1206. 一朝忽覺驚夢醒
“你想讓我感受到什麼?”鋼蛋兒迷惑地望着他,那眼神就是後世所說的“呆萌”,然後不屑地道:“不就是幾個小孩子,殺就殺了!咱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他甚至還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道:“普通人嘛,普通武者的生命嘛,還不如仲裁家族的一條狗呢!”
“忙你的吧!”江慕蘭失望地搖了搖頭,坐在臺階上嘆了口氣。
鋼蛋兒悻悻然地搖了搖頭,看來他是沒有機會上邸報了,他不滿地嘟囔了一聲,道:“你們這些普通人,就是毛病多!”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年青萍,顯然,這句話也包括了她。
“小年,過來歇歇吧!”
江慕蘭忽然望向年青萍,指了指他旁邊的臺階,年青萍也確實累了,太多屍體需要搬動了,放下工具,與他並排坐着。
倆人沉默了好一陣子,看着不遠處燃燒的屍體堆,周圍人都在查抄趙家的家產,很是嘈雜,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我知道你的感受,或許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有相似的感受……”江慕蘭忽然開口說道。
年青萍並不說話,江慕蘭並不意外,事實上,從歐陽家出來以後,年青萍就沉默寡言,從不說話,很多人開始的時候,都以爲她是啞巴。
江慕蘭自顧自地說道:“其實一年前,我曾經因爲公幹來到過趙家。當時趙家還是清洗運動的中流砥柱,很受推崇。當時趙家二少爺接待了我,路上,我們走上一個獨木橋,碰見一個挑糞的農人,趙家二少爺與他彼此不相讓,從中午一直耗到晚上——他本來xin子就有點偏執。趙家二少爺有玄階修爲,別說站半天就是站半個月也不會有事兒,但是,那個挑糞的農人卻堅持不住了,氣急敗壞之下,將糞桶兜頭蓋在了趙家二少爺頭上,淋了一身大糞,蛆蟲都在動呢!你猜結果怎麼樣?”
年青萍還是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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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慕蘭笑道:“那二少爺高興得直跳,‘你輸了,你輸了!你沒有熬過我!’然後就退回去,讓那個農人走了!我始終覺得,被一個人劈頭澆了一桶糞,而且是被一個普通人澆了一桶糞,如此侮辱,他卻沒有持強凌弱,怎麼也不會是大間大惡之輩吧。他卻在這次大戰中死了!”
年青萍不置可否,她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
“還有……這些年我也親眼目睹不少清洗運動,據統計,現在的武者,已經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了。如此下去,古武門面對後繼無人的危險!”江慕蘭激動地說道:“‘不放過任何一個壞人’,這是古武門仲裁家族提出的口號,沒錯,但是,這些孩子是壞人嗎?就因爲他們生在一個被定罪的家庭,他們就有罪嗎?”
“孩子們……是啊,爲什麼要殺孩子們呢?”
年青萍不置可否,輕聲說道:“或許,自相殘殺,本來就是人類的本xin吧!我聽說世俗界已經制造出一種武器,一旦爆炸,可以瞬間毀滅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
這個結論令她不寒而慄,陷入恐懼的深淵:也許,人類和邪惡的關係,就是大洋與漂浮於其上的冰山的關係,它們其實是同一種物質組成的巨大水體,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認出來,只是由於其形態不同而已,而它實質上只不過是這整個巨大水體中極小的一部分……
人類真正的道德自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們不可能拔着自己的頭髮離開大地。要做到這一點,只有藉助於人類之外的力量。
她不知道的是,當時這句話,這個想法最終決定了她的一生。
“武者,止戈也。”年青萍說出的這句話,頓時讓年青萍心中一顫,她記得清楚,父親在臨終前,也說過這句話。
這一刻,她險些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她感覺心裏暖洋洋的,父親並不孤獨,這世界有人和他想法是一樣的。
“武者廝殺的最後的目的是爲了停止殺戮,而不是爲了殺戮本身!”
江慕蘭很激動地顫聲說道:“護院團一定是出現了什麼問題……我必須和宋老、歐陽前輩寫信,糾正這種行爲……”
三天後,針對趙家的清洗運動已經結束,年青萍他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離開,奔赴下一個殺戮場。
年青萍經過江慕蘭的時候,看他疲憊地躺在牀上,行李也沒有收拾,心中一軟,走過去問道:“你也幹活了?”
“是的。”江慕蘭連忙起身,彬彬有禮地說道:“查抄家產的時候,人手不夠,我只能頂上了,他們有不少撼天弓,還有好多隕鐵石,挺重的。”
他又給年青萍倒茶,手抖得厲害,連茶壺都握不住,這並不奇怪,有時候一塊隕鐵石重量超過二百斤,一般武者搬動都困難,幾個身體強悍的普通人,就是能扛起來,也會累得手抖,更何況江慕蘭還是一個文弱書生。
年青萍受寵若驚,連忙讓他停下,但他還是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這讓她心底涌過一股暖流。
事實上,很多人都知道年青萍年家護院子弟的身份,年家那時候就是罪惡的代名詞,沒人會待見她。
江慕蘭還是堅持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坐下,然後珍而重之地從枕頭下拿出一疊稿紙,道:“這是我寫的信的草稿,你看看……”
“信?”
“沒錯,你忘記了,我說了要給兩大仲裁家族的領袖寫信的!”
江慕蘭的書法不錯,頗有章法,和他的人一樣,端正而飄逸,讓人觀之欣喜,年青萍很快看完了,深受震撼。
這封信語言平實,而充滿了詩意。從他目睹的種種慘狀寫到古武門後繼無人的擔憂,從武道的意義闡述到應該以團結爲主管控爲輔最終一致對外的觀點,情理交融,論述嚴謹,恐怕能打動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寫的很好!”年青萍由衷地讚歎,甚至有幾分崇拜。
其實,那個時候,其實已經對宋家和歐陽家深深的絕望了,恨意滔天,但她本質卻非常善良,如果這封信能讓二人幡然醒悟,停止對普通武者的鞭撻,對其他家族的征伐,絕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兒。
江慕蘭笑了笑,一笑,就露出兩排雪亮的牙齒,很是陽光明妹,道:“那我就謄抄一番,讓歐陽浮萍大人轉交了!”
他開始伏案謄抄,但是,他手疼得厲害,字兒都寫不好了。他的手已經磨破了皮,沁出了鮮血,可是,他還是咬牙堅持。
“我幫你抄寫吧!”年青萍心頭一熱,柔聲說道。隨後,毫不遲疑地接過江慕蘭遞過來的紙筆開始謄抄起來了。
“你的字兒真娟秀啊!”江慕蘭在一邊由衷地讚歎道,嘖嘖稱奇。
年青萍沒有說話,繼續謄寫。
江慕蘭不無遺憾地道:“我聽說過你的事情,你原來是年家護院的子弟,年家被稱爲文武雙修,家學淵源,沒想到你一個小小的護院就有這種書法水平。年家的覆滅,真是太遺憾了,古武門的一大損失啊……”
我其實是年家的小姐……年青萍在心裏想,可是,她還是沒有說出來。不過,她依舊對江慕蘭給予年家如此的評價,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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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完全可以去邸報、言黨工作的。你在這裏當一名底層護院,真是太可惜了……唉——!”江慕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年青萍沒有應聲,只是埋頭抄寫,她不想告訴江慕蘭,自己能脫離歐陽家,能當一名護院兵團裏的成員,已經很幸運了。對於現實,她什麼都不想說,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屋裏安靜下來,只有鋼筆尖在紙上划動的沙沙聲。
年青萍能聞到江慕蘭身上那淡淡的汗味和菸草味道,這是自父親慘死後,她第一次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第一次全身心鬆弛下來,暫時放鬆了對周圍世界的戒心。
一個多小時後,信抄完了,又按江慕蘭說的地址和收信人寫好了信封,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說:“把你的外衣拿來,我幫你洗洗吧。”說完後,她對自己的這一舉動很吃驚。
“不,那哪行!”江慕蘭連連擺手說,“你這幾天已經夠辛苦了,護衛團簡直就是把男人當牲口使,把你們當成男人使!”
這話在當時是大忌,如果向上報告,言黨不用調查就直接會將武者誅殺,江慕蘭能和他毫不設防地說出這句話,讓她更是一陣感動。
江慕蘭由衷地說道:“如果我有機會,我會向我們言黨的頭頭們反映一下你的情況,你可以重新回歐陽家或者來我們邸報工作!”
“謝謝,不用,我覺得這裏挺好的!”年青萍看着窗外,那是被洗刷得乾乾淨淨的趙家的大宅,在月光下朦朦朧朧的,安安靜靜的。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麼?”江慕蘭關切地問道。
“我走了!”年青萍輕聲說道。
淡淡月光下,年青萍走出了他的房間,她被溫柔的月光籠罩着,沒人注意到,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不住啜泣,流下一行行清淚。
那是,感動的眼淚。
三天後,年青萍已經隨同護衛團大軍抵達中洲,準備參與另外針對另外一個大家族的清洗活動。但是,她被緊急召回駐地,一進入房間,她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對,負責行動的歐陽浮萍和另外一名副隊長。此外,還有表情冷峻的一箇中年人。
他們面前的書桌上放着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旁邊還有一封信,明顯是從公文包裏拿出來的,她記得,那是她謄抄的那封信。
經歷過大清洗運動的人們都有一種天然的敏感,而這種敏感,在年浮萍身上表現得更爲明顯,她立刻感覺呼吸都有點困難了。
“這是邸報的負責人,以下他會問你幾個問題,你絕對不能說謊,你知道嗎?”歐陽雲飛語氣淡淡的,但目光如電,卻給人帶來極大的威壓。
“年浮萍,我問你,這封信,是你寫的嗎?”邸報的負責人,一雙眼睛,如同兩個黑洞洞槍管一樣,對準了年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