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不知道,楚玉不知道,甚至拓拔弘馮亭也不知道,史書上的記載是怎樣的,今後歷史的發展又是如何。
但是天如鏡知道。
小拓拔五歲的時候,馮太后會逼迫拓拔弘傳位於太子,隨後把持朝政近二十年,成就一個傳奇——這是此後的事。
因此天如鏡來到北魏時,最先找到的人,並非拓拔弘,而是才成為太后的馮亭,他知道這才是今後真正的掌權者,那個時候,容止還身在洛陽,不慌不忙地思索他與楚玉之間的關系。
天如鏡找到馮亭,最開始,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北魏的局勢,卻意外從馮亭口中得知容止與她的關系,隨即意識到容止心中的志向,為了阻止容止,他主動向馮亭提出聯手。
拓拔弘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幌子,是天如鏡用以掩人耳目的棋子。
天如鏡見馮亭,與馮亭定下對付容止的計策,接著假意投向拓拔弘,這幾年來他與馮亭甚至沒有說上幾句話,可是兩人每一次目光交錯,他們都知道自己真正的敵人是誰。
——是容止。
幾年下來,他們不動聲色,以退為進,任由容止勢力壯大,逐漸地形成一個整體,同時北魏的朝政,也藉由他暗中操控的那只手,整頓得越來越似模似樣。
容止甚至制定出了今後二十年內的施政計劃,馮亭只需稍加改動使用便可。
他們小心隱藏著真正的目的,等待一個機會,等待容止的弱點越來越明顯和深刻,終於在這一刻,與花錯兩地聯合遙相呼應,瞄準容止最薄弱的地方。向他發難。
空氣中彷彿有一種凝滯般的沉重,過了一會兒,容止才發覺是他自己忘了呼吸。
這是一個局,一個五年前便設下的,針對他一個人而設置的局。
這些年的平靜無波,是為了引他入局,也是為了讓他漸漸放松警戒。
若論才智,馮亭絕不是容止的對手,倘若在政事上明刀明槍地爭奪。又或者憑各自勢力較量,馮亭天如鏡花錯甚至加上拓拔弘綁在一起,也未必能有容止一半能耐,但馮亭在宮廷中長大,她更為擅長的,是針對人,而非勢,她此番攻的,是容止心性上難得的空隙,出手迅捷無倫妙至顛沛。以至於容止甚至還未來得及防備,便中了這一記絕殺。
花錯是劍,天如鏡是盾。而幕後操縱的人,還是馮亭。
容止輕輕地舒了口氣,他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絲毫不帶火氣:“阿亭,我小覷你了。”他靜靜地問:“那麽現在洛陽如何?花錯已經出手了?”
馮亭也同樣微笑道:“不錯。”
容止平靜地道:“你要什麽,我都可應允,但是你怎麽擔保在我應允之後,你能周全楚玉安危?”他心如明鏡。馮亭不會殺死楚玉,否則便失去了與他談判的資本,但是馮亭也不會給出空暇讓他有救回楚玉的機會,眼下,洛陽那邊大約已經動上了手,楚玉的生命等不到他趕赴兩千裡去挽救。
馮亭卻沒有回答容止的問題,聽到“都可應允”這話後,她雙眼一亮。問道:“你當真什麽都舍得?”
此時不須她回答,容止自己也找到了答案,因為他看見天如鏡的神情稍稍動了動,如此看來,另外一個關鍵。便在天如鏡身上,他的作用不僅僅保全馮亭這個人。他應該還有某種非常手段,能轉瞬間改變洛陽的勢態。
這樣一個局,宛如懸於絲線上的千鈞,險之又險荒謬絕倫,只將所有勝負堵在楚玉一個人的身上,如果他能割舍楚玉,眼下的局勢對他便是完全有利的,沒有人能傷害他,沒有人能左右他。
可是……
容止的手探入另一側袖中,摸到一個錦囊,那個錦囊是幾年前他便一直隨身帶著的,錦囊中沒有其他,只盛裝著一縷青絲。
那日雪地裡,她割斷的頭髮,他留了下來。
她舍棄的東西,他拾了起來。
他作繭自縛。
他不願掙脫。
原本以為只是無關緊要的棋子,可是什麽時候開始,竟然成為了他靈魂的主宰?
容止低下頭,禁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以為他可以掌控的,他以為他囚禁住了她,可是誰能料想,真正遭囚禁的人,是他?
身心都不由自主,可怕的是,他卻偏偏甘之如飴。
容止再度抬起臉,接著,他笑了一笑。他平素深沉內斂難以度測,心中喜怒皆盡難形於色,然而這一刻,他卻少有真誠地笑了起來。
那是釋然與坦然的從容,那是徹底放手的決然,是不存在於世間的瑰麗寶石,在碎裂的前一刻,綻放出無以倫比的華彩。
縱然是馮亭見慣了這張臉,也恨極了這張臉,看見他的笑容,也禁不住怔了一怔,緊接著她心中大為戒備,容止如此反常,難道他想玉石俱焚?
容止笑著搖搖頭,道:“你不須如此防備,願賭服輸,勝者為王,不論用了什麽手段,如今你勝了便是勝了,我也不是輸不起。”
他轉身喚人近身,說了幾個名字令其代為傳喚,這幾人與墨香的身份近似,乃是他的直屬部下,其中有人在朝為官,分別掌握軍權財政人事,民間的則擁有大片土地財富,此外還有藏在暗地裡的細作探子總領。這些人,容止現在要交給馮亭。
他不是不能保留一些以求將來翻盤,但容止雖然常施詭計,卻從未賴過輸贏,輸了便是輸了,他不賴帳,更不屑賴帳。他有失敗的器量。
馮亭贏了,他便將她所想要的都給她,至於手下那些人會不會完全服從馮亭,那便要看馮亭自己的本事了。
權力的交割很快便完成了,雖然屬下都不怎麽願意,但在容止難得一見的強令重壓之下。卻也不得不服從,這邊才一了帳,容止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殿後的另一間屋子,屋內站著等待他的天如鏡,單刀直入道:“要怎麽做?”
他半點時間都不願浪費,每一個瞬間,都是楚玉的生死攸關。
天如鏡卻只凝視著他,沉默不語。
容止灑然一笑,道:“也罷。楚玉說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眼下我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便只有求你吧。”他輕輕地一撩衣擺,身子一低,便曲膝跪在了天如鏡面前。
天如鏡驚得退了好幾步,如遭雷擊,身體劇烈顫抖不能自已。
數年前,楚玉也是這樣,為了救容止。跪在了他面前。而如今,容止為救楚玉,做出了相同的舉動。
這一刻。才真正感覺到刻骨的絕望。
他們心心相印天作之合,縱然身在兩地,但是他們各自願意為了對方向他曲膝,這兩個人之間,一點兒容他人插足的空隙都沒有,如同一個完美的圓。
天如鏡艱澀地開口道:“我有一個法子,能在轉瞬之間,讓你直接跨越兩千裡距離。到達洛陽。”他吸了口氣,語調這才稍微順暢了一些,抬起手腕,他讓容止看到腕上的手環,“雖然手環的主人是我,但若是得我允準,可讓你暫且你施展手環的一種神通,籍著這神通。你能及時趕到洛陽,救下楚玉。”
他這段裝神弄鬼的話翻譯過來便是:他能夠開放手環的部分功能使用授權,讓容止通過空間轉移瞬間直達洛陽。
容止微微松了口氣,他站起身來,神情平和地笑道。道:“既然如此,那便來吧。”他話音未落。身後另外一道聲音將兩人的動作打斷,“容止,當心其中有詐。”
說話的人是觀滄海,在容止與天如鏡說話的時候,他因不放心容止來到門口,雖然天如鏡話語之中並沒有表現出什麽,但觀滄海卻敏銳地感到,這其中對於容止,必然還有什麽他所不知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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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觀滄海叫破,天如鏡面上浮現些微的不安,他下意識望向容止,卻見容止依舊只是平和地笑著,彷彿已經明了了一切真相。
天如鏡心中巨震:不,他是真的已經明了了一切真相。
他知道他要害他。
天如鏡和馮亭的安排是這樣的,先逼迫容止交出權力,再以相救楚玉為由,讓容止主動使用手環中空間跳躍的功能,這一項功能用起來風險極大,必須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將身體狀態調養到最佳後才開始,而使用之時,需要先在原地緩衝超過三個時辰,讓身體逐漸適應從普通環境進入空間扭曲氛圍,之後才能啟動空間折疊。
自從幾年前吃錯藥後,容止身體內便埋下了一點隱患,以容止現在的身體狀態,再立即進行空間轉移,空間扭曲的力量會佑發他身體深處的隱患以最惡劣的態勢爆發出來,裂解他的健康,摧折他的生命。
天如鏡仔細估算過,救下楚玉後,容止活不過三天。
他以為容止是不知道這些的,卻沒料到,容止與楚玉生活這些年,對相關知識的了解幾乎已經不在楚玉之下,雖然楚玉對空間物理學沒有多少研究,但根據一些科幻小說的描述,容止也可以猜測出其中的危險性。
他早就知道馮亭和天如鏡不會這樣輕易地如他所願,但是即便知道前方是萬丈深淵,他還是要走過去,因為楚玉就在懸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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