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歡喜我?」
她睫毛抖了抖,不作聲,低頭躲開他的目光。
容歷偏不讓,捧著她的臉:「是不是?」他聲音有些沙啞,洋洋盈耳,「阿禾,你告訴我,你歡喜我嗎?」
低低的氣音,像哄,像騙,像蠱惑,教她心神亂得一塌糊塗。
他卻不等她回答了,手環在她纖細的腰,拉近,低頭,唇壓在了她唇上。
她愣了一下,頭往後退。
「別躲。」
他指尖落在她臉上,寸寸輕撫:「別躲,阿禾。」
四目相對,他的眼裡,除了搖曳的燭光,全是她的影子,她從來都不知道,她在他眼裡,輪廓這樣溫柔。
她不躲了,睫毛緩緩垂落,合上了眼,任他滾燙的唇攪亂她所有思緒,說話間,呼吸就在她唇齒上,燙人得緊,亦勾人得緊。
「阿禾,」他貼著她的唇,「歷親王府還沒有王妃,等我可好?」
不待她回答,帳外傳來了聲響。
「將軍。」
「小姐呢?」
「小、小姐她睡了。」
腳步聲近了。
她猛地推開容歷:「父、父親來了。」
在刀劍無眼的戰場她都沒慌過,這會兒,她心慌意亂,手心全是汗。
鶯沉的父親是個克己復禮的人,平日最不喜歡的便是登徒子,夜裡私闖未出閣女子的寢居,到底失禮了,容歷也緊張:「那怎麼辦?」
她跑去吹滅了蠟燭,將他拉上了榻。
「父親,我歇息了。」
老定西將軍:「……」
他分明看到容老七進去了!
八月中秋,崇宗帝下令,歷親王府擇妃選秀由皇后全權操辦,賞月宴還未散席,容歷便去了定西將軍府。
那時,將軍府的桂花開得正盛,他在樹下,在漫天飛花裡,求娶他心愛的女子。
「八月二十八,歷親王府選秀,我等你。」
「你來,我選你為妃,你不來,我便逃了來找你。」
「鶯沉,我會稱帝,我會把三宮六院都拆了,八月二十八,你來好不好?我想娶你,我想娶你當妻子。」
她應了,重重點頭。
「好,我當你的妻子。」
容歷笑了,在樹下,親吻了她。
後來,被一頂轎子抬進歷親王府的是丞相府千金,林赫拉氏·華卿。
崇宗帝賜了國婚,予丞相之女為歷親王正妃,普天皆知,八方來賀。那時,鶯沉剛受了帥印,駐守在西北邊關。
萬裡黃沙被夜裡的風吹得漫天飛散,西北的沙地晝夜溫差大,一到夜裡,陰寒刺骨,已經是後半夜了,將軍營帳的油燈還亮著。
副將掀了簾進去,撲面而來的酒氣濃得讓人壓抑,她上前去,輕喚了兩聲。
「將軍。」
「將軍。」
將軍坐在竹席上,支著下頜,舉到了嘴邊的壺口裡,清酒順著往下流,滴滴答答。
「將軍,」副將勸,「莫要再喝了,回頭該醉了。」便是她這個副將,對京都那位王爺也是怨的,將軍在邊關練兵殺敵,那位卻佳人在懷。
哼,負心漢!
將軍只是搖搖頭,又搬起了酒罈,仰頭,大口大口地喝。
不知喝了多少,到後來,昏昏沉沉,似醉非醉,半夢半醒間,有人在喚她。
「阿禾。」
「阿禾。」
她睜開眼,迷離地看去,油燈昏黃的光裡,有一幅極美的面容。
「別喝了。」
那漂亮的人兒把她抱在手裡的酒罈子搶了去,溫柔地喊她的名字。
阿禾。
阿禾。
父親叔伯逝世後,再沒有人這樣喊她了,只有他。
她揉揉眼睛,七分醉意醒了三分,盯著燈下的人:「莫不是醉了,竟做起夢來。」
臉上,一只手覆上來,冰冰涼涼的。
「是我。」他俯身,張開手抱她,「阿禾,是我來了。」
「咣——」
酒罈子滾地,四分五裂。
她瞬間酒醒,伸手去摸他的臉,有溫度的,不在夢裡,他在她眼裡:「容歷。」
「嗯。」
他身上還穿著單薄的衣裳,一身風塵,她甚至摸到了他下巴扎手的鬍鬚:「你怎麼來了?」
歷親王府大婚,他不該在這裡。
他說:「怕你哭,就來了。」
一句話,她淚流滿面。
他來了,她的心上人,她的王,她的容歷,他來了。
她紅著眼,哭著問:「華卿呢?大婚怎麼辦?」陛下賜的是國婚,哪能說逃就逃。
「顧不了那麼多了。」他用手背擦她的淚,嗓子又乾又啞,低低地哄她,「阿禾,不哭了。」
她哭得更凶了:「容歷,我可不可以不懂事?」
容歷俯身,吻她的眼睛:「可以。」
「你別要別人了,等我打完仗,你要我好不好?」她哭得厲害,話說得斷斷續續。
她是定西軍的主帥,是大楚的一品大將軍,即便在父親的葬禮上,她也沒這樣哭過,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嗯。」他點頭,答應她,「不要別人,我是你一個人的。」
他是天家王爺,是大楚未來的王,故其一言之出,則九鼎不足為重。
她抱著他,大哭了一場。
他守了她一夜,不停地吻她眼角的淚。
那時候,朝堂上有近一半的勢力都掌在丞相手裡,這西北一行,有多兇險,他知道,她也知道,可他還是來了,來告訴她,他不要別人,只要她。
次年年初,崇宗駕崩,他榮登大寶,滿朝文武奏請封華卿為後,次日,他便親征去了黔西,替她擋了一箭,去了半條命。
涼州一役,布防圖泄露,三萬涼州守軍全軍覆沒,他單槍匹馬破了城,給她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一戰,她受了三箭,他遍體鱗傷。
周瓊一役,她領八萬定西軍,大破燕軍。
河西一役,她連攻西涼三座城池,邊關子民無一人傷亡,她五日未眠,身重十一刀,休戰後,足足昏睡了四日。
齊城一役,她率兩萬兵將,守城六日,大勝燕國西涼盟軍五萬,此後,大楚定西將軍之威名,令他國諸將聞風喪膽。
關冕一役,大楚戰敗,她最後一個撤離戰場,帶著一身傷,卻依舊護著大楚的軍旗不倒。
芍關一役……
將近十年,她守著大楚的子民,守著她的王,征戰沙場,有勝,也有敗,大大小小的傷,受過無數次,脫了衣服,是一身傷疤,沒有一寸女子的冰肌玉骨,全是沙場打磨後的傷痕纍纍。
她受傷最嚴重的那一次,她都以為她挺不過來了,是容歷在她榻邊一遍一遍喚她,把她從閻王那裡拉回來。
「阿禾。」
「阿禾。」
「……」
她吃力地睜開眼,昏迷了幾日,嗓音很啞:「你來了。」
五日了,終於醒了。
容歷跪在她牀前,眼已經哭紅了:「阿禾。」
她想抬手擦掉他眼角的淚,卻一點力氣都沒有,殘喘籲籲地訓他:「你是一國之君,哭什麼?」
軍醫說,準備後事吧,將軍救不回來了。
他將那軍醫打了板子,親手重新為她上藥,渾身上下,二十三處傷,其中,四處重傷,哭什麼?他哭什麼?
這是他心愛的女子啊。
「阿禾,」他抓著她的手,她指甲都是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他把臉壓在她掌心裡,滾燙的眼淚濕了她一手,「你別死……」
守在一旁的八位副將,全部紅了眼。
這個男子,是大楚的王,是九五之尊,他的膝蓋只跪過先皇,還有他們的將軍,便是先皇駕崩,他也沒這般哭過。
他在牀前,哭濕了被子:「阿禾,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她沒有力氣搖頭,眼睫一眨一眨,然後無力地垂下:「我不死,我會撐著,大楚還需要定西將軍,你也需要。」
大楚內憂外患,他才剛登基不久,她不敢死,不敢留他一個人四面楚歌、無人為營。
容歷卻搖頭:「不要了,我不要定西將軍了,只要阿禾行不行?」他認了,他降了,求著她,「不打仗了好不好?阿禾,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她許久不說話。
不好的,不好。
「容歷,我是大楚最會帶兵打仗的將軍,我不放心別人,你的邊關、你的城池、你的子民,只能我替你守,別人不行,不行的。」
她好像從未說過她歡喜他、心悅他,她不愛說這些,嘴巴緊,說不出甜言蜜語,只是守著他,用命守著。
國破山河不在,何妨,他做個亡國之君又何妨。
「阿禾,我們降了好不好?不要大楚了,我不要大楚了。」做個昏君吧,為了她,做吧。
他不怕死,不怕被唾棄。
可鶯沉捨不得啊。
「西涼與燕國的帝君殘暴兇狠,我們不能降。」降了,他這個亡國之君,哪會有命在,大楚千千萬萬的子民,哪會有安居。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容歷伸手,撫她的眉眼,那裡有一道半指長的疤,是去年在戰場傷到的,只差了一厘,差點眼睛都要廢了。
「那好,我陪你,你活著,我就活,你戰死了,我給你殉葬。」
那次,她沒死,捨不得他。
「阿禾。」
「阿禾。」
容歷在葡萄樹下喊她。
她回了神,站在木梯上,搖搖欲墜,手裡的葡萄滑出了手,她朝後,倒下去。
「阿禾!」
她從木梯上栽了下去,所幸,容歷穩穩接住了她,只摔爛了那一串葡萄。
容歷緊張地僵了手:「哪裡不舒服嗎?」
她望著他,一言不發。
「阿禾。」
她的眼眶一點點通紅。
容歷被她這個樣子嚇到了:「你怎麼了?應我一聲,嗯?」
「容歷。」
她一開口,哽咽,眼淚滾得洶湧。
容歷慌了,把她放下來,抱在懷裡:「怎麼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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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淚掉得更凶了:「你不聽我的話。」
容歷立馬說:「我聽的。」只要她不哭,他什麼都依著她,「我聽話的。」
她在他肩上用力錘了一拳,然後推開他,蹲在地上哭:「我分明說過的,不準給我殉葬,你就是不聽……怎麼就是不聽。」
燕國和西涼降了後,他便吞了毒,一天都沒有多活。
容歷愣住了。
許久許久,他蹲下:「阿禾,」他不敢確定,顫著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是……是你嗎?」
她把眼淚擦掉,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嗯,是我,容歷,我來尋你了。」
日落西山,滿園葡萄香,很美,只爭朝夕。
容老爺子朝樓梯口瞧了瞧:「怎麼了?是不是吵架了?」怎麼眼睛都紅了。
容棠安撫操碎了心的老爺子:「哪有吵架還抱著不撒手的,放心,感情好著呢。」
因為蕭荊禾哭紅了眼睛,容歷便帶她上樓了,從剛才起,她就一直抱著他,一下都不肯撒手,生怕一撒手他就不見了。
已經快七點了。
臥室裡沒有開燈,一點光都沒有,容歷扶著她的腰,小心抱著:「先吃飯好不好?」
蕭荊禾搖頭不肯:「再抱一會兒。」
他沒辦法,都依著她。
「容歷。」
容棠在樓下喊:「晚飯好了。」
容歷臥室的門依舊沒有開,只傳出來聲音:「你們先吃,不用等我們。」
幹什麼呢?這麼廢寢忘食。
容棠忍著好奇心,回了飯桌。
容晝清沒見人出來,皺眉:「怎麼還沒下來?」
「讓我們先吃。」
不止容歷,容棠夫婦還有容菱夫婦也都來了,就等容歷,容晝清很重餐桌禮儀,有些不悅:「吃飯還要三請四催,像什麼樣子。」又道,「容菱,去叫子說下來。」
容菱剛起身。
老爺子突然發話了:「誰都不準去!」
容菱:「……」
搞毛線啊,她看父親。
容晝清解釋:「爸,容歷不吃,他媳婦還要吃。」這個點就把人姑娘拐進房,像什麼話!
老爺子橫眉豎眼,瞪過去:「你懂個屁!」
容晝清:「……」
老爺子捂著嘴,神秘兮兮,且滿臉期待地說:「他們在給我造小曾孫呢,誰去打擾我跟誰急!」
容晝清:「……」
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找不到話說了。
老爺子使了個眼色,然後拄著拐杖去樓梯口,清了清嗓子:「子說啊,你們慢慢來,慢慢來哈,吃飯不急,不急。」
一家人:「……」
老爺子說完,回了桌上,笑得滿臉褶子,像朵菊花,剛動筷子——
容歷和蕭荊禾就下來了。
老爺子的好心情瞬間沒影沒蹤了,語氣很是恨鐵不成鋼:「你們怎麼這麼快?」他瞅了瞅容歷,嘆氣:誒,中看不中用啊。
容歷:「……」
他沒理老爺子不著邊際的話,帶蕭荊禾坐下,給她介紹道:「阿禾,這是三姐夫。」
容菱的丈夫是相聲演員,平時很少在家,蕭荊禾是第一次見他,四十上下,面相很溫和,戴著眼鏡,私下的形象與他的職業有些出入,看上去倒像個文人。
「三姐夫好。」
她剛問完好,老爺子就接腔了:「阿禾,別理他。」然後沖對面扔了個白眼,「你們兩個也好意思,老楚家曾孫都添了倆了。」
容菱一臉的莫名其妙:「老楚家添了曾孫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老爺子怒懟:「呵呵,人小楚就比你大三歲,都當爺爺了,你再不生,以後去幼兒園接孩子,別人肯定說你是孩子他奶奶。」
「……」
容菱夫婦都年過了四十,只是一直沒要孩子,兩人都忙事業,孩子的事一直拖著,沒少被老爺子數落,這楚家添了小曾孫更是刺激到老爺子了,這事掛在嘴邊就過不去了,容菱夫婦就默默吃飯,不說話。
一頓飯,總之,吃得很微妙。
用過晚飯後,容棠剛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老爺子畏畏縮縮地從樓梯下來,那東張西望的樣子,跟做賊似的。
「爺爺,你幹嘛呢?」鬼鬼祟祟的。
老爺子面不改色:「沒幹嘛。」
說話的同時,他懷裡掉出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容棠定睛一看,靠,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