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漣水,秋風濡濕,小男孩坐在屋簷下,玩衣襟上一顆釦子。
路過的阿嬸看見他,拎著漁網道:“小燃啊,聽說你萬阿姨給你生了個妹妹,今天就要帶回來,有了妹妹,你爸就不愛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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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阿叔連忙扯住女人:“你這婆娘,嘴碎什麼,在孩子麵前說這話。”
阿嬸不滿道:“我哪裡說錯了,你看看喻家這個小男娃子,我說這些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說是個傻子吧,喻家這幾口子偏不信,還要帶去看那什麼……對了心理疾病。花了那麼多錢,又去縣城又去市裡,這娃還不是不和人說話。”
女人嘟囔道:“萬姝茗生了娃就躲著,該不會女娃子也有問題吧。”
阿叔憨厚善良,黑著臉把自家婆娘推開,他上前一步,柔和神情,對小男孩道:“小燃,別聽嬸子亂說,你爸爸和萬阿姨依舊會很愛你,你家小妹妹也會健健康康。”
小男孩目光空寂,一語不發。
先前女人講恫嚇他的話,他沒有反應,如今男人安慰他,他神情依舊沒有波動,不論他們說什麼,小喻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看他們一眼。
小小的孩子,瘦巴巴一團,身上卻非常乾淨,他淺灰色的眼睛,看著漣水的天空。
灰藍的天,透著幾分壓抑,倒映在他乾淨空洞的瞳孔裡,有種寂然的嚇人。
女人咽了口唾沫,覺得這孩子怪怪的,半點兒也沒有自家孩子行兒哥討喜,不再講話,急忙回家做飯去了。
院子裡喻奶奶跑出來,抱起孩子,看了眼陳嫂子離開的背影,道:“這個嘴臭的陳家婆娘。”
轉頭,她又慈祥地對小喻燃講:“今天爸爸媽媽要回來了還帶著妹妹,小燃開心嗎?”
喻燃小手捏住釦子,低著眸。
“奶奶帶小燃去接他們。”
老人家精神矍鑠,抱著小孫孫往碼頭走。他們漣水一帶多江河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就是船。喻奶奶做好晚飯,掐著時間,估摸著喻中岩和萬姝茗要回來了。
湖水映襯著夕陽餘暉,果然他們一到碼頭,就看見了喻中岩夫妻倆。
喻奶奶眼裡一絲喜色,連忙走過去。
“中岩,他媳婦,這裡這裡。”
二十八歲的喻中岩看上去精神氣十足,他懷裡還用薄薄的嬰兒毯抱著小小一團。
喻奶奶多了幾分期待:“讓我看看小丫頭。”
說起來,喻嗔已經一歲了,但從來沒有回過漣水。喻中岩前妻生喻燃條件不好,後來得了抑鬱症,自殺在還是嬰孩的喻燃身邊。
家里人嚇壞了,襁褓裡的男嬰,一雙灰色的眸,靜靜看著母親的屍體。
喻奶奶這才知道,小喻燃身體也有問題。
娘胎裡帶來的孤獨症。
以至於萬姝茗再懷孕,喻中岩把妻子帶去了縣醫院,全心照顧,成天兩頭跑,一會兒照看老家的兒子,一會兒去醫院陪懷孕的妻子。
千防萬防,沒想到小孫女出生帶了異香。
漣水總有人嘴碎,如陳嫂子,喻中岩怕女兒被詬病或者被圍觀,就讓萬姝茗先帶著孩子住外面。
今天小喻嗔一歲了,才被帶回來。
喻奶奶靠近看,發現嬰兒毯裡的小姑娘粉頰圓嘟嘟的,嬰兒肥的小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小丫頭呼吸灑在爸爸肩頭,粉嘟嘟的拳頭還握著個奶嘴。
喻奶奶震驚了。
太、太可愛了吧!
她連忙晃晃懷里幹瘦的男孩子:“小燃看看妹妹,妹妹長得可俊咧!”
喻燃無聲拒絕。
倒是喻嗔醒了,她的瞳孔是剔透的黑色,黑葡萄般透亮,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老人懷裡的小男孩。
萬姝茗心都軟了,哄女兒道:“這是哥哥,喻燃哥哥。”
小丫頭咧開小嘴,乳牙若隱若現,奶聲奶氣道:“咯……”
“是哥哥。”
“咯咯。”
才學說話的孩子,磕磕絆絆,跟著媽媽喊哥哥。
小男孩聽見軟噠噠的聲音,總算抬起眸。這次她從出生起,喻燃第一次看見她。
好粉、好-嫩一個團子。
他平靜地想,胖成這樣,哪裡俊了?
*
喻家自從湊夠了兩個娃,兄妹倆相處模式,讓全家哭笑不得。
粉糰子小丫頭趴在瘦瘦的小男孩身上。
她口水流下來打濕他的衣襟,小男孩木著臉,在堆積木。
大人眼裡,小喻嗔自然是極其可愛的,抱著她出去走一圈,鄰里羨慕得眼睛都要紅了。
喻家咋就生出這麼漂亮的閨女了呢?長大這得多好看啊。
粉丫頭打出生起不粘人,直到遇見喻燃。
喻奶奶走過來,發現小丫頭在哥哥懷裡睡熟。奶嘴落在地上,發出小小的鼾聲。
小丫頭小腳丫蹬到到積木,積木塌了。
喻燃根本沒抱她,她賴在他身上睡得昏天黑地,他像個被壓住的木頭樁子,沉默極了。
喻奶奶心疼又好笑。
“奶奶把妹妹抱起來,小燃別生氣,你就把她當成一個洋娃娃。”
三歲的喻燃心想,他沒見過別的男孩子玩洋娃娃。
他也不要這個東西。
他把積木重新堆。
小喻嗔特別好帶,能吃能睡不哭不鬧,但她就喜歡哼唧著往乾巴巴的小男孩懷裡拱。
有一次萬姝茗看見,粉糰子女兒往喻燃懷裡鑽,他面無表情拍她一巴掌。路都走不穩的小丫頭,被他一掌幹翻。
萬姝茗心驚肉跳,剛要過去把女兒抱起來看看有沒有事,小丫頭自己哼哼唧唧爬起來,露出兩顆小乳牙,啊的一下,抱住小男孩。
男孩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再次把她打翻。
她依舊爬起來,也不哭,搖搖晃晃要把沾著口水的奶嘴往他嘴巴上懟,小嘴兒裡“咦”地講,示意哥哥這個好吃。
喻燃這回把她摁在地上,小女孩像個翻不過來殼兒的小烏龜,扑騰著短短的四肢,一面啊啊地說話。
喻燃面無表情,不許她爬起來。她以為他在和自己玩,咯咯直笑。
萬姝茗:……
她女兒到底是有多缺心眼兒?
喻燃看了眼扑騰的小女娃,突然覺得,有點蠢,但好像還可以。
他早慧的心裡,突然有個想法,這個小傢伙肯定是抱錯的。智商看起來不及格,不可能和他有血緣關係。
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沒去給爸爸揭發。
*
等到小妹妹不用奶嘴,能跑能跳,也長到三歲時,喻燃上學前班了。
學前班離家特別近,喻燃不要任何人接送,他喜歡自己走回去。
班上陳行家養了一條大黃狗,特別有靈xin,放學就來接陳行,陳行還能把小書包放在大黃狗身上,孩子們羨慕極了。
喻燃不羨慕。
跟著大黃狗一起來的,還有個粉糰子。
她肉乎乎的小手,拽住狗狗皮毛,大狗很通人xin,對小丫頭特別溫柔,明明能撒歡跑,偏偏乖乖陪在她身邊。
“陳行,你們家大黃來了。”
“喻燃,你家小可愛來了!”
小可愛笑得大眼睛亮亮的,嬌滴滴喊哥哥姐姐。
一群小哥哥小姐姐被她萌得西子捧心狀,陳行這種渾小子,竟然還掏出了一顆奶糖給小喻嗔。
“妞妞,這個給你吃。”
“謝謝陳行哥哥。”她奶聲奶氣說,接過奶糖給喻燃,“哥哥吃。”
喻燃狹長的眸,看一眼噁心吧啦到快化的糖,有點懷疑這蠢貨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不要,小丫頭自己吃了,喻燃就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她小嘴兒嘟嘟,長睫毛濕軟,沾了漣水的鐘靈毓秀長成的丫頭,好看得不行。
現在大家都不羨慕陳行家的大黃,羨慕喻燃家有個好可愛的小娃娃。大家眼熱到想上去揉一把。
陳行說:“喻燃,你把你妹妹給我養吧,我把我弟弟換給你。”
陳行有個弟弟,和喻嗔一樣大,皮猴子丑死了,最近感冒還流鼻涕。
喻燃不言不語,目不斜視。
陳行急了,一咬牙:“我把大黃和弟弟都給你,你把你家小妞妞換給我當妹妹。大黃很能幹的,還能給我背書包呢。”
說著,他把書包放在大黃狗背上。
喻燃垂眸,小丫頭眨巴著大眼睛看他。
在一眾小孩子視線之下,喻燃脫下書包,放在了小喻嗔背上,他慢吞吞給她背好。
她也不拒絕,要多乖有多乖,書包壓著粉糰子,她差點趔趄一下。
喻燃看陳行一眼,看見沒,小蠢貨也能背書包,不換。
小朋友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又想不起哪裡不對,是哦,小妹妹也可以背書包。
直到看見陳行牽著狗,狗馱著書包。
喻燃扯著他們家小團子的衣襟,小團子吭哧扛著哥哥的書包。
大家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
喻燃你是不是有毒!
*
喻嗔上小學一年級時,發現自己人緣有多好,哥哥的人緣就有多差。
他們兄妹兩個生來就跟互補一樣。
喻燃小時候又瘦又黑,喻嗔則粉嘟嘟又白皙。
喻燃面無表情,喻嗔特別愛笑。
現在就連人緣方面,也成了可怕的對照組。
一年級的小朋友為了搶喻嗔同桌的位子,鬧得不可開交。
三年級的喻燃,沒人願意和他一起坐,孤家寡人,坐在第一桌。
喻燃從小就特別要命,他在班上,不說話,不上體育課,也不做衛生,其他小朋友能滿意他麼?
大家暗暗排擠他,但很快發現,排擠他沒有用的啊,他本來就是封閉式xin格,說不定你越排擠越爽呢。
還有件讓人生氣的事,喻燃回回考試雙百分,好氣哦。
三年級的熊小子們商量一下,覺得應該打他一頓。
也不打重了,嚇哭就行,最好還不許他告訴老師。
放學喻燃被堵住了。
大家看著他這張無波無瀾的臉就生氣,男孩子們團住他,不許他過去。
一個人大聲說:“喻燃,你今天開口求饒我們就放你走。”
其他兩個男孩紛紛點頭,誰幹這個壞事都是第一次。
喻燃老僧入定臉。
好吧,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打唄。三個人摁著他,猶猶豫豫揍他。
可是喻燃沒哭,沒求饒,平靜地很,好像被捶的不是自己。
就在這時,三人團中一個被撞開,喻燃抬起眼睛,看見他們家小蠢貨發揮小時候往他懷裡拱的力氣,淚汪汪衝上去打他們。
“壞蛋,不許欺負我哥哥。”
邊哭邊用小拳頭捶呀捶,三人團一臉蒙蔽,看著小丫頭的精緻的臉蛋兒。
如果不是身上被打痛,他們還以為這個粉嘟嘟的小傢伙在賣萌。
三人團面面相覷,咋整啊?能咋整,走吧,免得說欺負低年級。
喻燃圍觀了一遍他家六歲的小丫頭如何英勇。下一刻,她“哇”的一聲哭了。
喻嗔邊哭邊打嗝兒:“哥哥,我害怕。”
喻燃:……
頭一回,他生出幾分想笑的情緒。好在面癱慣了,能忍住。
沒過幾天,一年級的小朋友發了紅領巾,成為少先隊員。
學校有個規定,週一升旗儀式每個孩子必須佩戴紅領巾,不戴要被罰站的。
小丫頭次次都戴,直到這次,喻嗔由於年齡不大,忘記帶紅領巾。
她慌得六神無主,眼看要去集合了,眼眶包住眼淚,可憐極了。她找了好幾遍自己書包,確定真的沒戴,天都要塌下來。
在孩子心中,小事也是天大的事。
喻嗔最後一個走。
喻燃從窗外看見她,沒有吭聲。
直到她快要路過他們班之前,喻燃走出去。
“哥哥?”
男孩沒說話,他垂下眼睛,清瘦的臉頰,微微凹陷。他太瘦了,像一支老竹子。
女孩子揉揉眼睛,看他細細的手指,給自己戴上一條紅領巾。
他摸摸她的頭髮,下樓去了。
那一次升旗儀式,一年級的小喻嗔,圍著一條皺巴巴的紅領巾。
三年級一班的喻燃,後來在國旗台下站了一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