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顧九思一路疾跑出去,剛到門口,便見李玉昌站在原地,他喘著粗氣,立刻到:「往東都官道方向找!」
李玉昌點點頭,轉過身去,便吩咐了外面的人。
沈明正在追蹤路上,得到了消息,他思索了片刻。
如果秦楠是走官道,他不可能自己獨身上路,這樣太容易被排查,而且也不夠安全,那他只能隱匿於商隊之中往東都前行。
沈明立刻去調來這一日出城的商隊名單。排除了秦楠還在辦公的時間以及他發現秦楠失蹤之後的時間,一共有兩個商隊出城。沈明又調了這兩個商隊所有人的文牒登記,發現並沒有秦楠。
沒有秦楠,那極大可能是他偽造了公文,沈明也不再遲疑,乾脆帶著人,順著商隊的路就追了上去。
當天晚上,他便追到了兩個商隊,沈明直接抓了人來問,才得知一個叫洛南的人,跟著他們商隊出了城門之後,不久就自行上路了。
沈明順著消息一路找去,找到一家客棧,還沒進客棧之中,老遠就聽到打鬥之聲,沈明領了人衝過去,遠遠看到有一個人從二樓跳了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後,就開始往山林裡狂奔,沈明夜裡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秦楠,他疾馳而去,從馬背邊上抽了箭,彎弓搭箭,連射十餘發,替秦楠阻攔著朝他奔過去的殺手。
而秦楠也來不及看身後,不管不顧,只是朝著山裡一路狂奔,沈明駕馬追趕上去,同身後人說了句:「清場。」之後,便追著秦楠衝進了山林。
「秦大人!」沈明追著他,大喊出聲,「別跑,我是沈明!」
然而聽到這話,秦楠根本沒有回頭,甚至跑得更快。沈明暗罵了一聲,追著他過去。
秦楠鉚足了勁兒跑,沈明雖然比他跑得快,但一開始距離差得太遠,一時半會也沒追上他。秦楠一路衝上山頂,沈明追著他到了懸崖邊上,秦楠退無可退,沈明喘著氣,抬手給自己扇著風,站在一邊道:「跑,接著跑。」
秦楠抱著個包裹,面上滿是緊張。
他發冠都亂了,全然沒了平日那份冷漠自持,沈明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一個文官,還挺能跑啊,君子六藝還教跑步的?」
秦楠不說話,沈明歇夠了,站直了身子:「行了,跟我回去吧,我不是來殺你搶東西的,你不用這麼緊張。」
「你放我走吧。」
秦楠終於出聲,他看著沈明,目光沉穩:「我不能回去。」
「我放你,你去哪裡?」
沈明直接道:「你以為我們不清楚你拿著什麼?你拿的肯定是證據,傅寶元都和九哥說了,你拿著千裡迢迢去東都告禦狀,何必呢?九哥是好人,李大人也是好人,你把證據交給他們,他們會幫你的。你去告禦狀,今天要沒我,你連命都沒了知不知道?」
「你放我走吧。」秦楠顫抖著聲,沈明皺起眉頭,「我知道你不信九哥,可我們相交也有一段時間了。秦大人,你知道我沈明是什麼人,我用xin命擔保,你回去,不會有事。」
秦楠不說話,沈明繼續道:「你可能不了解九哥……」
「那你了解嗎?」
秦楠直接開口:「我不了解他,你又了解他?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背後站著誰?他有什麼目的,他背後人又有什麼目的?就算我信他顧九思,」秦楠頗有些激動大吼,「你又焉知他不是棋子?你知道他舅舅什麼人物?你讓我回去,你才是犯傻!」
「你為什麼對九哥有這麼大的偏見?」沈明有些不理解,「江大人是什麼人,我不清楚。可江大人是江大人,九哥是九哥。我信九哥,就是信他分得清善惡是非,如果江大人是錯的,他不會偏袒。你為什麼要把他們攪在一起?」
說著,沈明抿了抿唇,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足以讓秦楠放下戒心,只是他向來笨拙,也說不出什麼打動人的話,他憋了半天,只能道:「我也和你說不清楚,我們來滎陽也有一段時間了,秦大人,你也是看過風雨的人了,是是非非,你還不會用眼睛去看嗎?」
「眼睛會騙人。」秦楠神情認真,沈明輕嗤出聲,「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秦楠微微一愣,沈明見他神情鬆動,他不著痕跡往前一步,繼續道:「秦大人,東都局勢複雜,你拿著證據回東都,且不說路上就危險至極,到了東都,證據落在誰的手裡,又未可知。為什麼不交給九……」
話沒說完,沈明猛地往前一撲,秦楠察覺他的意圖,急急後退,他腳下一滑,直接往懸崖下跌了下去,沈明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真夠沉的。」
沈明拉著他,咬牙出聲來。秦楠仰頭看著沈明,他手裡拿著證據,眼裡露出哀求來:「我不能回去的。」
「老子在,你怕個屁!」
沈明大吼出聲來:「老子帶你回去,就拿命去保你!」
「你保得住證據嗎?!」
秦楠也大吼出聲來:「我除了我兒子,其他家人都藏在永州,你讓我回去,如果他們被王思遠抓住換證據,你讓我怎麼辦?」
「你現在就有辦法了?你這麼跑了,他們被抓了,你還能不回去?」
沈明尋找著一個支撐點,漲紅了臉罵著秦楠。秦楠聽到這話,他慢慢笑起來。
「不回去了。」
他低喃出聲。
沈明微微一愣,隨後他就明白過來,秦楠抱著的,竟然是舍了一家老小,都要保住證據的想法。
但人非草木,如果骨肉至親真的被用來作為要挾,哪怕抱著這樣的信念,最後結果如何,又未可知。
他怕自己面臨這樣的抉擇,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千裡奔赴東都,都不願意回去。
「懦夫……」
沈明深吸了一口氣,他找到了一個支撐點,開始往上拉秦楠。
「哪裡有……」他咬著牙關,猛地將秦楠拉了上來,大喝出聲,「一開始就放棄自己家人的男人!」
話音剛落,秦楠就被他扯了上來,猛地摔在了地上。
秦楠剛滾到地上,沈明就一把絞住他的手,將他按在地上,秦楠開始奮力掙扎,沈明死死按住他,大聲道:「為這種事放棄自己家人,你腦子有病嗎?!你以為你去東都就能救傅寶元了?你以為你去東都就能扳倒他們了?我和九哥就是從東都來的,要是我們都是壞人,我們都不能幫你,這天下誰都幫不了你!」
秦楠僵住了動作,沈明平靜出聲:「我以前也以為天下官都是狗官,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官,便是顧九思。你問我為什麼這麼信九哥,我沒法告訴你,但是秦大人,我可以答應你。」
「如果顧九思真的是你說的狗官,我用xin命也會護你回東都告禦狀。」
秦楠沒說話,沈明慢慢放開了他:「我也答應你,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會去救你家人,就算我死了,也會把他們平平安安帶回來。」
「秦大人,」沈明認真開口,「你可信我?」
秦楠不出聲,他躺在地上,將證據壓在自己身下。
那是他和傅寶元漫長的人生。他看著前方的山崖,那似如他此刻人生,已經走到了絕境。
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見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
如果洛依水還在,她會希望他怎麼做?
千裡赴東都呈上禦狀,放棄家人、一人獨身前行,還是回滎陽,信……顧九思?
想到顧九思,秦楠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對他有偏見。
他知道,他沒辦法沒有偏見。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依水,怎麼辦?
他暗暗詢問,而那冥冥之中,他腦海中想起的,卻是洛依水過往最常對他說的話。
懶洋洋的語調,拖長了聲音,帶著幾分內斂的張揚狷狂——為什麼不可以?
秦楠,這世上,你想做什麼,想改變什麼,都可以。
可保住家人,也可以保住朋友與道義。
兩全之法,他可以。
「我回去。」
秦楠終於出聲,他撐起身子,沙啞出聲:「我同你回去。」
「好嘞!」
沈明高興道:「我帶你回去。秦大人你放心,我在,保你家裡人絕對沒事兒。」
秦楠沒說話,他由沈明扶起來,沈明一路都在說話,似乎很是高興。等進馬車後,沈明高興道:「秦大人,你說你這人也太奇怪了。你把家人放在永州,自己去東都,為什麼不把家裡人一起帶走?」
「路上危險。」秦楠平淡道,「我母親身體不好,受不得顛簸,而且人太多,也帶不走。只能藏起來。」
「你不怕你去東都後證據還是交在了歹人手裡,家裡人還在永州沒了?」
「東都有陛下。」
秦楠出聲後,沈明撐著下巴,有些奇怪道:「歸根到底,你還是不信九哥,那你怎麼又決定回去?」
「我不信他。」秦楠抬眼,看著沈明,認真道,「但我信你。」
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起了身子,他擺擺手,想說點自謙的官話,又不知道怎麼說,最後就拍了拍秦楠肩膀,高興道:「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的。」
秦楠看著他高興的樣子,勉強勾了勾嘴角,算作笑了,沈明見他努力擠出個笑容,突然想起來:「這麼算起來,秦楠,你是把我當朋友了?」
「你與我不應當是同輩。」
秦楠提醒他,沈明立刻道:「年齡算什麼?重要的是你把我當朋友看待。秦楠,」沈明說著,認真起來,他一字一句承諾,「你既然信了我,我便是用命,也會償還這份信任。」
秦楠沒說話,過了許久後,他才有些乾澀地慢慢出聲道:「謝謝。」
沈明領著秦楠回了滎陽,這一路上,便已是三波截殺。好在沈明武藝高強,一路廝殺著將秦楠帶了回去。
等第二天正午,沈明領著秦楠回到縣衙,李玉昌和顧九思聽聞沈明回來了,趕緊領著人去接沈明和秦楠。兩個人都滿身是血,格外狼狽,沈明一回來就一副累趴下的模樣道:「不行了不行了,天大的事兒也得先讓我們睡一覺。」
李玉昌點點頭,顧九思轉頭便讓人安排了洗漱,沈明見顧九思去安排,叫住顧九思道:「九哥。」
顧九思頓住步子,沈明立刻道:「我要住在秦大人隔壁。」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便領悟過來,沈明應當是想護著秦楠,他知道秦楠對他們一批人都有敵意,也就沈明勉強讓他信任。於是顧九思點點頭,便回去安排。
秦楠聽到沈明這麼安排,便知這個一貫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的費心去實現他的承諾了。
他心裡暗暗舒了一口氣,李玉昌平靜道:「秦大人家人呢?」
聽到這一聲詢問,顧九思和沈明才便明白過來,如今秦楠開不開口,他家人的安危是十分關鍵的問題。沈明想了想,走到秦楠面前,小聲道:「我去幫你家裡人接過來吧?」
秦楠皺了皺眉頭,顧九思走上前道:「秦大人若沒有絕對的把握藏好家裡人,還是放到府衙來,讓人日夜保護比較好。」
秦楠猶豫了片刻,沈明斟酌著道:「還是聽九哥的吧?」
秦楠抿緊唇,片刻後,他讓沈明低下頭來,小聲和沈明報了一個地址。
沈明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先去歇息,我去接人。」
「你一個人去。」
秦楠吩咐,沈明點點頭:「明白,我一個人去。」
秦楠得了沈明的回復,終於安心下來,由侍從領著離開。沈明得不到歇息,同顧九思和李玉昌打了聲招呼,便直接出了門。臨到出門前,顧九思張口道:「我同你去吧?」
「不必,」沈明擺擺手,「小事,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你一個人去,是不是有些太託大了?」
顧九思皺起眉頭:「秦大人讓你一個人去,是因為他不信任其他人,怕有間細混在當中。可你一個人去,若是被人跟蹤,到時候怕你一人難敵。我陪你去,要是出事了,也有人幫忙。」
「算了吧。」沈明立刻道:「若真如你所說,要是出事了,得我們一起栽在那兒。」
「那我給你個信號彈,」顧九思又道,「我準備好人,若是出了事,你立刻放信號彈。」
「行。」
沈明點點頭,接了顧九思的信號彈,同他道:「我走了。」
顧九思見他出去,便去點了人,然後時刻準備著。
沈明一路朝著秦楠說的方向疾馳而去,他困得不行,只能在困的時候努力掐自己一把。
秦楠將家人藏在郊外一個小村裡,沈明到了他說的村子,便開始沿途問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秦家的地方,他敲響了大門。
敲了兩下,沒有人應,沈明覺得有些奇怪,想了想,他跳上牆頭,往裡一看,就立刻驚住了。
庭院裡還留著新鮮的血跡,整個院子裡明顯剛剛打鬥過,但打鬥得不算激烈,周邊幾乎沒什麼動靜。
沈明趕緊進了院子,四處翻找起來,他尋到了那些人綁人撤離的方向,心裡又急又惱,趕緊發了信號彈,一路朝著痕跡追去。
對方明顯是隻比他來得早一點點,應當走得不遠,沈明一路追蹤過去,他在外面追人的手段了得,而對方也明顯不是省油的燈,等到了天黑,對方也不耐煩了,乾脆留了幾個人停下來攔住沈明,將人劫走了去。
顧九思到的時候,沈明正被幾個人圍毆,他渾身是血,顧九思領著人衝進來,那些人掉頭就跑,沈明大叫了一聲:「抓住他們!」
無需沈明多說,顧九思便令人沖了上去,然而對方卻是十分狠辣,在被抓到的一瞬,他們便當場咬破了毒囊,幾乎沒給顧九思任何審問的時間,就直接成了一具屍體。
沈明見這些人倒在地上,轉頭就往密林深處衝去,顧九思叫住他:「沈明!」
沈明不管不顧,往前衝去,顧九思衝到前方一把抓住他,他見沈明狀態不對,立刻道:「你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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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人。」
沈明急急往前,顧九思緊跟著他,立刻道:「他們和你糾纏多久了?」
「半個時辰。」
「你有追蹤的線索嗎?」
「沒有。」
「那你還追什麼?」
顧九思冰冷出聲,沈明抬起頭來,怒喝道:「那就不追了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沈明轉身朝著密林深處去:「我看見他們往這個方向去的,我要繼續追,我答應過秦楠,我得保住他家人,我絕對不能讓他們走,我……」
「沈明!」
顧九思拉住他:「你冷靜點!」
「我答應過他!我答應過他!」
沈明大吼出聲:「這輩子第一次有人把命交給我,」沈明看著顧九思,他渾身是傷是血,整個人彷彿是血水裡撈出來一般,滿是血絲的眼裡含了淚光,「我不想辜負他。」
顧九思沒說話,沈明聲音低啞:「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成過什麼事。大家都說我衝動,都覺得我傻,我知道。」
「這是第一次有人期待我,九哥。」他認真道,「我拚了命,也不想辜負他。」
「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是跟著我來的!」
沈明抓著刀,茫然四顧:「我再小心一點就好了……我路上再多繞幾道彎,再多警覺一點,再……」
「沈明,人能力有極限,」顧九思皺著眉頭,「你不是神,你能力有極限。」
「那我怎敢答應他?」
沈明看著顧九思,終於顫抖出聲:「如果我做不到,我怎麼能答應他?」
顧九思沒有說話。
山中明月高照,初秋寒風呼嘯而過。
而秦楠一覺睡醒過來,他坐在飯桌面前,喝了一口小米粥,問身後侍從道:「沈大人可回來了?」
侍從沒有回應,他走上前來,從袖中遞了一個盒子到秦楠面前。
「秦大人,您的信。」
秦楠看著那個盒子,面色很平靜,甚至帶了一種通透的瞭然。
他苦笑了一聲,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放著他母親的發簪,那是她從不離身的發簪。
「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侍從站在他身後,聲音很平和,「大人說,您心裡應該清楚。大人還說了,秦老夫人身體欠佳,是因獨自一人撫養秦大人半生太過勞苦所致,還望秦大人銘記生養之恩。」
秦楠握著發簪,手微微顫抖。
「他想做什麼?想要我手裡的東西?」
「大人知道你手裡有什麼東西,」侍從平靜道,「等傅寶元處斬後,大人會派人協助您去東都告禦狀。」
「告什麼?」
「顧九思和李玉昌拒收證據,故意殺害朝廷忠臣,這不值得秦大人親赴東都告禦狀嗎?」
侍從輕笑起來:「秦大人,沒有人能清白一輩子,二十年了,您和傅寶元,也該成為永州的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