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無方山。
無方大殿,星盤在穹頂緩緩轉動,水銀澆築出來的星軌交疊變換,億萬星子分布其中,熠熠生光。戚靈樞端坐在蒲團上,星光撒滿瘦削的肩頭。他的前面,四方玄極星陣悄無聲息地運行,繁複的陣法散發著細碎的青光。隨著陣法運轉,大殿中央映現出鍾鼓、鳳還和昆侖掌門、長老的影子。四方玄極星陣乃道家秘法,可以映現出不同地點對象的虛影,通常用於通訊傳信。
大家跪坐在蒲團上,每個人都是青色的影兒,星子般的光芒在身上閃爍躍動,瀲灩如波。細細審視過去,個個愁容滿面,唉聲歎氣。最顯眼的是清式那個油光滿面的胖影兒,滿座仙門巨擘裡,大多講究養生寡欲,清臒如柴,只有這廝胖得像頭豬。
“人間道法中衰,一代不如一代。而妖魔氣焰日熾,再加上他們有個不可一世的妖魔共主扶嵐,一個個趾高氣揚,簡直要上了天去!前日秦嶺代王山小壩村,闔村被嘉陵江溯流而上的大肚魚妖吃了個精光。吃完再沿著東河南下,沿途略陽縣、兩當縣、徽縣等十數個鄉縣不堪其擾。”鍾鼓山掌門白明均枯著眉頭開口,“這還算小事兒。鎖陽關乃人間與南疆交界之地,南妖屢次騷擾,攻陷數個山頭,十余座千機靈炮台被毀,仙門弟子死傷無數。它們再來一次集結衝鋒,我看不日就要到無方山下撒野了。這可如何是好?”
“清式師兄果真有先見之明,早早便買船出海,闔派避世。”昆侖山掌門聶重華冷眼瞥向鏡中那個胖影兒,“海上景致如何?我看師兄心寬體胖,日子過得很是悠閑。”
清式耷拉下眉毛,掩起臉來,“確實是老夫的不是啊。鳳還傳到老夫手裡,只剩下老弱病殘。你瞧瞧,這一屋子不成器的娃娃不說,唯一撐得起門面的清和師弟,也不幸早逝。”說到這兒,他從底下搬了個骨灰盒放在膝上,“可憐我清和師弟,還是一朵花兒的年紀,就這麽去了。師弟啊,你在天之靈,保佑人間重振道法,師兄給你燒紙!”
說道孟清和,聶重華面上難堪了起來,忙擺手道:“清式,我並非責怪你的意思,只是盼你也出個主意才好。道法中衰,代代下行,我等必須趁還有一搏之力之時,給予南疆重創,才能換來人間百代平安!”她看向上首的元苦,“元苦掌門,你意下如何?”
上首的老人默然靜坐,搭在膝蓋上的手筋節畢露。這是雙握了數十年劍柄的手,像猛虎的利爪,精悍又有力量。舊日的戒律長老元苦,現在的無方山掌門,元籍死後,由他踵替其後。大家都知道,他素日來力主與南疆決戰,元籍舊日采取懷柔政策,令他十分不滿。無方山若論獵妖劍仙,當數第一的並非那個死在神墓裡的執劍長老戚元微,而是這個脾氣不好的老人。
“老夫以為……”老人摩挲著膝上的緞子,粗糙的嗓音像礪石相磨,“當議和。”
聶重華一愣,連鏡子裡的清式都吃了一驚,骨灰盒沒拿穩,摔在地上,裡頭的花生米掉出來。他忙低下頭去揀,“哎呀,師弟撒了,師弟撒了。”幸好鏡子只能照見他的半身,無方大殿的長老們看不見骨灰盒裡的花生米。
戚靈樞看了眼上首的老人,默默不語。
“吾老矣,試問如今,還能有誰能率仙門弟子出戰南疆?”元苦慢悠悠地道,“試問在座的各位,有誰能夠打敗九垓魔龍?南疆扶嵐,可是連斬過兩條魔龍的怪物。當日他誆降入我無方,將無方攪成何等模樣,你們不記得,老夫卻還歷歷在目。結界破碎,妖魔奔騰,魔龍在冰海長嘶,滅度峰搖搖欲墜,那是何等的景象!在座有誰,可以與這怪物一決雌雄?”
“你怕了?”聶重華冷笑。
“怕?”元苦笑笑,“老夫年近古稀,死又何懼?老夫怕的不是那怪物,而是你們這幫年輕人不知好歹,自尋死路,白白送命。”他嗟歎一聲,“我說的話兒不算數,依人數而定,讚同議和的有誰,若不超過半數,那咱們就叩關南疆,一決雌雄!就算傾我無方上下xin命,也要為諸位殺一條血路直通橫山!屆時血流成河,若老夫不幸先走一步,便要在座的諸位與扶嵐一爭了。”
座中人皆面面相覷,戚靈樞跪直身子,長長作揖,“弟子附議。”
他一出,接連有長老出聲讚同,“掌門說得有理,鍾鼓山附議。”
“自在門附議。”
清式也道:“鳳還山附議。”
聶重華忿忿,卻無奈隨了大流,“昆侖山聽命。”
“那便由靈樞出使南疆,商談議和吧。”元苦閉起眼,露出一臉倦容,他看起來真是老了。或許人老了,就會沒有鬥志。
陣法關閉,戚靈樞正待離開,元苦叫住他,走到他跟前,“靈樞,幸虧有你。你師尊雖已仙逝,但威望猶存。你年紀雖小,卻很有分量啊。”
“師叔謬讚,”戚靈樞低眉行禮,“師叔所言極為有理,硬碰硬並非長久之道。我們並不了解南疆,更不了解扶嵐,或許扶嵐並非傳言中那麽窮凶極惡也未可知。扶嵐乃是南疆共主,若他答應南北議和,不管是人間還是南疆,安寧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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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元苦讚許地微笑,伸手捏了捏戚靈樞的肩膀。
粗糙的手指磨蹭在肩頭,戚靈樞微微皺起眉頭,他不大喜歡與別人肢體接觸。稍稍後退兩步,戚靈樞再度行禮,“師叔還有何事?”
“靈樞,你是無方的希望。無方劍道一脈,全系在你肩頭,師叔對你期望甚高。”元苦道。
“師叔言重。”
“若晚上得空,師叔可以指導你劍技,看看你近日進益。”元苦道。
“……”戚靈樞眉頭越發緊鎖,不知怎的,他隱隱咂摸出些許不對味兒來。略略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和煦的目光,像個慈祥的長輩。元苦雖然素來是個炮仗脾氣,但因為戚靈樞恪守戒律,無方弟子三千,他隻對戚靈樞有好臉色。這樣的面目,和往常沒什麽不同,但戚靈樞還是覺得怪異。輕咳了一聲,戚靈樞道:“師叔夙興夜寐,弟子不敢叨擾,弟子告退。”
回屋換了身衣裳,還是覺得不舒服,去冷潭裡面衝了個澡。系好衣帶,白紗衣領一絲不苟地交疊在胸前,戚靈樞坐在石鼓凳上,燃起一盞油燈,拆開雲知寄來的信。這廝出海多月,隻寄來這麽一封薄信。今日清式師叔參與議事,陣中也並不見那人人影兒,不知道在做些什麽勾當。他原本想問,卻沒有舍下臉面。
信裡還有一個粗糙堅硬的東西,他倒出來瞧,是一塊巴掌大的海螺。放在燈下,瀲灩生光,煞是好看。握在手裡冰冰涼涼,一塊兒冰似的,十分奇異。他取來個錦盒,把海螺裝進去,展開信讀。
“出海月余,寓居粗淺,每日所見唯一海茫茫耳。每逢月自海上來,便憶小師叔,小師叔近日安否?”
“吾安。”戚靈樞眉目暖了幾分,繼續往下讀。
“四月朔,航行至一小島,曰珠若,得見鮫人族。男皆俊美,女皆窈窕,甚異之。女王見吾姿態卓然,邀吾入贅,吾欣然欲允,念及師父年老體衰,需吾送終,故拒之。然則珠若山水佳絕,吾流連數日,飲美酒,聽瑤琴,佳人相伴,樂哉樂哉。惜小師叔不曾與共,吾圖小師叔容相於紙上,闔島鮫人無論男女皆欲妻汝。憾矣。五月初,將必行。女王遺吾海螺數枚以寄相思,螺中留取鮫人歌,附耳可聽,特贈一枚予小師叔。欲與小師叔言者無窮,奈何紙盡。不知黑呆二仔安否,代吾問之。雲知頓首。”
讀信畢,戚靈樞的臉黑了個徹底。將那錦盒拿出來,拾起海螺,附耳細聽,果然有縹緲的女人歌聲。這個拈花惹草的混蛋,還把別人贈給他的別禮借花獻佛,當真是個沒有心的花賊。戚靈樞將海螺扔出石室,低頭想要吹燈,忽又想起白天的事兒。元苦在他肩頭溜來溜去的目光,想起來就不舒服。戚靈樞眉心越鎖越緊,披起衣裳,拿起佩劍,吹了燈出門。一路行到元苦的無咎小築前面,戚靈樞悄無聲息潛到窗下,透過冰裂梅花窗欞,看向裡頭。
帳幔高高掛起,元苦正坐在鏡匣前面照鏡子,一下看看左邊的臉,一下又看看右邊的臉,最後拆了發髻,散著頭髮,坐在鏡前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這姿態十分詭異,戚靈樞心裡微微發毛。不自覺退後一步,不小心踩到一根樹枝,吱哢一聲響。那邊元苦驀然扭過頭,凶狠地望過來。
元苦疾步衝過來,腳步聲咚咚如同擂鼓。只見一個猙獰的黑影罩在窗紗上,軒窗驀地被推起來,元苦伸出頭四下裡望。外面空空如也,茂密的灌木叢陰森森的綠,重重疊疊堆在一起,像一簇簇幽幽的鬼火。
“事情便是如此,我懷疑師叔有問題。”戚靈樞盤腿坐在火塘前,對著扶嵐和戚隱說道,“往後三日,我夜夜在對面的紫極藏書閣監視師叔的小築,發現夜夜都有弟子進去,鬼鬼祟祟,十分可疑。自從元籍師叔死後,無方銷毀了所有妖心,但我仍舊擔心,有人監守自盜,覬覦妖魔的力量。”
“你懷疑他剖取妖心,給自己換上?”黑貓問。
“不一定是換心,也可能是食用、煉丹、修煉禁術……”戚靈樞沉聲道,“才讓他如此怪異。”
“你現在到南疆來,不怕他出什麽事兒麽?”黑貓問。
戚靈樞無奈,“別無他法,只有我知道扶嵐師弟真實身份,出使南疆,非我不可。我已拜托昭冉密切關注無咎小築,若有異狀,他會以琉璃鏡告知。”
戚隱撓了撓頭,問道:“你說那老頭子姿態詭異,能不能說得再仔細一點兒,怎麽個詭異法兒?”
戚靈樞想了想,道:“不似男子,酷似婦人。”
“那些進他房門的弟子,是不是都是男的?”戚隱又問。
戚靈樞點頭,“不錯。”
“他摸你肩膀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戚隱在扶嵐肩膀上捏了捏。
“不錯。”
“……”戚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直說。”戚靈樞道。
“小師叔,你在山上待得太久了,太單純了。”戚隱扶著額道,“鍾鼓山白明均你知道吧,狗賊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的破事兒?他收自己的大弟子當義女,師徒變成父女,其實是為了更方便親近。”
“親近……?”戚靈樞眸子裡慢慢露出驚訝。
“沒錯,大膽想歪,就是那個意思。你師叔……”戚隱斟酌著道,“我估計他是把你那些師侄什麽的認作乾兒子了,你懂我在說什麽吧?老人家嘛,好不容易當上個掌門,大概是想在進棺材之前抓緊機會,快活幾把。”
戚靈樞愕然當場,半晌說不出話兒來。
這事兒對他打擊得挺大,戚隱有點心疼他,前任掌門是個忘八端,新掌門又是個斷袖,還把主意打到他頭上,簡直比吃了蒼蠅還惡心。戚隱安慰了幾句,換了個話題,“狗賊最近怎麽樣,有沒有寄信來說什麽?我前幾天一直在巴山,啥事兒都不知道。”
一說起雲知,戚靈樞的臉忽然變黑,周遭空氣一下子被霜凍起來了似的,戚隱和扶嵐都一同抖了一抖。戚靈樞冷著臉道:“無恥之徒,休要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