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秦書淮追往泉城路上時,秦芃慢慢醒了過來。
她聽到周邊有水聲,感覺自己身子有些重,旁邊有微弱的燈火,秦芃轉過頭來,看見趙鈺坐在一旁,正耐心煮著茶。
他穿著紫色的外衫,散了髮冠,墨髮散披在身後,同身後衣服一樣鋪在地面上。他的神色平靜又從容。和秦書淮那股子從內而外散發著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不一樣,趙鈺的氣質極其溫和,彷彿哪家世家公子,溫潤如玉。
「阿鈺 ?」
秦芃試探性喚了一聲,她眼前還有些重影,不是很看得清趙鈺的模樣。趙鈺聞得呼喚,放下茶杯,站起身來,走到秦芃邊上,將她扶了坐了起來。
他將枕頭放到她身後,讓她墊著,溫和道:「好些了嗎?」
秦芃的視線漸漸清晰,然而卻仍舊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她冷了神色:「你給我吃了什麼?」
「一些軟筋散,沒多大的事兒。」
趙鈺平靜開口,又道:「餓嗎?我讓人端些吃的進來。」
說完,不等秦芃回答,他抬手擊掌,叫人端了東西進來。
端來的是肉粥,趙鈺給秦芃餵粥,秦芃的確覺得有些餓了,她張嘴溫順吃著,趙鈺看她吃著東西,彷彿是小動物一般,不由得彎起了嘴角。
秦芃迅速喝完粥,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繼續追問道:「如今到哪裡了?」
「這你不用管。」
趙鈺將碗放到一旁,又給她餵了水。
隨後用帕子細細給她擦了唇邊的水漬,從旁邊去翻找話本子,輕柔道:「我給你買了許多話本,你想要聽什麼故事,我給你念吧?」
「我不用聽話本子,你送我回去。你如今帶我回北燕也沒用,阿鈺,」她皺起眉頭:「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哪怕撞得頭破血流,那你也得讓她走。」
聽了這話,趙鈺笑了笑,眼中帶了寵溺:「姐,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麼天真。」
秦芃眉頭皺得更深,趙鈺抬手撫開她的眉心,歎息道:「別皺眉,會老的。」
「你已經大了我這麼多,」他神色裡帶了苦澀:「別老得太快。」
秦芃心裡有些酸楚,這畢竟是她家人。哪怕她惱怒他的擅作主張,但卻也有幾分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
可是她心知自己必然是要回去的,便轉過頭看向外面道:「你是走水路回北燕?」
「嗯。」
「南齊每一段水路都查得極嚴,你如何躲開秦書淮?」
「這個,」趙鈺收了笑容,面色平淡:「姐姐不用擔心。」
秦芃還想套話說幾句,趙鈺卻彷彿是早已猜透她的心思一般。任她問什麼,都打著太極。
沒有多久到了夜裡,船撞上了什麼硬物,秦芃意識到是船靠岸了,她忙調整了笑容道:「阿鈺,這軟筋散讓我怪不舒服的,不如解了吧?」
「姐姐忍一忍吧,」趙鈺眼裡帶了憐惜,卻是毫不猶豫拒絕:「很快回北燕了。」
「我保證我不跑。」
秦芃信誓旦旦,趙鈺眼中卻是了然:「姐姐,別糊弄我。」
秦芃:「……」
她的信譽已經低成這樣了嗎?
最後,秦芃只能掙扎著道:「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上,那你也要想想,一路上我這麼軟著,你們帶著人,看上去也形跡可疑啊。」
「這個,不用擔心。」
趙鈺笑彎了眉眼,這時柏淮捧著一件斗篷進來,趙鈺從柏淮手中拿過斗篷,抖開之後,繫在了秦芃身上,而後抬手替她戴上帽子。
「靠岸了?」趙鈺瞧著面前被黑色斗篷襯得膚色如雪的秦芃,卻是問身後的柏淮。
柏淮平靜道:「靠岸了。」
趙鈺點點頭,抬手將秦芃打橫抱起。
秦芃掙扎起來,怒道:「放手!你給我……」
「姐姐,別逼我用強硬手腕,」趙鈺聲音很溫柔:「我想那時候,姐姐可能更不舒服。」
秦芃愣了愣,她乖了,趙鈺很滿意她順從的態度,抱著她上了岸。
他走得很急,但卻抱她抱得穩穩當當,他看上去文弱,但抱起她來,卻能清晰感知到那衣衫下結實的肌肉。
這樣直接拒絕她的趙鈺,讓她覺得格外不一樣。
他彷彿一夕之間長大,讓她再不能以過去姐姐的眼光去審視這個人。甚至於,她隱約間開始意識到,他不僅是她的弟弟,還是個男人。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心慌,忍不住說了句:「阿鈺,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趙鈺走在夜色裡,抱著她穿過流竄的人群:「我是怎樣的?」
說完,不等秦芃開口,他卻是嘲諷笑了:「你說什麼是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嗎?」
秦芃沒說話。
她聽出他語氣裡的怨恨,這樣濃烈的,不加掩飾的惡意,頭一次如此明顯的呈現在秦芃面前。
好久後,秦芃艱難拉開嘴角:「阿鈺,你恨我。」
趙鈺沒說話,他抱著她,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對,」這一次,他沒有掩飾:「我恨你。」
可是,他低下頭看她:「我也愛你。」
「愛得有多深,就恨得有多深。」
秦芃微微一愣,她開始思索,這個弟弟,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
是年少時候嗎?還是這六年?
可是他那份毫不掩飾的親近卻從未消失過,哪怕是在她死後重生的第六年,再一次相見,第一眼就被他拉回舊時光,彷彿她從未離開。
秦芃呆呆瞧著他,便就是這時,趙鈺突然頓住了步子,臉色巨變,高呼出聲:「撤!」
說罷,趙鈺抱著她往身後船艙上飛奔而去,一道黑色身影如蛇一般從夜色中劃出,朝著趙鈺抬手就劈了過去!
趙鈺急急退後,躲過那淩厲的掌風,這時,周邊湧出兵馬,將趙鈺等人團團圍住。有人提燈而來,身披鶴羽大氅,內著湖藍色廣袖長衫,俊美的五官上彷彿凝了冰霜,全是冷意。
趙鈺看著來人,早有預料一般笑開:「秦書淮。」
秦書淮沒有說話,他將燈交給一旁的江春,朝趙鈺慢慢走來。
趙鈺見他走近,直接道:「站住!」
秦書淮停住腳步,抬眼看他,趙鈺冷笑:「說好讓我帶她走,怎麼,反悔了?」
「如果你帶她走,是為她好,我自然會讓你帶她走 。」
秦書淮抬眼看他,壓著聲音:「可你捫心自問,你只是想帶她保她平安嗎?」
「她是我姐姐,」趙鈺抱著秦芃,低頭看她,神色間彷彿是溫柔得滴得出水來:「我怎麼會害她呢?」
「你不會害她,那你不如同我解釋一下,」秦書淮聲音中是壓不住的怒氣:「當年,你為何要寫那一封信給皇叔?!」
聽到這話,秦芃瞬間睜大了眼。
當年有人從北燕寫信給秦文宣這件事,秦芃是知曉的,她也一直在揣測到底是誰送的這封信,如今秦書淮一開口,她就反應了過來。
北燕宮廷內極其熟悉她的……幾乎知道她所有陰私之事的人……
秦芃忍不住微微顫抖,趙鈺察覺,卻是面色不改,低頭注視著秦芃的神色,慢慢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搜查過柳詩韻了,她將所有事記錄了下來。」秦書淮聲音平靜:「趙鈺,你做的事我已悉知,不必惺惺作態。」
「哦?」
趙鈺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頭來,看向秦書淮,眼中帶笑:「我做的事?我做了什麼?」
「當年從北燕的信,是你送過來的。是你讓皇叔起了殺心,最後決定殺她。」
「還有呢?」
「柳詩韻懷的孩子,是你的。你許她貴妃之位,利用她陷害芃芃。」
「柳詩韻的孩子是我的……」趙鈺嘲諷出聲:「你以為,我會讓我的血脈,生於這些卑賤之人身上?」
趙鈺說得太過坦蕩,讓秦書淮一時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他猜錯。
周邊依稀傳來噠噠馬蹄聲,趙鈺抬頭看了一眼這荒無人煙的碼頭,歎了口氣:「泉城縣令被你抓了吧?」
「把人交出來,我放你回北燕。」秦書淮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趙鈺挑了挑眉: 「我若不交呢?」
「朕乃一國天子!」他猛地提了聲音,氣勢外放出去,與平時一貫溫和得讓人如沐春風的他截然不同,他睥睨秦書淮,冷聲道:「你當如何?!」
秦書淮面色不改,他抬頭看向趙鈺。
「你是天子,那也是北燕的天子。到我南齊的土地上,就得按我的話做事。」
「把她給本王放下!」
兵馬之聲漸近,聽到這話,趙鈺大笑出聲。
「我不遠千里而來,你以為我會放?!秦書淮我告訴你,我要帶她回去。」
「七年前我把她屍體帶了回去,」趙鈺神色漸冷:「今天,也一樣。」
第一百零五章
這話說出來,秦書淮心中一凜。
不僅僅是回想起當年被趙鈺強行搶走趙芃屍體的恥辱,更重要的是,趙鈺言語中所透露的,是赤裸裸的威脅。
如果當年他不在乎趙芃的生死,如今為何還會在乎秦芃的生死?
如果他的執念只是帶著秦芃回去,那麼又怎麼需要管要帶回去的人是生還是死?
秦書淮捏緊了拳頭,面上不動聲色。
旁邊江春探過來,壓低了聲音道:「王爺,有大批兵馬來了。」
「誰的人?」
秦書淮盯著趙鈺,趙鈺全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抱著秦芃,含笑看著秦書淮。
「不知道。」
江春皺起眉頭:「不像北燕人,但不知道是哪一支軍。」
秦書淮不語,已經明白,趙鈺如今不是虛張聲勢,或許他也早猜測到他們可能在泉城有變,做了打算。
而秦芃一直在思索著如今的情形。
如今趙鈺明顯有新的底牌,就不知道新的底牌是什麼,而秦書淮卻是匆忙趕過來,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馬,如果持續僵持下去,或許秦書淮都要折在裡面。
而秦書淮也明白,如今要麼立刻動手,要麼趕緊撤離,大隊人馬趕過來,必然不是他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趙鈺的手就放在秦芃的動脈上,是威脅也是態度,秦書淮深深呼吸著。
往前,他顧忌秦芃性命不敢上前。
退後,他卻也……不敢退。這一次攔不下趙鈺,再想將秦芃接回來,就難上加難了。
他抿了抿唇,終於道:「為何一定要帶她回去?我們不妨做筆生意。」
「嗯?有什麼生意好做?」
「我可以將齊國口岸全部打開通商,你將她放下來,一切好說。若拒絕的話,」秦書淮冷下神色:「那就讓北帝與她,一同葬在齊國吧。」
聽到這話,趙鈺大笑起來。
「齊國口岸全部通商?哈……秦書淮,」趙鈺一副極其好笑的模樣,看著秦書淮道:「你莫不會以為,我真的多在乎北燕,在乎國家什麼的吧?」
「將就著做做皇帝罷了,」趙鈺眼中有些無奈:「誰叫,姐姐一直想讓我當皇帝呢?」
說著,趙鈺低下頭,看著秦芃,眼裡全是寵溺:「誰叫,只有當皇帝,才能留住姐姐呢?」
「你……」秦書淮皺起眉頭,秦芃閉上眼睛,努力調整著內力,在袖中將暗器握在手心。
趙鈺看著秦芃的模樣,乾脆走到一旁樹下石椅上,抱著秦芃坐下,將頭埋在秦芃脖頸裡。
他看著秦書淮,亮著眼睛:「秦書淮,你別嚇唬我了。你捨得對姐姐動手嗎?」
他抬手覆在秦芃臉上,神色溫柔:「你要是捨得,就不會在這裡和我說這麼久了。你要是捨得,姐姐吧,早就是你的了。」
「你看,」他抱緊她,同她像是藤蔓與樹枝,纏繞在一起。
他們的衣服纏繞在一起,他們的頭髮纏繞在一起,他們的手指交錯握在一起。
「你看,」趙鈺用臉磨蹭著秦芃的臉,彷彿是極其享受這樣的感覺,聲音都帶了沙啞:「當年我殺了她,得到了她。」
「如今我還是可以得到她,無論生死。」
「你瘋了……」秦書淮顫抖出聲:「趙鈺,她是你姐姐。」
「唔?」趙鈺抬起眼簾,眼中露出嘲諷:「姐姐?」
「是啊,」他突然歎息:「她是我姐姐。可是,要是真的姐姐,」趙鈺雙手縮緊,彷彿要 將她嵌入身體:「那就好了。」
這話彷彿是驚雷一般劈過眾人。秦書淮秦芃臉上都露出震驚的神色來。趙鈺抬手握住秦芃,將她的臉扭過來,看著他漂亮的眼睛。
「什麼感覺?」他笑著看著秦芃:「歡喜嗎?還是害怕?」
秦芃看著他,沒有言語,趙鈺抬手按在她穴位上,她的喉嚨終於能發出聲音,趙鈺靠近她,眼中全是期待:「說話。」
「你……」
秦芃腦中一片混亂:「我不明白。」
她不可置信:「為什麼……為什麼你說這樣的話?」
說話間,有人駕馬而來,他身後帶著兵馬,迅速停在了趙鈺身邊,翻身下馬,恭敬道:「見過北帝。」
趙鈺聞聲,抬眼看向來人。
對方低垂著眼眸,眉目溫和。秦芃睜大了眼:「柳書彥?」
「公主。」
柳書彥沒抬頭看她,語調也有些小心翼翼。
秦書淮卻也不奇怪,如今世家已反,柳書彥在這裡,不是什麼讓人無法理解的事。
他平靜開口:「所以,你說了那麼久,就叫來了柳書彥?」
「唔,如果,還有衛衍呢?」
趙鈺笑了笑,秦書淮瞳孔極其細微的縮了縮,看著趙鈺,慢慢道:「你許了他們什麼?」
能同時說動柳書彥和衛衍的東西,秦書淮思索著,趙鈺必然給出了極大的代價。
「王爺,」這一次,柳書彥卻是先開了口,他朝著秦書淮走去,單膝跪在地上:「柳家並無反心。」
秦書淮神色平靜,垂下眉目:「繼續。」
「柳石軒已被下官擒住,移交宣京。世家謀反一時,下官也願做說客,陪同王爺平定禍亂。」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柳書彥越是表忠心,秦書淮越是覺得不好,柳書彥深吸了一口氣:「如今北燕陳兵五十萬在邊境,言明,若願將長公主嫁於北燕為后,割讓邊境燕南十六州於南齊,至此之後,兩國交好。若不願,即刻開戰!為國家之利,我與衛衍衛將軍等朝臣,奉太后懿旨,為長公主送嫁。」
「你瘋了!」
聽到這話,秦芃猛地開口,看向趙鈺。
連秦書淮都不由得看著趙鈺,眼中全是震驚。
燕南十六州是什麼地方?那裡原屬於南齊的地,後來被北燕搶走,十六州有綿延數千里的城牆防線,地勢險峻,有燕南十六州在,北燕幾乎沒有成功侵入過南齊。
直到有一位帝王昏庸割讓了其中一州,後來北燕以那一州為侵入口,入侵了南齊,搶走了燕南十六州。
從此以後數百年,南齊和北燕的戰爭都極其艱難,因為燕南十六州後都是平原,一馬平川,幾乎無天險可守。
如今趙鈺將燕南十六州還給南齊,從此以後,北燕再想攻打南齊,必須先跨過這高山城牆,幾乎就沒了可能。反而是南齊攻打北燕,會變的格外容易。
趙鈺這不僅僅是許下了求和的承諾。
他這甚至是賣了北燕數百年的安危給南齊!
秦芃劇烈喘息著,因憤怒聲音都變得顫抖:「趙鈺……你這賣國小兒,你對得起趙家先祖,對得起北燕百姓嗎!」
「對不起,」趙鈺面色平靜:「這輩子,我誰都對不起。」
說著,他站起來,抱著秦芃,看著秦書淮道:「秦書淮,今日你放我走,從此我們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你在南齊做你的攝政王,我在北燕做我的君主。今日你若不放我走,你就想清楚了,這南北之戰,就全繫於你了。」
「趙鈺,」秦書淮平靜出聲:「你說這些話時,考慮過你北燕的臣子百姓嗎?考慮過那五十萬將士嗎?」
「我不是你們,心裡裝著這麼多。」趙鈺微微一笑:「秦書淮,你以前說姐是你最重要的,你總哄騙她,說這天下沒有比她更重要的存在,現在你到讓我看看,她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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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敢開戰,她在朕心中比這天下重要得多,你明白嗎?!」
秦書淮沒有言語,他靜靜看著趙鈺,許久後,慢慢笑開。
「趙鈺,」他聲音平靜:「不管你是不是他弟弟,不管有沒有我的存在,你這樣沒有任何底線和原則的人,她也一輩子不會愛上你。」
「你閉嘴!」
趙鈺驟然出聲,秦書淮往前一步,柳書彥豁然出刀,抵在秦書淮身前:「王爺,」他眼裡全是掙扎:「不能再往前了。」
「我記得你喜歡過她。」
秦書淮靜靜看著面前眼裡全是不忍的青年,平靜道:「她甚至曾經想要嫁給你。」
「所以,」柳書彥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她沒嫁給我,真是一件幸事。」
秦書淮沒有說話。
走到今天,怎又不知道,當年秦芃看上柳書彥,看中的並不是真的柳書彥這個人,而是柳書彥身上,所寄託的她的夢想。
她要安定,要平靜,要他們少年時曾經幻想許諾過的那樣的人生。
柳書彥死死盯著秦書淮,許久後,秦書淮開口:「你是個好的臣子。」
說著,他抬眼看向秦芃。
他想,為什麼人這一輩子,總是要有這麼多的艱難險阻,總是要有這樣多的痛苦磨難呢?
「芃芃。」秦書淮溫柔出聲,秦芃閉上眼睛。
也就是那瞬間,秦書淮猛地出手,秦芃拼盡全力,袖中小劍朝著趙鈺直刺而去!
秦書淮繞過柳書彥,一掌擊開趙鈺身邊的人,朝著趙鈺揮砍而去。
趙鈺被秦芃的小劍逼開,與此同時,秦書淮的劍也隨即而落,趙鈺翻身滾開,秦書淮追逐而上。
旁邊一下亂了起來,秦芃往後退去,被人扶住了後背。秦芃猛地揮砍過去,被柳書彥握住手腕。
柳書彥看著她,神色不定,秦芃如今知道柳書彥是趙鈺的人,絲毫不敢鬆手中的劍。
「柳書彥,」她輕聲喘息:「放開我。」
柳書彥顫了顫唇,也就是這一瞬,江春撲過來,將柳書彥一腳踹開,一把搶過秦芃,焦急道:「王爺,走了!」
然而秦書淮沒走,雙方人馬交織在一起,秦書淮緊追著趙鈺,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
秦芃和江春奔逃到了船上,回頭看見秦書淮還在人群中,秦芃咬緊了牙,同江春道:「去幫他殺了趙鈺。」
她說這話時,整個人都是抖的,可見說這句話是下了多大的勇氣。
然而江春卻是道:「公主,我的職責是送您走。」
說罷,江春便斬斷了停靠的船繩,船動起來,秦芃沒什麼力氣,被人扶著往裡走去,秦芃掙扎起來,焦急道:「趙鈺不死,他不會走的!」
話音剛落,船猛地一震,秦芃撞在船頭,看見岸上有人抓住了船繩,立於岸邊。
秦芃抬起頭來,發現站在那裡的一席白衣。
是衛衍。
他也來了。
他握住了船繩將船直接拉了回來,江春提刀衝了過去,衛衍大吼了一聲:「柳書彥!」
柳書彥神色逐漸堅定,迎著江春就揮砍而去,江春和柳書彥糾纏在一起,衛衍跳上船,朝著秦芃伸出了手。
「嫂嫂。」
他面色平靜,沒有半分波瀾。
秦芃笑了笑,眼中有了無奈:「柳書彥投靠了趙鈺,我能理解,你呢,你又是為什麼?」
「齊國需要燕南十六州。」
衛衍平靜開口:「我明白嫂嫂和秦書淮的意思,在這裡殺了趙鈺,一切就不作數了,你們想辦法扶持一個新的人登基,如今的局面,北燕是不願開戰的。你們是如此想的,是嗎?」
衛衍一面說,一面將秦芃扶起來。
他的力氣很大,動作很堅定,但看上去彷彿是恭敬極了的模樣。
秦芃整個人都被他拖著,被迫往岸上走去。
秦書淮的侍衛朝著衛衍撲過來,衛衍抬手掙開他們,衛衍帶來的人和他們糾纏在一起,衛衍拖著秦芃,朝著趙鈺走去。
「可是你們篤定就能扶持你們想要的人登基?你們又確定能讓北燕停戰?這一切都是未知,不是嗎?」
「可是你過去,」衛衍捏著秦芃,手攥得死緊:「你過去,南齊就有燕南十六州。你知道燕南十六州意味這什麼嗎?你知道在南齊邊境,每年要有多少將士,因為這燕南十六州而死嗎?」
「嫂子,」衛衍帶她停在趙鈺不遠處,趙鈺和秦書淮還在廝打,趙鈺人多,秦書淮幾乎是被他們包圍著,秦芃呆呆看著秦書淮,他握著劍,沒有半分停下的意思。衛衍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你是南齊的長公主。」
「有人生來受盡苦難,他們缺衣少糧,他們努力耕耘,他們浴血廝殺。然後他們將自己得到的交給國家,國家用它養育了你們皇室。你受百姓供養,你自幼衣食無憂,你肩負著什麼責任,你不明了嗎?」
「我知道。」秦芃閉上眼睛,歎息出聲:「我知道。」
可是她是南齊的長公主,她也是北燕的長公主。燕南十六州,交到誰手裡,都是她的罪。
她要怎麼選?似乎也沒得選。
趙鈺給的根本不是選擇,有燕南十六州作為誘餌,齊國除了秦書淮,不會有任何人想要留住她。
秦書淮和趙鈺糾纏得有些久了,他對趙鈺本也不是壓倒性的勝利,如今衛衍和柳書彥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兵力,秦書淮再拖延下去,怕是自己也走不脫。
秦芃終於下了決定,揚聲開口:「停下!」
聽到這句話,秦書淮率先停了動作,秦芃不敢看他,卻是轉頭看向趙鈺:「讓秦書淮走,我陪你回北燕。」
趙鈺身上帶著秦書淮割開的傷口,他抬了眼皮,看向秦芃:「當真?」
「當真。」
秦芃垂下眼眸,朝著趙鈺遞出手去。
趙鈺沒有說話,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和記憶裡早就不一樣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主動朝他伸出手來。
趙鈺心裡有無數情緒奔湧,可他卻也沒說話,他微微笑開,疾步朝著秦芃走去。
秦書淮抬眼看向秦芃,捏著手裡的劍,沒有言語。
他稍一動彈,周邊人便舉劍指向了他。
「書淮,」秦芃放柔和了聲音:「我是長公主啊。」
秦書淮張了張口,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捏著劍,他不能動彈。
其實趙鈺說得對,他遠沒有趙鈺那份決絕。
趙鈺對秦芃的感情,是飛蛾撲火,不顧一切,這天下,這百姓,所有無辜不無辜的人,在趙鈺心裡,都不值一提。
他對秦芃的心,是偏執,是獨有,是什麼都無法干擾。
秦書淮以為自己也是。
他也曾以為,為了秦芃,他什麼都能做到。
可是面對無辜的人,面對那供養他的百姓,他卻發現,自己湧現了一種深深地無力。
他也曾在邊境疆場陪那些人浴血廝殺,他也曾知道生命的寶貴的脆弱。
他也曾默默許願,希望家國太平,希望那些年和他說,想早點回家的人,能安穩歸家。
在這些願望面前,他突然發現,他以為自己對趙芃那份感情,其實並不是他以為那麼堅定。
他總希望有一個兩全的辦法,總希望平衡著愛人與他人之間的關係,卻又發現,這世上總是兩難。
他不知道對錯。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想不顧一切救下秦芃,可是心裡總有那麼點東西,在阻礙著他,他繩趨尺步,不敢造次;他想就這樣,像一個合格的攝政王一樣,像一個衛衍、柳書彥一樣,就讓秦芃就這樣走,讓她換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可是又覺是如此巨大的屈辱。
一個國家的天下太平,卻要讓一個女子來換。
趙鈺當年的話歷歷在目。
他護不住她,七年前護不住,七年後,也護不住。
不是他不夠強,而是他做不到像趙鈺一樣不顧一切。
家國天下,最基本的善良和原則。愛情或許偉大,可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總有他走不去的坎。
那些比生命更重,比愛情更重,那是刻在他骨子裡,不可逾越的底線。
他永遠無法讓兩國戰士為了自己的私情廝殺,也做不到為了自己的感情去割讓一國最終要的防線。
他掙扎著,無法言語。秦芃看出來,她靠在趙鈺身上,拍了拍趙鈺的手,平靜道:「給我解藥吧,我這樣站著,累。」
秦芃的態度趙鈺是明白的,如今她必然是要跟他走的。
趙鈺也不多說,給了秦芃一粒藥丸,她服用下去後,感覺身體慢慢有了力氣。她直起身來,不再依靠著趙鈺,往前走了幾步。
秦書淮聽到腳步聲,抬眼看她。
姑娘神色平和,溫柔平靜。
她抬手,將髮絲挽在耳後,整理了儀容,然後抬頭看他。
「我想過了,書淮。」她溫柔平靜,秦書淮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等她的宣判。
這一刻,他決定什麼都不想,他就當她一把劍,一切都聽她的。
如果她要留,他就不顧一切讓她留。
如果她要走,他也願意,放她走。
秦芃笑了笑,亮著眼看他:「南齊農耕,北燕擅牧,北燕常年糧草不足,故而多戰。昔年成德公主曾去北燕,換十年平安。我身為長公主,受百姓供養,自當護一方百姓。」
「妾身無能於朝堂謀百姓福祉,亦不能戰場護家國平安,蒲柳之姿,能入北帝之眼,為國民盡微薄之力,是妾身之幸。」
秦書淮沒說話,他站在人群中,雨淅淅瀝瀝下起來,周邊刀劍指向他,他提著劍,靜靜看著與他隔著人群相望的人。
「書淮,」趙鈺從旁拿過傘,撐在秦芃頭上,秦芃看著秦書淮,彷彿每一眼都是最後一眼,她長了口,溫和出聲:「我走了。」
他說不出話來,他捏緊了手裡的劍,雨絲很細很輕,砸在他身上,卻彷彿是針一樣,紮在人皮肉之中
他那麼想開口留住他,可是當他想起邊境那些年的戰火;想起那些士兵坐在火堆前和他說,將軍,什麼時候燕南十六州能回來,我們日子就好過很多;想起他八歲為質前往北燕前一天,他母親身著皇后黑色繡鳳華衣,彎腰看他。
她的目光柔和又明亮,她說:「我兒,此番前去,你歸來時,怕已是無家。」
「可是無妨,你身為太子,自當以國為家。」
他說不出口。
而那姑娘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彎著的眉眼裡,全是笑意。
「書淮,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如今的模樣。」
「我不需要一個只有愛情的靈魂,我也不需要你對我的愛淩駕於你自己。」
「不管我歸來,或是不歸來。」
秦芃抬手按在自己的心上,神色溫柔:「我都會記得。」
會記得什麼,她沒有說出來。
可是她和秦書淮卻都明白。
她會記得自己愛過這個人,最記得他給過她最美好的年華,最好看的模樣。
秦書淮微微顫抖,強撐著自己,一言不發。
秦芃優雅轉身,沉下神色,面色平淡道:「北帝,啟程吧。」
趙鈺垂下眼眸,抬手握住她的手,隨她轉身。
她挺直腰背,面色平靜從容,高貴又優雅。
告別對她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她的情緒永遠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不像他們一樣,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等他們走遠了,所有人這才放下刀劍。
衛衍走在秦書淮身前,單膝跪下,平靜道:「臣衛衍,知罪。」
柳書彥也走過來,跟著衛衍共同跪下,艱難道:「臣,柳書彥,知罪。」
說罷,周邊人紛紛跪下,將秦書淮圍繞在中間。
秦書淮提著劍,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滴血,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艱難笑開。
「你們有什麼罪呢?」
他沒有半分怪罪,慢慢道:「齊國正是因為有你們,才能走到今日。」
「你們無罪。有罪的是我,」他抬起手,艱難出聲:「是我,秦書淮。」
「於國,我心懷私心,不公不智;於家,我軟弱無能,護不住妻子安危。」
「你們沒錯,」秦書淮沙啞出聲:「你們沒錯。」
錯在於他。
他轉過身去,慢慢走向河邊。
江春站在穿上,看見秦書淮提著劍一步一步走來。
他如秦芃一樣,將腰背挺得筆直,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顫抖。
所有人看著他的背影,都不難看出那一絲遮掩不住的絕望和悲愴。
柳書彥靜靜看著他,許久後,慢慢道:「七年前,我在姜府見他,便是這樣。」
七年後,護不住的,終究護不住。
秦書淮站上船,連夜回了宣京。
到達京城時,趙一已經從北方領了兵來,將宣京重重圍困。
趙一看見秦書淮時,他微微一愣,下意識問:「公主呢?」
江春站在後面,拼命給趙一使眼色。
秦書淮聽到這個詞,他許久沒回過神來,似乎在想什麼。
趙一也明白了江春的意思,趕緊伸出手,岔開了話題:「王爺,下車吧。」
秦書淮慢慢看向趙一。
「她不回來了。」
他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慢。
他說著,就這趙一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
他肩頭似乎承擔著無數重擔,明明整個人站得筆直,明明已經那麼努力站在這世間。
可所有人卻仍舊覺得,彷彿一滴雨滴墜落,都足以讓這個人,驟然崩潰。
第一百零六章
秦書淮走回屋中,坐回大廳中,什麼話都沒說。
雨下得淅淅瀝瀝,他靜靜坐著,腦海中一片空白。
外面兵荒馬亂,秦書淮內心之中,卻只有雨聲。他從北方調來的兵馬進了宣京,如今宣京已經亂成了一片,彷彿是他兩年前宮亂的模樣。
宣京中人人自危,家家戶戶關上了大門,只聽兵馬入城之聲。
江椿和趙一站在門口,不敢說話,趙一想問江椿什麼,卻又不敢多問。
秦書淮靜靜坐著,沉默不言,似乎在想什麼。
沒有多久,外面傳來匆忙地腳步聲,一個太監掌著燈,領著一個孩子急急走到長廊。
江椿一看見那人就變了臉色,拱手道:「陛下!」
「我姐呢?」
秦銘焦急出聲,來到屋中,看見秦書淮坐在屋中發愣,他提高了聲音:「你沒帶她回來?!」
秦書淮抬頭看向秦銘,面前少年臉上又急又怒,他憤怒出聲:「朕已將地點告訴了你,為何不帶她回來?!」
秦書淮聽著秦銘的聲音,慢慢回過神來,他目光落在秦銘焦急的神情上,平靜開口:「陛下知道,北帝欲以燕南十六州換取公主一事嗎?」
「知道。」
聽到這話,秦銘神情慢慢冷了下來,他捏起拳頭,看著秦書淮:「你也被他說動了?」
秦書淮沒說話,秦銘怒然將桌子上東西猛地掀翻,急促喘息著道:「懦夫!懦夫!你們這群人,都是懦夫!」
「我齊國被你們治理成這樣,」秦銘抬手指著秦銘,眼中聚滿了眼淚:「竟懦弱到要以一個女子換一國安危嗎?!你們不要臉,朕還要!」
秦書淮抬眼看秦銘,如果他還是十幾歲時候,大概會對秦銘的話拍手稱讚。
十幾歲的時候,生命彷彿只是字詞,為了一句話,就可拋頭顱灑熱血,快意恩仇。
然而他如今二十八歲,他在戰場上見過生死,他看過苦苦掙扎的百姓,見過奄奄一息的士兵,他無法再像這位年少的帝王,輕而易舉說出要讓戰士用xin命去交換一位公主的婚姻的事來。
他只能慢慢道:「陛下,北燕是求娶。」
「我姐她願意嫁嗎?!」秦銘冷眼看著他:「願意的,才叫求。願不願意都要帶走的,這叫搶。」
「公主不願意,」秦書淮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儘量冷靜:「可是朝臣,未必不願意。」
秦銘沒說話,他慢慢冷靜下來,他看著秦書淮,眼中神情憐憫又悲切,他深吸了一口氣,盤腿坐下來。
「秦書淮,我不明白,」他垂下眼眸,克制住自己:「明明你們那麼相愛,為什麼,不在一起。」
秦書淮聽著秦銘的話,微微一愣。
秦銘轉過頭去,他臉上嬰兒肥退了去,露出線條,開始有些消瘦。
「你明明已經是攝政王了,趙鈺可以任xin,為什麼你不行?他陳兵五十萬在邊境,那他媽就打!燕南十六州,他不給,那就搶!你走到今天,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你又知道,」秦書淮忍不住苦澀笑開:「我走到今天,是為什麼?」
秦銘沒說話,他抿了抿唇,好久後,終於道:「你的事,朕知道。」
少年帝王的話語裡全是歎息:「柳書彥曾對朕說過。」
秦書淮抬眼看他,目光清明。
秦銘盯著秦書淮:「你當年回來時,是父皇憐你才能,逼著你走上這條路。你走上這條路,無非是想有一天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可為什麼真的走到這一天,你卻做不到了呢?」
秦銘說話時,眼中一派坦蕩。秦書淮忍不住想起來他的皇叔——那位斬了他父親,將齊國從沼澤中一手拯救出來的皇叔,秦文宣。
從尊卑上來說,秦文宣的確是謀朝篡位,某種意義上來講,秦書淮該恨他。
可是秦書淮並不恨他,因為比起那個皇位,秦書淮愛著的,更是這個國家。
「你知道嗎,」秦書淮突然開口,董尤從旁邊來,給兩人端了茶。秦書淮微笑,眼中露出懷念的神情:「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是太子。」
秦銘點頭。
如今他終於不再裝傻,不再裝成那唯唯諾諾的皇帝。面對秦書淮的話,一般的人早就會緊張起來,可秦銘卻沒有,他很平靜,彷彿真的只是在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過往。
秦書淮看著秦銘,卻是道:「我的母親曾告訴我,我身為太子,自當以國為家。我這一生可能會沒有家人,可能會彷徨無依,可我得明白,從我出身在秦家那一刻,我就背負著身為皇室子弟該有的責任。」
「小銘,」秦書淮垂下眉眼:「正是因為身為攝政王,我更不能妄動。哪怕強大如盛唐,也有文成公主外嫁吐蕃。比起那麼多百姓安定的人生,我與你姐姐,算不上什麼。」
秦銘聽到秦書淮的話,整個人都呆了。
他眼中全是詫異,好久後,才慢慢道:「你……不會不甘心嗎?」
秦書淮笑了笑,眼中有了惆悵:「如果她活得好,那我,也沒什麼不甘心。」
他雖是這樣說,可秦銘卻明顯看到他捏緊的拳頭。
秦銘不再說話,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抬頭:「那好,那從今天起,你不是攝政王了。」
秦書淮有些詫異,秦銘站起身來,平靜看著他:「你早已經不是太子了,秦書淮,這齊國,這天下,是朕的,所以這天下不需要你背負,這百姓不需要你管,這是我的事。」
「如今你甚至連攝政王都不是,這個國家要拿著你的妻子去求他的安穩,秦書淮,」秦銘抬眼看他:「你不該想盡一切辦法,去救你的妻子嗎?」
秦書淮微微顫抖,秦銘繼續開口:「燕南十六州,那是朕的事。開不開戰,那也是朕的事。秦書淮,」秦銘湊近他:「把權力交出來,這些責任,朕替你擔著!」
聽到這話,秦書淮忍不住笑了。
他抬頭看著靠在自己面前,神情堅定的少年:「皇家無稚子。」秦書淮忍不住歎息:「陛下,您讓臣明白了。」
秦銘沒回答他,他繃緊了身子,有些緊張:「朕沒騙你。朕希望姐姐和你活得好。」
「你不明白,」秦銘直起了身子:「她大概,是朕唯一的親人了。」
秦書淮聽了秦銘的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你打算對太后動手?」
秦銘沒有回應,轉身道:「朕去找衛衍,剩下一切,朕會讓柳書彥同你說清楚。」
說完,秦銘便走了出去。
他剛走出去,秦書淮目光一點一點凝聚,外面雨聲漸大,他驟然出聲:「趙一。」
「在。」
「準備一下,一日後,我要去北燕見夏侯顏。」
夏侯顏,白芷的丈夫,當年為趙鈺所救,同趙鈺一起長大,並輔佐趙鈺登基的寧國侯嫡子,如今北燕的兵馬大元帥。
聽到秦書淮要去北燕,江椿皺眉:「王爺,那宣京怎麼辦?」
說話間,外面傳來通報聲,秦書淮點了點頭,柳書彥的身影出現在秦書淮面前。
柳書彥抖落身上雨滴,朝著秦書淮恭敬行了個禮。
秦書淮點點頭,柳書彥走上前來,跪坐下來,平靜道:「下官的來意,想必攝政王已知道。」
「陛下與你、衛衍,是如何打算的?」
「攝政王應該知道,太后與張瑛乃巫族人。」
秦書淮點頭,沒有多說,給柳書彥倒了茶:「此番世家之亂,便是這兩位一手策劃。這兩位與趙鈺裡應外合,派我父親來當說客,煽動以清君側之名讓世家殺了您與長公主。太后許諾世家,等她輔政之後,願意將各大世家與皇族重新洗牌,一同瓜分攝政王手中的兵力、封地、朝中位置。」
這一點秦書淮並不意外,他點了點頭:「可這不足以讓你們造反。」
畢竟秦書淮手中在邊境有二十多萬精兵,而秦芃作為衛衍嫂子,他們二人聯手,這世家又如何敢動?
「趙鈺給他們提供了軍餉,」 柳書彥抿了口茶,平靜開口:「並且以燕南十六州為代價,讓衛衍位於中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柳書彥思索了一下:「趙鈺求親之後。」
秦書淮捋了捋,他大概明白了趙鈺做事的時間線索。
趙鈺在和他們在南方邊境分開後不久,大概就已經開始謀劃,來到了齊國。
他先是一手利用柳詩韻陷害了秦芃,本以為這可以讓秦芃陷入困境,從而秦芃會為了不給秦書淮增加麻煩自願跟著他回北燕。然而卻不曾想,秦芃和秦書淮之間的感情這樣堅定,秦芃竟堅決不肯離開。
於是趙鈺便乾脆煽風點火,讓張瑛和李淑煽動柳石軒刺殺秦芃,讓秦書淮出於保護秦芃的心思放他帶著秦芃走。
趙鈺向來是一個機關算盡的人,他怕秦書淮不肯,於是在此計劃之外,又讓張瑛利用柳石軒聯絡世家,策劃了齊國內亂。
一旦秦書淮和世家開戰,對齊國便是國力大損。而張瑛和李淑本就是為了報復齊國而來,等他們掌權之後,必然要折騰齊國。於是哪怕燕南十六州給了衛衍,等李淑掌權之後,趙鈺再趁亂搶回燕南十六州,或許也不是難事。
秦書淮知道了發生了什麼,心思一轉後便明白:「所以衛衍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為衛衍知道了張瑛和李淑是巫族人?」
「對,」柳書彥點點頭:「我也是陛下告知,才知道了如今事態嚴重。如果張瑛和李淑只是為了權勢,為了燕南十六州,我們或許可以忍很多。可是李淑她想的從來不是權勢,她只是想毀了齊國。」
「你與陛下又是如何聯繫在一起的?」
秦書淮靜靜聽著,吹開浮在茶面的葉尖。
「父親替張瑛找我,讓我加入戰亂,我假意歸降,見到了陛下。陛下私下與我說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柳家世代效忠皇帝,這一次,也不例外。」
「陛下的意思,」柳書彥抬眼,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巫族終究會成大禍,務必斬草除根。」
秦書淮點了點頭,沒有表態,柳書彥有些著急道:「王爺,如今世家已在張瑛李淑等人的說服下蠢蠢欲動,現在就在宣京之內,已經暗中駐紮了五千兵馬,我讓衛衍帶了人來,可南邊軍距離宣京畢竟遠了許多,如今宣京禍亂,只能靠王爺了!」
「你們算得很好。」
秦書淮抬眼看向柳書彥,平靜道:「卻不知道,事後,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柳書彥愣了愣,秦書淮放下茶杯,平靜道:「既然陛下平時是裝傻充愣,有如此才能,怎又容得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陛下既然讓你來同我說要做什麼,自然該告訴我,給我什麼?」
「陛下說,」柳書彥眼中有了掙扎:「若你能救回公主,可許你駙馬之位,同公主一同攝政,他弱冠之後,你二人,歸隱山林,他賜免死金牌,始終如親姐弟。」
秦銘看得明白。
殺秦書淮是做不到的,如今他要借著秦書淮對抗張瑛和李淑。
而秦書淮最大的牽制,其實是秦芃。秦芃畢竟是他的親姐,有了她的存在,他才能拴住秦書淮這匹狼。
秦銘一直要他救回秦芃,一方面或許真的有姐弟情誼,然而另一方面卻也打算著,能將秦芃救回來牽制他,又或者是秦書淮為了救秦芃死在北燕最好的打算。
秦書淮沒有說話,許久後,他卻是道:「你說,如果沒有我,他會救芃芃嗎?」
柳書彥不語,許久後,柳書彥道:「陛下大概,會為公主報仇。」
秦書淮心中了然。他抬眼,看向柳書彥:「這次你不勸我?」
「我不知道。」柳書彥垂下眼眸:「我能做的,我做了。你以攝政王之身要救她,我攔你。你若以丈夫的身份去救她,我不該攔。」
秦書淮點點頭,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道:「走。」
說完,他走出房門外,直接同江椿道:「點兵,進宮。」
而另一邊,秦銘急急忙忙回到宮中。
剛進入寢殿,他便聽到李淑懶洋洋的聲音:「我兒,你去了哪裡?」
秦銘僵了僵動作,他抬起頭,立刻換了一副憂愁的表情:「我……還是想問問姐姐的下落。」
「我兒,」 李淑歎息出聲:「你過來。」
秦銘沒有動,他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明白過去意味著什麼。
然而他不敢抗拒,在李淑「嗯?」了一聲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停在了李淑面前。
李淑躺在牀上,目光平靜看著他。
「銘兒,」她抬手撫上他的臉,慢慢道:「很快,這天下就是我們巫族的天下了。他秦氏滅我族人之仇,我們便可以報了!」
說著,她眼中有了快意:「我兒,你可快意?」
「母親……」秦銘眼中有了忐忑:「我……不也是秦……」
話沒說完,李淑一巴掌猛地抽在他臉上,秦銘被扇得無法站穩,摔在了地上。他俊秀的臉被李淑的指甲劃破,秦銘有些狼狽用手捂著臉,不敢抬頭。
李淑朝著秦銘走過來,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平靜看著他。
「我兒,」李淑聲音中帶著滲人的陰寒:「阿母同你說過,不要提你身體裡那卑踐的血脈。」
秦銘目露掙扎,他顫抖了聲音:「阿母……」
「乖,」李淑聲音溫柔,捧起了他的臉:「宣秦書淮進宮,很快,一切就結束了。」
「阿母,」秦銘小聲開口:「結束了,我就可以不受罰了嗎?」
「是啊。」李淑彷彿一個再慈愛不過的母親:「結束了,你的罪孽就贖清了。」
秦銘拼命點頭:「好,阿母,我這就宣秦書淮進來!」
說著,他撐著自己起身,朝外面道:「董尤!宣秦書淮!」
站外外面的大太監聽到裡面皇帝的話,低頭道:「是。」
說著,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尋到了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宣攝政王進宮,再告訴柳大人和衛將軍,一切按計劃行事。」
小太監呼吸都是亂的,面上強作鎮定,點了點頭道:「師父放心。」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疾風冷雨,昭示著這一日,宣京將亂。
齊國上上下下亂成一鍋粥時,秦芃跟著趙鈺坐在馬車裡,睡得昏昏沉沉。
她染了風寒,精力有些不濟,趙鈺給她餵了藥以後,讓她休息在馬車中,走走停停。
她發了高燒,趙鈺就一直守著,一夜不眠。秦芃偶爾間醒過來,就看見趙鈺還沒閉眼,一見她看過來了,就焦急上前詢問:「你要什麼?」
秦芃沒說話,靜靜看著他。
一覺睡醒,她已經好上許多了,有了些力氣。趙鈺見她呆呆瞧著自己,不由得皺起眉頭,摸了摸她的頭,放柔了聲音:「可是要水?」
「我不明白。」
秦芃終於開口。
她的聲音有些啞,趙鈺聽到這話愣了愣,隨後他垂下眼眸,詢問她:「要坐起來嗎?」
秦芃輕輕咳嗽,趙鈺忙給她順氣,她抬手推開他,自己坐了起來。
趙鈺也沒惱,就坐到一邊,面色平靜道:「你想問什麼便問吧,我都會回答你。」
「我想問的太多。」秦芃喘息著:「你不若,從頭開始給我說起。」
趙鈺點了點頭,轉過頭去,看向外面搖晃的車簾,平靜道:「這件事,或許要說到三十年前,當年巫族被滅,巫族聖女巫琴在懷孕時被巫族人追殺,一路逃難到了北燕。」
「我母親那時候是北燕一位妃子,她承恩多年,卻都不曾有孕。那時候偶遇了巫琴,巫琴求我母親救下她和她的女兒,她可以想法子,讓我母親受孕。」
「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找到一個去處,巫琴想了辦法,用藥讓我母親有了懷孕的脈象,然後我母親就一直假裝懷孕。那時候我母親一直希望,巫琴生的是個男孩,可是……」
「她是個女孩。」
秦芃平靜開口,趙鈺點了點頭:「是,是個女兒。於是她成了我母親對外宣稱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公主。巫琴陪著我母親養了這個孩子,一年後,我母親受孕。後來在我出生後不久,巫琴終於撐不住自己的舊疾死了。那時候她以為,自己給女兒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北燕公主,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人欺負她。北燕這樣強大的國家,一定能保護她,讓她好好長大吧。」
聽到這些話,秦芃不知道為什麼,居然隱約彷彿能記起一個輪廓。
她曾經抱過她,曾經讓她叫她「阿母」,她與將她養大的溫媛截然不同,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秦芃覺得溫暖。
秦芃覺得有無數酸楚湧上來,艱難出聲:「然後呢?」
「可是她沒想到,那個溫媛是這樣愚蠢的人。她生了皇子後,爭寵鬥豔,被貶入了冷宮。被貶入冷宮的女人永遠掛念著恩寵,她不記得自己的孩子,只是每天都在埋怨,在咒駡。」
「於是我和你相依為命長大,你大概不知道吧,」趙鈺低笑:「其實我一直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無論任何時候,你都會保護我,陪伴我。」
「冷宮裡的時候,我只有你,」他抬起頭看她,彷彿快要哭出來一般:「如今我二十四歲了,可我總覺得,我還在冷宮裡一樣。」
「阿鈺……」
秦芃看著他的模樣,覺得咽喉彷彿被什麼堵住,趙鈺聽著她的呼喚,轉過頭去,卻是道:「這些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她告訴我你的身世,你的來歷,然後同我說,你不是我的親姐姐,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你記得我十歲那年元宵節嗎?」
「不記得……」
秦芃乾澀開口,趙鈺眼中全是早已猜到的明瞭:「是啊,你不記得。那一年的元宵節,我等著你回來吃湯圓。可你和秦書淮約好,偷偷出去看花燈。我哭鬧不止,母妃煩了,就打了我一耳光,告訴我,你不是我的親姐姐,指望你對我多好呢?哪怕是我的親姐姐,你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你總要離開我。」
「我不信。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房間的臺階上等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坐在那裡數數,我從一數到一千,又從一千數到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數了多久,只覺得,怎麼夜這麼長,你怎麼還不回來?」
「後來吧,我終於聽到你回來了,」趙鈺似乎是陷入回憶裡,眼裡全是絕望:「你和秦書淮一起回來。他催著你回去,你一直纏著他。我跑出去,可是我在外面凍太久了,腿都是麻的。所以我就摔在了你面前。你把我扛回去的時候,我一直哭,你問我哭什麼,我說母妃說,你以後會不要我。」
「於是你答應我,你說這一輩子啊,阿鈺最重要了。你永遠不會離開我,你一輩子陪著我。」
「你說我要得多嗎?」
趙鈺抬眼看她,彎著眉眼:「我要得不多吧?你要嫁給秦書淮,我讓你嫁了。你要和他在一起,你要生兒育女,我也讓了。可是為你什麼還要跟他走呢?」
趙鈺靠近她,眼裡帶著秦芃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似乎是愛極了。
又似乎是恨極了。
「你去了南齊,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去了南齊,還和我談什麼陪伴?!你說過你會一輩子陪著我,你說過你永遠不會離開我,你說過這輩子我最重要,可結果呢?!」
「我哭著求你,我跪下來求你,可你還是要走。」
趙鈺握住她的手,撐在牀邊,顫抖著身子,死死盯住她。
「為了一個秦書淮,你不要我。」
「所以,」秦芃終於明白,她笑出聲來:「你殺了我。」
「我沒想殺你。」
「那時候你去南齊,我的探子已經探聽到消息,姜家和南帝都虎視眈眈,我知道你此次去凶多吉少,我想攔住你。這時候,李淑托柳詩韻聯繫上了我。」
「她們聯繫你做什麼?」
「她們和我要了這封信。柳詩韻和董婉怡交好,她拿到這封信後,轉交給了董婉怡,董婉怡交給了她父親,由她父親交給秦文宣。這封信不出所料就激怒了秦文宣,秦文宣朝你下了毒。」
沒有問李淑這樣做的意義,秦芃大致猜到,她深吸了口氣,將她猜到的事實說出來:「所以,秦文宣,其實是死於秦書淮之手。」
「應該吧。」
趙鈺輕笑:「當年對你動過手的人,他一個都沒放過。秦文宣一直對他很好,很信任他,可他最後還是下了毒。」
秦芃微微顫抖。
她明白,殺秦文宣,或許是秦書淮最掙扎的一件事。
這樣一個好皇帝,對自己這樣好一個叔父,可秦書淮卻還是選擇為他報仇殺了他。
正是因為那份愧疚,所以秦書淮沒有殺秦銘登基。
哪怕他不知道她是趙芃,他仍舊選擇了,忠心輔佐秦銘,好好守護這個南齊江山。
她點了點頭:「明白了,那你呢?」
趙鈺沒說話,秦芃抬眼看他:「姜家朝我下了毒,秦文宣派柳書彥朝我下了毒,我體內有至少三種毒,最後一味毒藥,是你下的吧?」
聽到這話,趙鈺卻是笑了。
「你知道巫族聖女的特異之處嗎?」
秦芃愣了愣,趙鈺繼續道:「巫族聖女只要不懷孕,是不會死的。你母親死後,你就是巫族的聖女,你本來,也不會死。」
「我沒想過殺你,」他抬手,撫在她面容之上:「我只是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我以為你死後,會復活在你自己的身上。所以我想方設法帶回了你的屍體。」
「可是我沒想過,」趙鈺說著,眼裡蓄滿了眼淚:「你沒回來。」
「我守著那屍體啊,我每天都去看她。我想盡了一切辦法想留住它,可是我留不住啊。」
「秦書淮那六年是瘋了,可你以為我好著嗎?」
「我也瘋了。可是我得撐住啊。因為我知道,姐姐要阿鈺當個好皇帝,姐姐骨子裡愛著北燕,愛著北燕的百姓。我就想啊,我當一個好皇帝,也許哪天你回來了,還會誇一句,阿鈺做得好。」
「可你終於回來了,你為什麼,就不來找我呢?」
他將頭埋在她手心,痛苦出聲:「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