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無方山,滅度峰。
纏綿數日的椿雨終於停了,天地洗刷一新,風煙俱淨,迢迢長空萬裡無雲,一望無際。戚靈樞身負問雪劍,一襲白袍,立於懸空階上。無數仙門同道禦劍臨峰,長長的白袖在手肘後飄揚,遠遠望過去,彷彿一群群白鶴展著翅子撲剌剌地飛。忽然,一道極亮的刀光直插雲霄,彷彿天穹忽然被撕裂一個口子,所有白鶴乍然驚起,紛紛退讓。在那道絕麗的刀光下,其他劍光竟顯得微渺如螢火。
大家都還在猜這刀光是誰的時候,天盡頭湧起滾滾烏雲,所有人停了劍,手搭涼棚望向那邊。他們知道,那是妖魔使者來了,他們身上煞氣深重,每當聚集在一處行動,就如同匯集了一大團烏雲。有的時候妖魔煞氣太過濃重,烏雲過境,底下的草木會瞬間被吸去靈氣,萎靡而死。
烏雲轉瞬即至,十二個妖魔使者在山門落地,刀光一閃而過,黑袍黑發的男人從中走出。周遭仙門弟子很快讓出一片空地,掩著嘴兒低聲議論上下打量。為了避免麻煩,扶嵐和戚隱都戴了面具,沒人認出他們倆。戚靈樞遙遙望見,趨步步下懸空白玉階,為他們引路。
“看,扶嵐來了。這是化了形,不是那般豬頭的模樣了?”有弟子低聲道。
“看來化得不徹底,還戴著副面具遮他的醜模樣。”四下裡竊竊低笑。
坐席設在拭劍台,高高的大理石台上,扶嵐和元苦的幾案各據一邊。元苦已在上方等候,白須白發,魁梧的身材,遠遠望過去,像一尊武神像。扶嵐抱著黑貓入座,長長的袍尾曳在身後。元苦遙遙向他拱手,扶嵐垂著眸,沒搭理。元苦尷尬地整了整袖子,竟然沒生氣。
下方聶重華冷冷一笑,“果真是沒開化的妖魔,好生無禮。去年便被此賊誆入無方,鬧得冰海震搖,還放跑了禁地千百妖魔。元苦掌門便不怕這次又是這個妖賊的間計?”
白明均陪著笑,舉起衣袖掩著嘴兒低聲道:“聶掌門,口中慎重。”他抬起眼,看了看拭劍台上的扶嵐,微微蹙起眉心道,“不知是妖魔的化形術厲害,還是我多疑,總覺得這個‘扶嵐’與我們之前見到的那個不大一樣……”
戚靈樞上前作揖告退,元苦微微笑著,虛虛扶了一把戚靈樞,“好孩子,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他手下略略用力,捏了一把戚靈樞的手臂。戚靈樞渾身僵硬,冷著臉道:“弟子告退。”
戚隱站著累得慌,拭劍台下都是各門各派弟子,一打眼白花花一片,戚隱覺得他們像被瞻仰的遺體,下面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九頭聘聘婷婷走過來,給扶嵐斟酒。無方道人辟谷養生,沒有備酒,這是這幫妖魔自帶的。戚隱蹲下身,小聲道:“我去找一下小師叔。”
“小隱不和我一起麽?”扶嵐問。
“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再說了,這不貓爺在麽?”戚隱拍拍他肩膀,想了想,從乾坤囊裡拿出戚靈樞的琉璃鏡遞給他,“有事兒用這個喊我。”便跳下拭劍台溜了。
扶嵐低著眸子,白瓷杯裡映出他落寞的影兒。他又想起戚隱血酒醺然的甜味,像一星星蜜糖,浸在舌尖,可以甜進心裡。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口齒發澀,沒有甜味。
繡球花小徑,戚隱氣喘籲籲趕上戚靈樞,“小師叔!你怎麽在這兒,累死我了。”
小美言情 www.mei8888.com/
“你來這裡做什麽?”戚靈樞凝眉道。
“有個東西要給你。”戚隱從兜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八寶白玉匣,這玩意兒是他從黑市裡淘來的,整整花了十兩銀子,心疼得要死。戚靈樞認得這個,無方山有許多,以前用來封存妖魔心臟,自從元籍死後,那些心臟都被銷毀了。
戚靈樞沒接,疑惑地看他。
“裡面放了點兒我的血。”戚隱說,“小師叔,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想來想去只有你了。老怪要我的命,我哥肯定要和他拚命。以前還覺得有幾分勝算,誰知那老怪強得離譜,單槍匹馬能掃蕩一整個神殿。我不想我哥和他拚,倒不如我自己把命給他。等我死後,白鹿復活,你幫我把這些血交給白鹿,求他幫我哥造個娃娃。”
“你做什麽?”戚靈樞的眉心幾乎擰成了一個結。
“唉,詳細的跟你說不明白,總而言之就是我不想活了。貓爺說白鹿是個好神祇,老怪也這麽說,我自己覺得也是。等他復活,你就拿著我的血去找他。白鹿是神,是妖魔的始祖,造個人肯定小菜一碟。我哥喜歡養娃娃,我想著等我沒了,起碼給我哥留個伴兒,留個念想。這娃娃有我的血脈,就相當於我的延續了,也挺好的。”
戚靈樞不接,道:“戚隱,你留在無方……”
“別說這麽多了,”戚隱打斷他,滿臉憂愁,“我不能給貓爺,它肯定會告訴我哥,只能給你了。求你了,小師叔,你就幫我這個忙吧。也別跟我說一定還有希望什麽的,這些事兒我比你更清楚。就一句話,你幫不幫吧?”
戚靈樞沉默半晌,接了他的八寶白玉匣子,沉聲道:“盟議過後,不要離開。”
戚隱知道這小子想幫他想法子,無非是傾無方之力抵禦巫鬱離什麽的。那恐怕得要無方全軍覆沒,戚隱聳了聳肩,沒應他,隻問:“你在這兒幹嘛呢?”
戚靈樞透過密匝匝的繡球花,望向對面的無咎小築,“我要進去一趟。”
“幹嘛?”
“我還是覺得師叔不妥,趁大典進行,他抽不開身,我要進去查一查。”
“我跟你一起。”
戚隱從乾坤囊裡拿出件白衣裳換上,跟著戚靈樞進了無咎小築。因著戚靈樞的身份地位,裡頭的守門弟子很好糊弄,輕易放了行。兩個人進了屋,簾子遮得嚴絲合縫,裡頭黯沉沉沒什麽光。裡頭陰涼,比外頭冷了一截,戚隱莫名有些打寒戰。四下裡看,月牙桌羅漢榻,落地罩雕花屏,沒什麽特別的。但戚隱總覺得似乎有誰藏在哪兒陰陰地盯著他,脖子後面冷颼颼冒涼氣兒。
戚隱小聲問戚靈樞,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戚靈樞面沉如水,無聲地點頭。
他們修道之人,多多少少有點兒靈感之類的東西。即便是常人,長時間被人盯著,也會有針刺扎在背上的感覺。戚隱低聲問:“你覺得偷窺的人在哪兒?”
戚靈樞站在原地,默默感覺了半晌,兩個人一起回過頭,望向後面。那裡有一面鴉青色的簾子,後面影影綽綽,不知道遮著什麽東西。戚靈樞一步步走過去,伸出問雪劍,緩緩揭開簾布,兩個人登時都吃了一驚。
那裡掛著許多臉,薄薄一張皮子,像蟬翼一樣透明。很多臉很熟悉,戚隱認得,是無方山的弟子,有些臉還和他一起聽過元尹和葉枯殘的課。戚靈樞臉色很差,上手摸了摸一張臉,道:“是人皮,新剝下來不久。”
無方山果然是人才輩出,上一個掌門喜歡收集妖心,現在這個喜歡收集人皮。戚隱無語。
“隻剝了臉皮,卻不見屍體,這裡一定有密室藏屍。”戚靈樞上下摸索,尋找機關。
戚隱也四下裡端詳,最上面有個空位,顯然原本是掛著一張臉的。戚隱心裡有些悚然,難不成現在這個‘元苦’是戴著別人臉皮的假貨?上上下下地看,忽然又看見一張十分熟悉的臉。白淨的面皮,細瓷一樣乾淨,依稀看得出主人的俊秀。
戚隱目瞪口呆,指著那張臉道:“小師叔……這好像是你的臉……”
剛抬起頭,便見戚靈樞默默看著他,黯淡的光打在這家夥的半邊臉上,朦朦朧朧有些不真實。這家夥顯然也看見了那張臉皮,臉色晦暗不明。
“呃,小師叔。”戚隱莫名覺得他有點兒不對勁,後退了兩步,“為了確保安全,不如我們驗一下你的真假。”
戚靈樞沉默半晌,問:“怎麽驗?”
“當然是問一些只有我們倆知道的東西,如果你答對了,就算你是真的。”戚隱道,“但其實我們倆也不是特別熟,我知道的關於你的東西還真不多。所以你只要一個沒答對,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戚靈樞沒言聲,戚隱就當他默認了。
“我問你,那天我離開無方的時候,你告訴了我一個關於你的秘密,是什麽?”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的秘密。”
“看,答錯了。”戚隱緩緩拔出歸昧劍,水銀一般的劍光瀉出一截,“別亂來,外面有弟子,你逃不掉的。”
戚靈樞別過臉,臉色很白,道:“是你自己猜出來的,我有中意之人。”
“那個人是誰?”戚隱問。
“……”戚靈樞緊緊抿著唇,臉上線條繃得冷硬。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我可以判斷。如果你說出來的人不符合我的判斷,我一樣會對你不客氣。”戚隱朝他挑挑下巴,“說吧。”
“你認識。”戚靈樞閉了閉眼,道。
“我認識?”戚隱瞪大眼。
戚靈樞看他這神情,忽地反應過來什麽,撚起那張臉皮,在手裡搓了搓,厭惡地往後一扔。他咬牙切齒,恨聲道:“你知道這是面皮做的假臉,戚隱,你在誆我。”
被發現了。那張皮子乍看之下唬人,認真一瞧就知道是面皮,隻戚靈樞這個家夥十指不沾陽椿水,沒擀過面,看不出來。戚隱厚著臉皮賠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戚靈樞不再搭理他,四處尋機關,找到一個拔不動的高足花幾,左右一轉,花幾底座哢嗒一聲響,一旁的人皮牆緩緩翻轉騰挪,露出黑魆魆的密室。戚靈樞亮起燈符,步入其中,戚隱緊隨其後。符光幽幽照亮狹窄的密室,滿地橫七豎八,被剝了臉皮的無方弟子。細看胸腹,略有起伏,都還活著。最裡頭一個白發老人抬起頭,露出血淋淋的臉頰和鷹凖般的雙眼。
他沙啞地開口:“靈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