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劍台下,昭冉高聲唱誦:“人間南疆交換和書——”
扶嵐從袖中取出金漆卷軸,步向拭劍台中央。他捧著卷軸,陽光下,掌中是一抹耀眼的金光。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仰頭看著扶嵐手中的那道光。這是千百年來,人間與南疆第一次和議。從今往後,南疆與人間將和平共處,邊疆的百姓可以休養生息,無懼地走在林中溪邊,不用擔心突襲的妖魔啃噬他們的血肉骨骼,也不必擔心村子一朝屠滅無家可歸。
‘元苦’從座位上站起來,等候著扶嵐的和書。扶嵐一步一步走過去,長長的袍角曳在身後。這是他頭一回穿這樣莊重的袍子,玄黑色的綢緞,柔軟地像一片雲。衣襟領口繡了繁複的金線,纏繞成蜿蜒的折枝花和卷雲紋,腰帶是犀角帶,嵌了金絲,迎著陽光的時候會微微地發亮。其實他不是很喜歡這袍子,太重了,肩膀壓得很沉,身上像罩了一副鎧甲。但是朱明藏說他不能丟南疆的臉,一定要穿得人模狗樣。
這是他一生當中最人模狗樣的時候,往日他都穿著粗布麻衣,摸起來很粗糙,漿洗得硬硬的,身子騰挪的時候皮膚和衣裳沙摩挲出沙拉拉的響聲。他心裡希望弟弟能看見他這個模樣,看見他完成南北議和,乾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嘴笨,人也笨,總是讓弟弟擔憂,他期望自己也能成為弟弟驕傲的哥哥。
可是戚隱沒有來,他去找小師叔了。扶嵐微微低頭,望向人堆裡,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藤蘿一樣結在一起,沒有戚隱的身影。他有些失望,垂下眼眸,長睫在陽光下像落寞的翅子,棲在他的臉頰上。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熟悉的喊聲。
“哥,當心!”
弟弟!
他抬起頭,一道凜冽的劍光迎面而來!一刹之間,世界像白了一瞬,滿眼白花花一片。
彷彿利刃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被晃了一道。他們感覺凌厲的劍風拂過頭頂,聽見袍袖翻飛撲剌的聲音,那是一個人從他們頭頂掠過,直撲向拭劍台。再睜開眼的時候,拭劍台矗立著一個魁梧的白發老人,他戴著銀質面具,一雙鷹凖般的眸子忿怒又熾熱,像燃燒的炭火。
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是,他的劍下躺著‘元苦’的屍體,首身分離,滾滾黑氣從屍體裡湧出,像洶湧的黑霧,泛著一股陰沉邪佞的氣息。屍體迅速枯萎,衣裳整個坍塌下去。那個魁梧的老人拄著萬鈞重劍,死死盯著扶嵐,須發怒張,彷彿是一尊狂怒的武神。有人認出了這個老人,震驚地道:“那是元苦掌門,那那具屍體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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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陰謀!”元苦一字一句,聲如洪鍾,“此妖賊,命妖魔潛入無方,奪走老夫的容貌,假扮成老夫,惺惺作態想要議和,實則意圖攻陷無方,征戰人間!”
“誤會!誤會!”戚隱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這個老忘八,剛被他和戚靈樞救出來,就搶走他的面具,氣勢洶洶捉起劍來要殺人。戚隱心力交瘁,大喊道:“師叔,這是個誤會!”
“雲隱!”元苦瞪了他一眼,“若你父親在天之靈,知道你同妖魔廝混在一處,定恨不得打斷你的腿!待此事了結,老夫要親自代元微教訓你!”
所有人悚然一驚,拔劍而出,雪亮的劍光織成一片,齊齊對準了上方的扶嵐。其余妖魔使節紛紛化為原形,露出鋒利的獠牙和堅硬的利爪,同這些人對峙。霎時間,冷冽的殺氣在空氣中流淌,有如實質,冰寒刺骨。
黑貓躍下地面,低頭嗅了嗅那溢散著黑氣的屍體,回到扶嵐的大袖裡,低聲道:“大事不好,魔刀定是出了差錯。這些魔物道行不低,不知怎麽跑出來的。呆瓜,議和事有蹊蹺,依老夫看,咱們還是拎著娃兒,腳底抹油先溜吧。”
扶嵐低下頭,望著袖裡的黑貓,小聲道:“可是大家都很想要議和。”若真的逃了,他們便洗不清這嫌疑了。扶嵐遞出金漆卷軸,對元苦道:“我不認識這些魔物,也沒有奪走你的容貌,你們還願意同我們講和麽?”
“事已至此,扶嵐,你還要裝蒜!”聶重華叫道。
“諸位師叔,”戚靈樞道,“此事定有蹊蹺,不妨從長計議!靈樞以人頭擔保,南疆來使乃誠心議和!”
元苦沉著臉,道:“靈樞,你太天真了。這些妖魔假意議和,深入人間腹地,又進入我無方結界。待議和事成,留宿無方,夜半三更,他們便會發難,讓你們這些天真的小兒靜悄悄死在夢裡!”他冷冷一笑,“分明是陰謀假意,老夫倒要看看,你們這幫居心叵測的妖魔要做戲做到什麽時候?這和書裡又寫了些什麽名堂?”
他一揮手,金光從扶嵐手中飛出,卷軸撲剌剌打開,露出空蕩蕩的裡頁。
戚隱和戚靈樞都不可置信地看著那空白的和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靈樞,睜大你的眼睛看好,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議和書!”元苦震聲道。
戚隱叫道:“哥,你是不是拿錯了?”
扶嵐也很震驚,黑而大的眼眸裡露出訝異的神情。空白卷軸展在空中,元苦的鞘中射出劍光,卷軸霎時間四分五裂,雪花片一樣飄落。
“貓,我們被騙了麽?”扶嵐輕聲問。
“看起來是的。”黑貓歎了口氣。
“扶嵐,既然來了,那便留下吧。”元苦道。
扶嵐搖搖頭,“你留不住我。”
“的確,自從你們南疆內戰,九垓魔龍伏誅,你的名號響徹大江南北。”元苦沉沉吸了一口氣,“上次你來無方,更殺死了冰海天淵那條小魔龍。連斬兩條魔龍,老夫的確沒有信心留住你。說實話,扶嵐,第一次在秘殿見你,你那般口出狂言的模樣,根本不像是能斬殺魔龍的人物。今日見你,判若兩人,卻似乎有那麽點兒味道了。”元苦低低笑了一聲,飛身退下拭劍台,“你是我人間的心腹大患,我老了,難免要動用一些勝之不武的手段。且看看,我無方傳世千年的大陣,能否留得住你!”
他抬起眼,眸中頓時鋪滿蕭煞之氣。白袖一揮,劍自鞘中飛出,卻沒有斬向扶嵐,而飛向無方大殿。那是一把重劍,名喚“枯雁”,聽說以九嶷山的山心銅鍛打而成,重達萬鈞。它的刃下死過無數妖魔鬼怪,悍戾的氣息凝結在劍刃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霜。
那把劍掠過眾人的頭頂,彷彿一隻孤飛的大雁嘯然而過,尖利的風聲幾乎能劃破耳膜。戚靈樞一見枯雁飛去的方向,心中狠狠一顫。果然,枯雁轟然落在殿宇中央,落地的刹那間,如同大鼓轟鳴。以劍尖為中心,銀色的陣法在地面現形,一道靈力流湧過劍身,匯集向穹頂的周天滿月。穹頂簌簌而動,星盤加速旋轉。於此同時,無方天穹上的陣法啟動,細如蛛絲的陣網不斷交錯、閃現,露出刀刃一般的光澤。
“太上殺陣啟動了!”戚靈樞臉色慘白。
戚隱眸子一縮,他聽說過這個陣法,這是無方的誅魔大陣,以整座滅度峰為陣眼,有入此陣來“神仙踏上不歸路,妖魔凡人化成灰”的美名。元籍就死在這個陣中,無方用最凶狠的陣處死了他,彰顯他的罪大惡極。千年以來,只有最凶惡的妖魔和最狠毒的罪人能讓無方啟用這個無上殺陣。
只見天穹匯出一個圓滿的圈,密密麻麻的符咒湧現其中。扶嵐和諸妖魔腳下顯現了同樣的符紋,銀色的陣法在他們腳下旋轉,繁複的符紋像盛開的花,蔓延、伸展,纏繞。所有人讚歎又驚懼地盯著那耀眼的光,花朵一樣絢爛,卻代表著死亡。
所有的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妖魔很快感受到了重負,彷彿有無形的壓力壓在肩頭,迫使他們跪下。這殺陣能壓製妖魔修為,靈力堵塞在經脈中,漿糊一樣凝滯。妖魔們低嚎著,痛苦地蜷縮在法陣中央。陣中罡風四起,刀刃般的風割傷他們的臉頰,滲出細膩的血絲。戚隱的心臟收縮,他看見九頭現出了原型,九根長頸伏在地上,淒厲地悲號。
只有扶嵐依舊矗立當中,像一棵淒風苦雨裡枯立的竹。他面無表情,沒有痛苦也沒有哀慟,殺陣似乎對他一點用都沒有,拭劍台下的弟子臉上慢慢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啪嗒一聲,罡風割壞了他的面具,銀面四分五裂,落在地上,露出他清俊的真容。黑黝黝的眸子,白皙的臉頰,低垂著眉目,安安靜靜得像個女孩子。
所有人吃了一驚,叫道:“那不是鳳還山弟子雲嵐麽!”
元苦冷笑,“想不到元籍說的不錯,你才是真正的扶嵐。毀禁地陣眼的是你,殺冰海魔龍的是你,攪得無方天翻地覆的也是你!鳳還山窩藏你,還為你遮掩。什麽出海尋仙,根本就是畏罪潛逃!”
扶嵐垂下眸,低聲道:“我不喜歡打架。”
巫羅秘法·凜冬。
男人立在當中,右手指尖凝出一點青色螢光。咒法無聲地施展,無形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展開。戚隱撚了撚手指,指尖的空氣冰涼一片,似乎霎時間從五月暮椿到了凜臘月隆冬。以扶嵐的腳下為中心,冰花伸展出枝蔓,哢嚓哢嚓凝結。轉動的陣法被慢慢凍結,停止轉動,連無方天穹的陣法也停滯了,星子般的符咒光芒黯淡了許多。
罡風褪去,在寒冷的溫度裡,繡球花迅速枯萎,簌簌掉落。妖魔們在殺陣裡抬起了頭,身上的傷痕一點點痊愈。仙門弟子的臉上露出恐懼,沒有人能料到這個可怖的男人竟能僅靠一人的力量強行掰停陣法的運行。元苦的牙齒咬得哢哢作響,那黑發黑袍的男人沉默無言,圓胖的貓兒趴在他的肩頭。
“一幫蠢貨,你們的太上殺陣能壓製道法,能壓製妖法,卻壓不了你們不曾見過的巫法。”黑貓嗬嗬冷笑。
扶嵐漠然望著他們,白皙的臉上沒有表情。那一刻,在所有人震驚的眸中,他像是高天之上降臨的神祇,無悲無喜,無嗔無怒。
他淡聲問:“你們,還議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