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淚痕盡往事已成空故人逢還如一夢中
等嫮宜重新從那一片漆黑中掙脫出來,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牀上,身上不再黏黏膩膩,清爽了許多,身上蓋著牀厚被子,被子裡還塞著個湯婆子,帶來一點難得的暖意。
她反射性地像每一天起牀時一樣,去摸自己的腹部,卻摸到一片平坦。
地上的血也不知被誰清掃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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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孩子存在過的痕跡。
嫮宜怔怔躺著,忽然想那孩子真的來過嗎?會不會只是她在發夢?太想、太想在這個世上有個血脈相關的親人了,以至於發了癔症。
她無意間挪動了身子,腹部突然襲來一陣劇烈的酸軟墜痛感,清清楚楚提示著她:
那孩子真的來過這世上。
所有昨晚的竭力想要忘記的一切突然浮現出來,明明心中已經暴雨傾盆,眼睛漲得發痛,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外面並不安靜。
卻不是那種許多人喧鬧的不安靜。
只是那一瞬間,嫮宜彷彿聽到許多聲音,有小丫頭低聲邊走邊哭,默默地念今天又受罰了;有兩個女聲笑嘻嘻地走過去,說分到這裡的早膳難得有好的,竟有燕窩粥,縱是哪個娘娘不吃的,便宜了她們;又有嬤嬤在院子裡不知訓斥哪個女官,那女官可能被訓哭了,抽抽噎噎地說再也不敢了……
笑鬧聲、哭泣聲、訓罵聲,外頭的世界如此鮮活,可是這宮牆內衍生的無數悲喜,被門一擋,竟似另一個人間的事,與她再不相干。
嫮宜甚至還無意識勾起唇角笑了一回,她居然還活著呢?
她偏著頭奇怪地想,事至於此,她怎麼連痛哭一場的想法都沒有呢?
就好像當年母親剛過世的那幾年,有些記憶明明還存在,卻偏偏跟籠了一層霧似的,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連悲傷亦籠在裡頭,隔了一層,就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
她只知道這件事發生了,也知道是一件難過的事,可是整顆心就如乾涸的古井,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你哭啊?難道你不難過嗎?你怎麼不哭?
可是眼淚是不能澆灌出一口水井的。
已經徹底枯掉的井,注定再也尋不到水源。
嫮宜勉強爬起來,把窗戶打開一條縫,有點風吹進來,冰涼涼的。
她渾身打了個顫。
那條縫隙裡看出去的天,只有一條窄窄的線,灰濛蒙的,像是誰想要掙脫這裡,而徒手撕出的縫隙。
可是那力氣如此徒勞,這條窄窄的縫,連飛鳥亦不能逃出去,何況於人。
她不是籠中鳥,她是蠢到把自己關到籠子裡的人。
哪怕時間有早晚,愚蠢和天真總會付出代價,只是這代價,竟是她的孩子。
嫮宜怔怔望著外頭,又有一個人突然走了進來,見她開窗忙勸道:“哎呀,這小月子也不能吹風,容易留下毛病!”
嫮宜看了來人一眼,恍惚覺得有些眼熟,腦子裡混沌一片,想了半天才想起這人是那日在女官營帳門前,說大公主死訊的那個嬤嬤。
但那又如何呢?
嫮宜重新把頭偏過去,繼續望著那一線絕望的天際,面色沒有一絲波瀾。
那個柳嬤嬤替她把窗關了,又扶她躺下,才端著一碗藥坐在牀沿,要拿勺子餵她吃了。
嫮宜下意識縮了一下,嘴唇用力抿著,不肯張口,直到柳嬤嬤催促地把藥再往她口中一送,嫮宜才一扭頭,全身劇烈抖動起來,驚喘了半天都不能停下來,還是柳嬤嬤一直拍著她的背,替她平復了半天,才終於止住了顫抖。
柳嬤嬤嘆息了一聲,只道:“女官,這是養身子的藥。我並不想害你!”
嫮宜本是蜷縮在牀腳,無論如何也不說話,聽了這句話反而自嘲地笑了一聲:“害我又如何,不害我、又如何?”說完端起碗就一仰脖子,盡數喝了。
柳嬤嬤見她把藥喝了,才道:“喝了藥就好好養著,李嬤嬤那兒,我已給你告了假,說你暫時得了風寒,不能出去。她這樣刁鑽的人,也不知能給你幾日假,雖說你這身子最好要將養一個月,只是如今,能養幾天,就是幾天罷!”
說著又扶著嫮宜平躺下來,給她掖好被子,嘆道:“方女官,你也別怪我說得直,以前你風頭難免太盛了些,雖說這事兒嬪妃自己是決定不了的,全看那位的心意,但后宮的怨氣,總要有人要背。昨夜我偶然路過你的房間,見你竟是落胎之像,可唬了我一跳!”
“女官意外懷孕的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只是女官雖要伺候的人多,有了雲雨之後都是要喝避子湯的,懷孕的女官,都會被稱為不守宮規,被灌了墮胎藥之後,會被發配到內中省的暴室做粗活。你這樣玻璃似的人,去了那裡,可如何能掙出命來!故而李嬤嬤那裡,我幫你瞞了,也只敢說你是風寒,這藥也是我以前攢的一星半點,就這麼幾副,應該勉強還對症,剩下的,也只能但看天命了!”
嫮宜放了藥碗,冷冷清清道:“昨夜想必也是嬤嬤施了援手罷?只是我與嬤嬤素不相識,又何故幫我呢?”
她神情倦累之極:“只是嬤嬤如今也看到了,不管嬤嬤所求為何,怕是都從我身上求不到了。還是別費這個心了罷!”
柳嬤嬤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道:“不瞞女官說,我以前,是在甘泉宮伺候扶蕙夫人的。後來甘泉宮寥落了,便被人打發到了這裡。之前我在甘泉宮也認了個乾女兒,便是她,託我看顧你。”
嫮宜一愣,不由問:“是誰?”
柳嬤嬤一咬牙,出門去了,過了片刻,復又進來,還帶進來一個灰衣粗服的憔悴女子。
那女子進來就重重磕了幾個頭,才抬起臉來,嫮宜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只覺這段時日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這長長的一凝望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