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石門緩緩打開,範耘走了進來。
崔不去躺在牀上,均勻呼吸,似已熟睡,他卻逕自走過來。
“好些了嗎?”
範耘這樣問,便是知道崔不去醒了,一個人裝睡裝得再像,清醒時的氣息也截然不同,絕瞞不過高手。
他無視崔不去一臉送客的表情,在牀邊坐下。
“我知道你心中對我有怨,此事的確是范某虧欠於你,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你我各為其主,你既然不肯歸順,我也只能將這種法子,將你請到這裏來了。”
崔不去冷冷看他一眼,又閉上眼睛:“兩晉以來,多少梟雄起事洶洶,卻下場慘澹,他們兵強馬壯,天時地利人和比你那位樓主不知強了多少倍。以先生之才,就當真相信他能成事?”
範耘不以為意:“世間多少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去,你既然說天時地利,就該知道那些梟雄,有的成在天時,有的敗在地利。譬如楊堅,以外戚之便謀朝篡權,說白了,也就是憑女人幸進的,哪怕他將來名留青史,這個汙名也抹不去,更何況,你不要小看樓主,他的確有你想像不到的能耐。”
崔不去譏誚道:“能夠網羅這麼多高手,有鳳霄元三思這些安插在朝廷中的棋子,更有范先生你這樣的謀士,他的能耐的確很大。”
範耘意味深長道:“你以為僅止於此嗎?”
崔不去眯起眼。
對方卻不再說下去,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
“這是補血養氣的藥,沒毒,對養身體有好處,吃不吃由你。”
範耘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好生歇息,便起身走了。
石門重新關上。
鳳霄從石室頂部的角落躍下,拍去身上塵土和蛛絲。
“他發現我了。”
高手之間的氣機牽引最為微妙,即使鳳霄自忖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破綻,即使範耘也沒有朝他藏身之處望上一眼,但鳳霄仍舊可以肯定,範耘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這並不奇怪,斗室之內本來就很難藏人,鳳霄之前甚至已經做好與範耘動手的準備。
但對方明明發現了他,卻沒揭穿,這就說不過去了。
鳳霄拿起範耘留下的拿瓶藥,打開瓶口嗅了一下,順手放入懷中。
“不管這老匹夫打什麼主意,不吃為妙。”
崔不去沒有攔阻,兀自沉銀道:“他方才說,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路人對孔子的評語,意喻對方乃大智大勇之輩,範耘以此自比,是為了說明自己有苦衷。而且,他似乎在暗示我們,那位樓主的手下,不止我們所知道的這些人,可能還留有意想不到的後手。”
鳳霄嘲弄:“難道你想說範耘是臥薪嚐膽的內間?他能眼睜睜看著你被我捅一刀,這內間當得甚是賣力啊!”
崔不去歎了口氣:“還有一個可能。”
鳳霄皺眉:“他既不是十三樓的人,也不是幫我們的。”
“不錯,他與我相處數年,應該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以他的才智,早該料到我就算表面答應,也肯定不甘心被擺佈,非要鬧出點兒事來。”崔不去認真說道。
冷不防鳳霄一樂:“我從未見過有人將自己比作攪屎棍的!”
崔不去停住話語,面無表情看他。
鳳霄伸手彈了下他的額頭:“身心舒暢,自然百病皆消,我這是在助你儘快痊癒,你應該謝我才對。”
忍一時風平浪靜,崔不去閉了閉眼,繼續道:“既然範耘沒有發作,那也暫時不會在玉秀他們面前揭發你。這次你深入虎穴,是否做了什麼準備?”
鳳霄疑惑:“什麼準備?”
“你該不會就想著單槍匹馬直搗黃龍吧?”崔不去略略提高聲音,話未過半卻咳嗽起來。
鳳霄驚訝:“像我如此智勇無雙以一敵百的人物,難道還需要呼朋引伴嗎?”
忍一時風平浪靜……忍他娘的風平浪靜!崔不去勉強撐起身體,隨手抄起邊上的空碗就砸向鳳霄。
對方輕鬆接住,反手放在桌上,以一種給貓兒順毛的語氣笑銀銀哄道:“你看你,身受重傷,竟還如此暴躁,不想好了是不是?我出京時留了一手,讓老三親自帶人暗中尾隨我們,在安平隔壁的饒陽等候。”
見他說及正事,崔不去立時安靜下來,只是方才動了氣,依舊咳嗽不斷。
鳳霄暗自好笑,又倒了半碗溫水喂他。
“天南山此處,我事先也不知情,知道元三思道出,我才傳訊給老三。想必我們動身之時,他們也已經上路,但無人引路,他須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能找進這裏,更不必說入洞之後還有個北斗雙璿陣,除了你跟範耘二人,這世上恐怕也沒人能破得了吧?”
“不錯。”崔不去道,“除非我們弄出什麼動靜,將他們引過來。”
鳳霄:“此事我來想法子,你安生養病吧。還有,崔道長,就您這破身體,不知能多活幾日,還是把脾氣收一收吧,免得哪天雲海十三樓沒倒,你就先一命歸西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不氣我,自然萬事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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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霄眨眨眼,忽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點了崔不去的睡穴,接住他頃刻軟下的上半身,將人安置在牀榻上。
但被強制入眠的崔不去眉間猶有折痕,彷彿千頭萬緒尚未解決,夢裏也不安穩。
鳳霄在折痕處的穴位揉了片刻,生生將那折痕撫平。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崔不去才會顯得人畜無害,良善可欺。
可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此人不僅嘴巴毒,心腸硬,對人對己皆是辣手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脾氣任性不好伺候,病體殘軀如風中燭,不知何時就會熄滅。
就連崔不去三個字,也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氣息,彷彿飽經風雨霜雪的山石,無須旁人接近瞭解,更無須任何人親近。
喜歡上這種人,真是前世不修,倒了八輩子的血黴都不止。
反觀他鳳霄,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一開口便有美人主動送上門,即使傾國傾城的絕代尤物馮小憐也想與他春宵一度,更不必說那些想要求他青眼的男男女女,更是俯首皆是。
上天不僅賦予他出色外表,更讓他才智非凡,從小到大,他想學什麼,想得到什麼,幾乎都不必花費什麼力氣,輕而易舉,唾手可得。便連這法鏡宗宗主之位,魔門裏多少人眼紅嫉妒,爭得頭破血流,到了他這裏,卻是前任宗主為了讓他上任,像扔燙手山芋似的將位子扔給他。
鳳霄並非那等傲氣內斂的虛偽之輩,他是真覺得天地廣闊,能與自己並駕齊驅的人卻寥寥無幾,崔由妄晏無師等魔門宗師也許在武學上能與他一戰,但鳳霄自忖論才智論容貌,自己都要勝過這些人不止一籌半籌。
可似他這般完美無缺舉世無雙的人,竟會喜歡上一個有今日無明日的病鬼?
不單他不相信,說出去恐怕也無人敢信。
鳳霄左看右看,又從石壁上摳了一顆夜明珠下來,對著崔不去的臉照來照去,就是沒看出這張臉上有何特別。
鼻子平平,眉毛平平,眼睛嘴巴好些,可也只是略好些罷了,怎比得上他十之一二。
鳳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倆虎落平陽,在茫茫邊城戈壁之間逃命,兩人當時還各懷鬼胎,卻不得不放下成見暫時合作,縮在懸崖下面方寸大的山洞裏度過風雪一夜。
那時候他被崔不去逼著叫了三聲爹,心裏想道等他脫困,一定要讓這病鬼跪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喊爹。
結果呢?
結果自己現在看著這病鬼的臉,竟有種油然而生的動容歡喜。
這樣不行。
念頭閃過,鳳霄伸手覆上崔不去的脖頸。
掌心與對方的肌膚相貼,除了溫暖之外,還有微弱跳動的生機。
鳳霄慢慢收緊了手。
崔不去的表情沒有痛苦,傷勢加上被點了穴,他已陷入深眠之中。
面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恬靜安寧,他掙扎半生,嘗過世間顛沛流離,人情冷暖,這樣死去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眼前這山洞之中,高手雲集,十面埋伏,險象環生,範耘玉秀元三思等人已經很難對付,更何況還有個沒露面的樓主,鳳霄想要全身而退也得找機會,再多一個崔不去,縱使對方智計百出,可在這等情形下,主意再多,也免不了成為累贅。
這病鬼很瘦,脖子也修長細瘦,一隻手稍微用力就能捏斷。
然後對方便再也沒了呼吸,更不可能對鳳霄冷笑,言語如刀,一肚子壞水逮到機會就給解劍府使絆子。
從此他鳳霄山高水闊,天大地大,再也沒了弱點。
好處千般,百利無害。
可,就是下不了手。
說到底,無非三個字。
捨不得。
捨不得他動輒冷嘲熱諷的言語。
捨不得他眉毛一挑的冷笑。
甚至還捨不得他帶著七分譏誚三分算計的那一句“鳳二府主”。
所以說,這病鬼到底有哪里好了?!
鳳霄鬆開手,歎了口氣。
他低首,將唇貼上對方的柔軟溫度,慢慢碾了片刻,忽而又狠狠咬了一口!
早知如此,當初在戈壁上,就該直接一劍把他給捅死,否則哪來今日自找的這麼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