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憶往事齊光裂肝膽話稚子嫮宜誅心腸
因嫮宜的病,寢殿裡頭未曾燃香,紫宸殿中常年繚繞的龍涎香味道都淡了,連燭火的煙氣也怕熏了她,只在床頭放了兩顆夜明珠,用輕盈的素雲紗籠了,在重重幔帳下,散逸著柔和的光。
燕齊光坐在床沿,看著嫮宜沉靜的臉,在明珠微光下,更是如玉雕成的一般,剔透、蒼白、脆弱,呼吸微弱得似隨時都會消散。
生死之前,所有曾經會計較的一切,都黯淡了。
宮中哪怕是夜晚,都是燈火通明的,尤其是皇帝到的地方,哪裡都有宮燈照得透透亮亮,此時這簾幔中難得的幽暗,倒叫燕齊光一時心傷。
他握住嫮宜的手,將臉貼在她冰涼的掌心。燕齊光顫抖著閉上眼,兩滴淚落在她手指上,又很快消隱無踪。
燕齊光其實已經記不得他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先帝在時,有寵妃扶蕙夫人,在后宮中一時無兩,他母親雖是皇后,都要讓扶蕙夫人三分。
好在先帝子嗣單薄,至始至終都只活下來他這一個兒子,扶蕙夫人更是從未有過孕息。先帝痴迷扶蕙夫人,對他這個兒子也並不甚在意,但終究還是只能封他為太子,他母親還算有幾分手段,宮人們為了以後著想,雖寵妃勢大,也並不敢太得罪他。
好在他並未在天下第二人的位子上苦熬多久,長到十八歲,父母先後過了世,盛年登基,雷霆手腕,選賢舉能,天下歸心。
他自認先帝的往事並未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但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即使自己認為是水過無痕,也總有一些殘留的蛛絲馬跡。
他非常順利地過上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帝王生活,后宮之中,佳麗三千,他個個寵愛,個個不留情,或許究其緣由,不過是不想蹈先帝覆轍而已。
先帝對扶蕙夫人,他當年是親眼見的。
為她修了天宮一樣精緻的甘泉宮,可以說天下珍寶都收入了甘泉宮的庫房。她笑一笑,先帝就跟著龍顏大悅;她一皺眉,先帝幾乎就要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扶蕙夫人撒個嬌,先帝就予取予求,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恐怕先帝也會給她摘來。
因扶蕙夫人多年未有生育,先帝那樣優柔寡斷的人,抗了多少年朝中要立中宮嫡子為太子的壓力,就是為了期待他們的麟兒誕生。扶蕙夫人後來因病過世,先帝身體急轉直下,沒過兩年就跟著去了,臨死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把扶蕙夫人扶正。
一個男人能多痴迷一個女人,燕齊光已盡在先帝身上看見了。這種太容易被他人操控的感覺讓他厭惡且恐懼,並非常嗤之以鼻。
人心底最厭惡的,或許就是他明白這是自己很可能成為的樣子。
所以嫮宜當年剛入宮時,他一時順了自己的本心,獨寵她近一個月,卻在偶然聽到小宮女一句先帝和扶蕙夫人時,立刻決心要斬斷這種可能。
當日先帝初見扶蕙夫人時,是何種心情呢?燕齊光似乎摸到了一點邊。或許當時交鸞殿初見嫮宜,他一時意動,讓她住了塵封多年的甘泉宮,就是冥冥之中的某種預兆。
他掙扎過,結果只是把心中所愛推得更遠,甚至他還不如先帝,扶蕙夫人自入宮以來,風光嬌寵一世,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而他卻犯此大錯,半個時辰之前,刑訊敏妃的結果出來之後,他才知道,他曾經錯過了什麼。而更糟糕的是,她危在旦夕,可能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了。
他想起草原上那日。
嫉妒像是最天干氣躁時,空曠平原裡燃燒的一把火,一旦點燃,就迅速席捲了整個心房。可笑他那個時候,竟忘了只有真正的感情,才會患得患失,才會舉棋不定,才會發瘋一樣地嫉妒。
他被這把火完全燒掉了一半的理智,幾乎不肯給嫮宜任何開口的機會。哪怕她開了口,他也不信。
因為哪怕他已站在權利的最頂峰,人心,卻始終是操控不了的東西。
如果嫮宜開口,要跟了鞅狄王去,他待如何?他能如何?
燕齊光不能想,也不敢想。
活了近三十歲,哪怕當年守在天下第二把交椅上,他都敢對那個最高的位置想一想,而今卻敗在一個女人手裡。
嫉妒和挫敗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
其實正如許蘭舟臨死前所說,他真的不知道裡頭有疑點嗎?他真的查不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嗎?
他只是再一次的不敢。
前頭知道聶長戈之事,已種下因果。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嫮宜和鞅狄王真是情投意合,那他又待如何?
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他和嫮宜的感情,本就充滿了不對等和不信任,兩個從來不知愛為何物的人,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卻像兩塊磁石一樣,正好相反的兩極一遇到了,就緊緊黏著不肯分開,可是如果使個大力掰開,也便就能掰開了。
這一次懦弱,就讓他們之間這段脆弱得經不起任何波折的感情,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煙霧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踪。
燕齊光唇角之間嚐到一點咸意,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將嫮宜的掌心都打得透濕。
正怔愣之間,那雙柔荑在他臉上動了動,他大喜之下,果然看到嫮宜睜開了雙眼,正靜靜望著他。
燕齊光握住嫮宜的手,低低道:“宜娘。”
嫮宜病中體虛,望瞭望四周,才輕聲道:“陛下,這是紫宸殿罷?這並非奴婢應呆的地方,請放奴婢回永巷罷。”
燕齊光俯下身,隔著被子擁著她,在她耳邊道:“宜娘、宜娘,朕對不住你,朕……我、是我對不住你,方才,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那個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嫮宜本還能平聲靜氣,突然聽他說起那個無緣的孩子,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巴掌掃到他臉上,目光如冰一樣徹骨:“滾!”又反應過來,自嘲道:“這是你的地方,哪有你滾的道理,自然是我滾!”說著掀開被子,掙扎著就要下床,全身卻虛得很,頭一陣陣發暈,行動上就難免遲緩了些,就被燕齊光一把抱住。
她掙脫不開,只能被迫靠在他懷裡,聽見燕齊光在她耳邊懇求道:“宜娘,孩子的事,是敏妃自作主張,我真的不知情。我如果知情,怎會讓她……那是我們的孩子啊!”
嫮宜冷笑一聲:“賤婦孽種,怎堪當陛下的孩子!”
燕齊光握住她肩膀,兩眼盯著她,大驚失色道:“這是什麼話?我若是說過這種話,拿我過世的母后發誓,讓我立時就死,永世不能超生! ”
嫮宜折騰了這一陣,全身已是虛軟得不像話,勉強掙脫開來,靠著床柱,聲音幾不可聞:“你死不死的,與我何干!我的孩子早就死了,與你卻脫不了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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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齊光心下大慟,想起昔時草原上,一匹狼朝他們撲過來,她卻顧不得躲閃,傻乎乎擋在他前面的往事來,不由輕聲問:“宜娘,你要怎樣,才能再叫我一聲齊哥呢?”
嫮宜強撐著,臉上浮出一個美艷至極也諷刺至極的微笑:“那個宜娘,不是陛下親手殺了她嗎?”
她本就在病中,情緒大起大落之下,說完就已力盡神危,實在支撐不住,倒在枕頭上,復又暈了過去。
第一二零章
行險方躊躇難自定哺苦藥徬徨意生波
各種天下間的奇藥流水一般淌進紫宸殿。
太醫幾乎是在裡頭日夜輪班,一張藥方從院使到院判到底下二十多個太醫,反反复复鑽研,也不敢下結論。
這張藥房是他們對著那爐紅籮炭研究了無數次之後,才得出的結果。
只是現下,誰也不敢擔這個責任。
他們要醫治的那位病人已經七八天未醒了。
全靠那株千年野山參吊著命。
這一劑猛藥下去,若好了,自然是千好萬好。
可是若不好了……
諸位太醫光想想這個可能,就已經汗濕重衫。
這些天陛下的心情已經越來越壞,他們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撞到老虎鼻子上。
只是那千年野山參製成的參片已不剩多少了。
不過只夠一天之數。
這也意味著,他們今天必須得拿出一個章程。
王院使拿著早就能倒背如流的方子,又再三斟酌,才嘆道:“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盡人事、聽天命罷!”
說完拿著藥方走了出去,去外殿求見御駕。
祿海匆匆進去通傳了,才見燕齊光大步從內殿走出來,臉色憔悴又帶了三分喜色:“可有法子了?”
王院使面色鄭重,已直接跪下來,沉聲道:“啟禀陛下,臣等這些日子,雖已研究出一個藥方。只是那毒古怪得很,臣等只能下猛藥,以毒攻毒,或許有效。”
燕齊光喜色散盡,默然不語,半晌才低低道:“接著講。”
“只是……只是病人前不久還小產過,又被毒親了,身體本就極為虛弱,這……這一劑猛藥,臣……臣實在無完全把握,病人能撐過這藥效啊!”王院使老淚縱橫,砰砰把頭嗑下去,不敢抬頭看燕齊光的臉色。
燕齊光僵坐在原地,半天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王院使在讓他做選擇。
誠然如果沒治好,他可以讓整個太醫院去陪葬。
只是,那又有何意義呢?
再多人陪葬,死後極盡哀榮又如何?也換不回一個活生生的她啊!
燕齊光望著自己的雙手,居然在抖。
他這一生賭過無數次。
最大的一次,是在剛登基時,與當時先帝留下的權臣鬥的時候,那次甚至賭上了這萬里江山的權柄,一旦輸了,便從此是帝皇傀儡,任人宰割。
但哪怕是那次,他都沒有手抖過。
他在椅子上坐了許久,等手的顫抖終於止住了些,才道:“用。”
王院使撐著僵直的身體,沉默地磕了一個頭。
外頭藥材和煎藥的傢伙用具都是一應俱全的,王院使親自守著爐子,待罐中藥汁終於煎成一碗,才鬆了口氣,又親自端進了內殿。
他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了。全太醫院的性命,也都在此一舉了。
燕齊光端著碗坐在牀邊,想把藥餵進去。
誰知嫮宜已連藥都咽不下去了。
剛餵進去半勺,褐色的藥汁就順著嘴角全部留了出來,映襯在她雪白的臉上,格外顯眼。
燕齊光心中一痛,深呼了一口氣,才重新平靜下來,微微捏著她的臉,強迫她張開嘴,再把藥送進去。
這次藥汁順利滑入了喉嚨。
眾人心頭一鬆。
可燕齊光的手剛剛拿開,嫮宜就劇烈咳嗽起來,藥水似乎是嗆進了她氣管裡,咳得昏天暗地,上氣不接下氣,她本來蒼白如紙的臉色,都咳出了一點病態紅暈,呼吸急促不堪地喘著。
燕齊光心頭大駭,忙伸手替她拍著背理氣,順了半天氣,嫮宜才終於平靜了些,軟軟倒在他懷裡,人事不知。
只是好不容易餵進去的藥又全部咳了出來。
王院使看得心焦,不由道:“陛下,這樣不行,病人根本喝不下去,而且咳成這樣,怕傷到喉嚨。不如找個宮女來,哺餵進去,或許能成?”
燕齊光沉思片刻,端著藥碗喝了一口,才伏下身去,吻住了她。
她嘴唇緊緊抿著,燕齊光費了一番力氣,才以舌撬開她的唇,將口中藥汁緩緩哺過去。
他動作極輕極柔,可終究還是生疏的很,仍有不少藥汁子溢了出來,好在總算吞進了一點,燕齊光舒了口氣,繼續如法炮製,等到他身上都是斑斑痕蹟之後,才終於餵下最後一口。
餵完藥,兩人嘴唇輕輕碰在一起。
一點柔軟、一點冰涼、許多苦澀。
這藥真是苦得鑽心,他想。
可仍然捨不得挪開。
他吻上她的眼睛、吻上她的鼻子、再有一次吻住她的唇。
可是卻不會有人再傻乎乎地湊過來回應他。
他閉上眼,身下無限馨香,他卻頭一次生不出欲念。
他偏過頭去,把頭側在嫮宜頸邊,熱淚濡濕了她如雲長發。
所有的愛恨、怨憎、嫉妒、猜疑,都在她垂危的消息前,如此黯淡無光,最終消散成一段飄渺的過去,再也無處可尋。
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化作一波波蔓延呼嘯的浪濤,把他整個人完完全全吞沒。
不管你愛也好、恨也好,請你活下來……
宜娘,請你先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