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廚房。
背對着門口,一個眼角佈滿皺紋的中年婦女,手臂上套着棉布套袖,兩只粗糙的大手按在面板上揉捏面糰。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小槐,是你嗎?”
“幫我把白砂糖從後面的櫃子拿出來。”
“嗯。”
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察覺到不對勁,一轉身看到小女孩右臉紅腫,神情凝重。
甩了甩手上的面粉,皺着眉頭,快步走過去。
“你這是怎麼了?”
並不是擔心而是一種指責,語氣冰冷。
“沒事……沒事。”
小槐立刻跑開,從外面又進來,手裏多了一袋白砂糖。
顫抖着遞到女人手上。
“你是不是惹大小姐生氣了?”
中年女人並沒有立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表情複雜,擡起沾滿面粉的手,衝着胳膊用力掐了她一把。
“呲,娘,我再也不敢了。”
小槐抱着手臂往後閃躲,接連退了幾步,嘴上立刻求饒。
手臂一疼,沒有拿穩手裏的東西,白砂糖“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中年女人彎腰撿起來,瞪了她一眼。
“你這個死丫頭,連點東西都拿不住,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麼把你養大的。”
小槐站在一旁,抿着嘴,一聲不敢出,低垂着眸子。
爹只管他自己的喫喝,在外面喫飽喝足了纔回家,拎幾個涼透的饅頭往桌子上一扔,第二天又早早地出去。
已經九十多歲的奶奶實在看不過去,就把她帶走了,養在身邊,不然她連活下來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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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女人轉過身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夾了她一眼,繼續幹活。
幾秒後,身後響起冷不丁的一句話。
“我爹沒養過我。”
語氣平淡。
中年女人身體一顫,手上揉面團的動作停下來,乾裂的嘴脣微微動了幾下。
她能不清楚那個男人的秉性嗎?
小槐一出生,她就走了。
在那窮山村裏,家徒四壁,雨天屋漏,吃了上頓沒下頓,好不容易靠給人家洗衣服縫縫補補賺點錢補貼家用,還要藏起來,生怕讓她那個該死的男人看到。
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連孃家送來給她生產之後買雞補身子的錢都讓他拿着去賭輸了。
“臭娘們,你拉着臉做什麼,還有錢沒有,再給我點,我還會贏回來的,到時候拎你們娘倆進城過好日子。”
這是那個男人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整宿,她沒睡,看着男人拿着她的陪嫁鐲子出去,心已經麻木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給孩子餵過奶,收拾了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炕上的娃是他的親閨女,不信他能餓死她不成。
再說了家裏還有老孃。
小槐的話,讓她十分內疚,是啊,她爹沒養過她,難道她這個做孃的就養過嗎?
轉過身去,眼眸裏全是內疚和自責。
“我……”
欲言又止,又瞥見她臉上的紅腫,不用猜,就知道是被大小姐打的。
夫人不在家,大小姐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一點不順心就對傭人們拳打腳踢。
先前有一個女傭到夫人面前告狀,卻被告知大小姐有暴躁症。
第二天就離職了,聽說是偷了小姐的鐲子。
夫人就算再同情家裏的傭人,可到底跟小姐纔是一家人,有些事情不是不清楚,是縱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雞蛋,遞到小槐手裏。
“孩子,你別怪娘,我們是傭人,說白了就是僕,大小姐是主子,咱們惹不起就躲得遠遠的。”
“這屋子姓蔣。”
語重心長地說。
她就算沒養過這孩子一天,可到底是十月懷胎生下來,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被人打了,她能不心疼?
是無可奈何,是恨自己沒本事。
“娘讓你留在這裏,不是讓你受委屈的,是爲了咱娘倆以後能有個照應,我給你在城裏找個好人家。”
眼睛裏泛着淚光,擡起手,用沾着面粉的套袖擦了一下臉頰。
“不說了,不說了,來,娘教你做薄荷糕。”
家鄉的手藝,這麼大的城市竟然沒有地方賣,人人愛喫。
“好。”
小槐乖巧地點點頭,拿起一旁的套袖和手套戴好。
小鹿般的黑眸試探性地多看了幾眼身旁的中年女人。
這是她的親生母親,十八歲了,半月前她才見到她,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以前她總問奶奶,娘去哪兒了,奶奶總是繃着臉,生氣地敷衍一句。
“死了。”
她真以爲是死了,後來才聽村頭的小孩說她娘跟別的男人跑了,是個踐女人。
因爲氣不過沒少跟別人動手,她沒有爹孃護着,捱了不少打。
到了十七歲的時候,沒人願意娶她,說她跟她那個不守婦德的娘一樣,都不是什麼檢點的女人。
長得清秀,四肢也健全。
有一天桌子上突然多了兩塊豬肉,一個豬頭,還有好幾個豬腳。
才知道原來是村頭賣豬肉來提親,她爹要把她嫁給一個傻子。
她沒見過,只是聽人說,賣豬肉的那家有個傻兒子,十五歲了,從來不出門。
曾有人透過半掩的木門看到,是有一個男孩散着毛躁的頭髮,長得眉清目秀臉上卻髒兮兮的,腳上纏着鎖鏈。
有的人家怕小孩出村到河裏玩淹死,就嚇唬說村頭有喫人的妖精,專門喫小孩,就在賣豬肉那家。
不知爲什麼,她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想什麼呢?”
中年女人擡起手肘碰了她一下,喊她好幾遍了,不見她動彈。
“啊,沒什麼。”
“什麼時候能攢夠五千塊錢啊。”
小槐試探地問。
“哎,快了,再過幾個月,我跟你一塊回去,把錢給賣豬肉的那家送去。”
“嗯。”
中年婦女滿目愁容,搖了搖頭,盯着手裏的面糰出神。
誰能想到,自己的親閨女,那個該死的男人竟然爲了幾塊豬肉,五千塊錢就把她嫁給傻子。
喪良心的東西,這輩子他不得好死。
餘光看出小槐的失望,心中隱隱作痛,苦了這個孩子了。
口袋裏的手機發出微弱的光。
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掏出手機,是管家發來的新的一週的食譜。
正準備關上手機,卻看到屏幕上彈出一條新聞。
“某老人路口被撞,法院判出鉅額賠償。”
手不自主地點開,眼眸一下陷進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