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一百二十一章
齊越領命離去,他們的五萬人馬對付廣陵王綽綽有餘,何況還有虞北玄在候命。虞北玄的老母親在他們手裡,不怕他不乖乖聽命。
李謨撇下眾臣,跟韋貴妃一起進了甘露殿。
甘露殿中的內侍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韋貴妃畢竟在宮裡多年,見慣了大風大浪,讓他們都下去,只留了兩個宮女在寢殿伺候。
一時之間,正殿內只剩下她跟李謨兩個人。李謨幼年的時候便寄樣在韋貴妃膝下,韋貴妃一直無子,感情自然同親生母子也沒什麼分別。韋貴妃倒不在意是誰做了皇帝,她怕的只是舒王難以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皇位都坐不穩。
“圓丘的事情,是你做的?”韋貴妃問道。
獸首金爐裡是龍腦的香味,李謨看了寢殿一眼,問道:“是,我為今日已經足足等了二十多年,皇位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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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避諱地說道。
韋貴妃閉上眼睛,長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也不敢居於東宮之下,終究是要走到這一步。可我沒想到,你居然連太子的xin命也不留下……做人總是要留一線啊。”
李謨卻不以為然:“當初我被領養到您的膝下,東宮和皇后何曾把我當成近親看待?就算我不是聖人所出,也是他親兄弟的孩子,可是皇后是如何做的?我要娶崔氏女,皇后竟然弄了一出落水的戲碼,生生將我心愛之人遠嫁。為了防止我掌握權力,便與延光聯手,將東宮推上至高無上的地位。彼時,我終日惶惶,擔心朝不保夕,又何其無辜?”
韋貴妃知道當年皇后和長公主的顧慮。昭靖太子在朝中留下的威望實在太大,身為他親子的李謨,對東宮是最大的威脅。可是昭靖太子已經不在,聖人也已經登基,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二郎……”韋貴妃不知道該說什麼,慢慢坐在榻上,“你心中的怨氣,實在太多了。除掉太子,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外面那些老臣,不會真心臣服於你……還有你的兒子,他一直都沒有承認你吧?”
李謨一甩袖子,說道:“他承認或者不承認,又有何妨?我當了皇帝,他就是太子!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生父本就是儲君,而我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這些東西理應是我的!”
這些年,他在天子面前一直裝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如今終於露出了真面目。天子重用他,卻也百般防備他,說白了他不是親生的兒子,如何能繼承大統?外界那些所謂權傾朝野,都是表象罷了。現在,皇帝躺在那裡,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他將是天下的新主!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不,應該說是等了一生。
“您放心,等我登基之後,會奉您為皇太后,好好孝順您。這麼多年,這皇宮裡,對兒子真心的,也只有您了。”李謨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沒有親娘,早就把韋貴妃視作母親。
韋貴妃看了寢殿一眼,說道:“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讓你不要加害聖人,讓他壽終正寢,你可能答應我?”
李謨有些猶豫,在他看來,天子的作用便是替他穩定住政局,一旦沒用了,當然是越早殯天越好。可是韋貴妃親自開口求他,他也狠不下心腸拒絕,思慮再三之後,應了聲好。
齊越出了皇城,直接去找虞北玄。虞北玄就在不遠處的興道坊待命。
常山親自回了淮西,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看來母親和他必然都落在了舒王的手中。虞北玄手中捏著一張紙,望著頭頂的藍天,面臨著這一生中最艱難的選擇。
昨夜,他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四個字“絕無勝算”。他不知道密信是何人所寫,但明白信上的意思,舒王今日可能會敗。
剛才南邊的圓丘傳來巨響,探子回報說參加祭天的人幾乎悉數被埋在黃土以下。他不覺得這樣東宮還會有勝算。可不知為何,心裡總有個聲音在阻止他進宮。
他若不率兵進宮幫舒王,母親肯定會有危險。可是得知了他心意的舒王,在事成之後,還會放了他們母子嗎?
虞北玄十分為難。這時,他看到路的盡頭一匹馬奔來,齊越帶來了舒王的命令,廣陵王正在攻打城門,要虞北玄率領那些精兵,將廣陵王等一干人等全都拿下,今日的事情,便算了結。
虞北玄別無選擇,他收拾心情,正要去調集兵力,忽然有個隨從走到他面前,低聲道:“使君,請借一步說話。”
他以為自己聽錯,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眼前的人。那人抬起頭來,正是扮做男裝的嘉柔。
齊越還在他們身後,虞北玄不動聲色地說道:“跟我來吧。”
齊越覺得那個隨從有幾分古怪,正想上前去一探究竟,旁邊伸出一隻手來,另一個做牙兵打扮的男子,笑著對他說:“我們使君處理些私事,舒王反正勝券在握,不會連這麼一時半會兒都等不了吧?”
齊越皺了皺眉頭:“你敢攔我?可知我是誰?”
那人繼續吊兒郎當地說道:“自然知道。您是舒王的人,可我們牙兵只聽使君的,您請留步吧。”
齊越心想,這個虞北玄是越發難以掌控了,難怪舒王下了命令,等到事成之後,要他想辦法將此人除去。
虞北玄和嘉柔走了幾步,等離開齊越的視線,虞北玄一把將嘉柔拉進巷子裡,將她按在墻上,低吼道:“你可知現在長安有多危險!為何走了又回來?”
嘉柔深吸了口氣,看著他深褐色的眼瞳,高大如山的臂膀,前世他真的一直護著她。那日回到驪山,聽到四方城門早已被虞北玄掌控,只能進不能出,而她能那麼輕鬆地離開,絕對是他授意的。
嘉柔忽然沒有那麼恨他了,不管前世他因為什麼原因沒有來救自己,那條路是她選的,她不怪任何人。這輩子,她愛的是李曄,那些恨就更沒有意義了。她低聲說道:“我不得不來這一趟,換了是旁人,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吧。”她從袖子裡拿出一串佛珠,“你可認得這個?”
虞北玄一把將佛珠奪過,那是他母親之物,瞳孔一縮:“這東西怎麼會在你身上?”
嘉柔說道:“李曄早就知道舒王可能會對老夫人下手,提前去淮西通知了她。但是舒王的人去得太快,長平和陳海拼死護著老夫人,逃了出來,後來被李曄手底下的人所救,現在已經在安全的地方。這是老夫人要我交給你的,還說回頭是岸。”
虞北玄盯著嘉柔,若是其它人來說這番話,他肯定會以為是東宮的離間之計。但是嘉柔親自跟他說,他知道她不會騙自己,母親一定是安全了。
他松了口氣的同時,一下迫近嘉柔,兩個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就如同這天底下最親密的戀人一樣。他說道:“既然母親無事,我自然不會幫舒王。可我不想放了你。這世上除了權勢,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嘉柔渾身一僵,虞北玄忽然低頭要吻她。嘉柔避開,他便吻在了她的臉側,而後乾脆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嵌進懷裡,對著她耳朵說道:“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你跟我回蔡州,我對你好一輩子。你在這麼危險的時刻跑來找我,難道不是關心我?嘉柔,你心裡還有我,對麼?”
他的懷抱如同鐵桶一樣堅固,嘉柔根本掙脫不開,最後怒不可遏,直接扇了他一個耳光。
虞北玄偏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嘉柔。他做到使君的位置,已經沒有人再敢打她。這個女人打他,他不是憤怒,而是心痛。
嘉柔毫不示弱地說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這些?我告訴你,我的身體和心,都是屬於李曄的。就算你不放了我,我豁出xin命也要回到他的身邊。你還不明白嗎?我今日來這裡,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
虞北玄微微一愣,嘉柔趁勢掙開他的手臂,後退兩步,扶好歪掉的帽子:“你應該知道舒王不得民心,裴延齡和曾應賢都是他的走狗,這些年,乾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他一旦登位,四海之內,只會群起而攻之。而且他為人多疑狠辣,不會容你太久。你現在能保全自己的辦法,就是站在東宮那邊!”
“我不要聽這些!”虞北玄一把抓住嘉柔的肩膀,好像若是他松了手,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相遇。他艱澀地說道:“嘉柔,我愛你。不管我曾經用什麼目的接近你,但我後來真的愛上了你。無論我經歷過多少事,沒有你在我身邊,我都感受不到一點快樂。你真的不能回到我身邊嗎?我對你的愛不比李曄少!”
嘉柔看著他,他一向驕傲的臉,露出這樣卑微的神情,彷彿他是低到塵埃裡的那個。她平復了下口氣:“長平為了救老夫人,奮勇殺敵,身上多處受傷,xin命危在旦夕。你若還有點良心,就該知道,她才是你應該珍惜的人。這世上有些東西,錯過了便是錯過了,永遠不會再回到原地。虞北玄,我們之間,早就如過往雲煙。”
虞北玄怔住,手用力,復又鬆開,再用力握緊。嘉柔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平靜地看著他掙扎。她不恨了,無愛亦無恨。這人世間大凡耿耿於懷的,都是沒有徹底放下,所以她現在能坦然面對此人。
終於,虞北玄垂下手,有些東西,再用力握住,也是留不下來的。
嘉柔大步從巷子裡走了出去,這回虞北玄沒有再攔她。
她向齊越那邊的孫從舟點了下頭,孫從舟朝她走過來,兩人一道離去。齊越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他從皇城裡出來,因為廣陵王正在攻打皇城大門的緣故,他只有一個人,沒有帶隨從。而且虞北玄的老母親雖然沒有被抓住,但他們把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全都殺了,所以虞北玄不可能知道他們手裡根本根本沒有人質。
可是這個隨從忽然出現,給他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陳朝恩率領神策軍去圓丘收屍,此刻應該已經出城了,他們剩下的兵力就是虞北玄這裡的五萬人馬。可他忽然意識到,他們是不是太自信了?若是虞北玄反水,那勝負的扭轉就在這一瞬之間!
這可是玉衡最善用的伎倆。置之死地而後生!
齊越剛要退後,去找來時的馬逃走,可虞北玄已經從巷子裡走出來,命令手下將他抓住。
齊越被押在地上,抬頭看虞北玄:“虞北玄,你要做什麼!你反了不成!”
“真正要造反的是舒王,我只不過是要撥亂反正罷了。”虞北玄居高臨下地說道,又回到了那個短短幾年之間,就把淮水掌握在手中的淮西節度使了。
皇城裡的眾人,尚且不知道外面的變故。李謨坐在甘露殿中,久候齊越不至,漸漸有些不安。
而外面等待的朝官,也起了一些騷亂:“到底要讓我在這裡呆到什麼時候!”
“是啊!圓丘那邊為何還沒有消息?”
“舒王呢,我們要見舒王!”
李謨被吵得不勝其煩,起身走出去。陽光比他來的時候更炙熱了。官員們站了許久,身上的官服都汗濕了,有些年紀大的老臣,甚至不顧儀態地坐在石階上,實在是受不了。
“舒王,你到底要關我們到幾時?”坐在台階上的老臣仰頭問他。
李謨本想等抓住廣陵王之後就放心,可是眼下齊越久久未歸,他不禁懷疑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帶到宮中的府兵只有數千,尚不足以對抗廣陵王的兵力。要怪就怪他太自信,早早地把陳朝恩支了出去,現在兩個接應的人都沒有。
就在李謨的思量的時候,忽然有一陣兵器的聲音從甘露殿外傳進來,而後穿著鎧甲的廣陵王,帶兵風風火火地殺將了進來。李謨的府兵反應很快,連忙上前去迎敵,可是廣陵王的兵力數倍於他,府兵頃刻之間皆被拿下。
廣陵王抬頭看向石階上的舒王,大聲說道:“叔父,你的救兵不會來了。陳朝恩已經被關在正德門外,被徐進端的三萬牙兵牽制。現在你還是束手就擒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形勢急轉直下。連在場的朝官都有點懵。
李謨想到要挾持天子,迅速地退回甘露殿內,可沒想到殿內的情況更加詭異,他差點跌在地上。片刻之前,還躺在寢殿半死不活的貞元帝,現在竟然好好地坐在那裡,而韋貴妃則跪在殿上。
貞元帝的身邊站著李曄,不知他是何時在這裡的!
李謨倒退了一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舒王……”貞元帝沉重地喘著氣,“你沒想到,朕還能醒過來吧?”
“你……”李謨怔忡,一時之間忘記了用敬語。
貞元帝扶著李曄站起來,腳步不穩,每一步都很艱難。他走到李謨的面前,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打完之後,貞元帝整個人都彎著腰喘氣:“你這個逆子!逆子!這麼多年,朕可曾虧待過你?你就因為當年你姑母一句羞辱,記恨至今,居然還要殺太子!”
李曄的眼睛垂看著地面,沒有看李謨。他算到了每一步,卻獨獨沒有算到,李謨竟然會炸死太子。他原本還想著無論如何保這個生父一條命,可現在看來,卻是很難了。
李謨挨了這一掌,不怒反笑:“我沒有錯。我拿回我自己的東西,有什麼錯?當年如果不是我父親出事,這皇位也輪不到你來坐!”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演什麼孝順兒子了,把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氣都爆發出來,冷笑道:“你將我放在貴妃膝下撫養,表面上為了我好。可是皇后處處打壓,不請好的先生教我,你管過一次嗎?我長大之後,要娶心儀的女人,你明知道皇后和東宮暗中動了手腳,你卻不管不問。我現在手裡的東西,哪一樣不是我自己得來的?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貞元帝實在沒有力氣打他了,只是顫抖地指著他說道:“這世上不公的事那麼多,難道每個人都如你這樣,要把自己身上的痛苦千百倍地還在旁人身上嗎?你以為你父親是怎麼死的……!”
李謨冷冷地說道:“自然是被人害死的。”他一直這樣堅信著。
“讓你兒子告訴你吧!”貞元帝懶得跟他廢話,看向李曄。
李曄上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昭靖太子手握重兵,想要謀逆,被先皇和延光長公主察覺,先發制人。延光長公主之夫,便是死於昭靖太子的手中。”
李謨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不可能!這是誣衊!”
絕不會的,他的父親素有賢名,怎麼會謀逆?到了現在,朝中還有很多老臣念著他的好處。
貞元帝坐回榻上,慢慢地說道:“你若不信,朕可以把老太師招進宮,你自己問問當年是怎麼回事。再者史官有記錄,只是被先皇密封在蘭台,你想看,朕也可以成全你。朕和先皇隱瞞此事,只是念著與你父親的手足和父子之情,想為他留些身後名罷了。而且你延光姑母的夫婿死在你父親手中,她怎麼可能不恨!但她就算不喜歡你,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父債子償,只是提醒朕對你多加防範。可你,滅了她滿門!”
李謨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在迅速地崩塌,以至於他幾乎站不穩。
他以為只要父親還在,就是太子,而他是父親最喜歡的孩子,肯定會繼承皇位。可現在有個人告訴他,這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錯覺。他的父親是謀反的逆臣,討厭他的姑母,是因為她的丈夫死在父親的手裡!
貞元帝看了李謨一眼,叫人來把他押下去了。處置的事暫且不提,只命人全力去圓丘搜救太子。
李曄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可他非但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這就是帝王家。你永遠不知道,兄弟父子之間,何時會相殘。
貞元帝對跪在殿上的韋貴妃說道:“你起來吧,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朕不會怪你的。”
韋貴妃還想替舒王求求情,但李曄站在天子身後,對她搖了搖頭。她立刻心領神會,知道如今不是個好時機,謝恩站了起來。
“你先退下去,朕有幾句話要單獨對李曄說。”貞元帝慢慢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