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剛說完,腳下驀然一空,地面完全塌陷。戚隱用盡全力抱緊了扶嵐,黑貓被他倆的胸膛擠得變形,慘叫著同他們一起落入了無邊的黑暗。
巨石掠過身邊,扶嵐支起結界擋住砸過來的岩石。戚隱奮力禦劍,身下是一連串的陡坡和甬道,他們車軲轆似的往下翻。歸昧劍伸展不開,劍尖劃過冰冷堅硬的凍土岩壁,哢剌剌擦出刺眼的火花。這坡簡直像沒有盡頭,彷彿要一直墜入地心深處。結界磕磕絆絆若隱若現,戚隱使勁兒把扶嵐護在懷裡,黑貓擠在中間喘不過氣兒。
眼前一片漆黑,又不免擔心小師叔他們。女蘿是妖怪,雖是個女的,但比男人還要皮糙肉厚,應當能化險為夷。小師叔一定會護著雲知,也不必太擔心。只是虞臨仙那幾個道行不知深淺的家夥不知會怎麽樣。
不知滾了多久,越往下越熱,到後面連岩壁都有些滾燙,他們像在一個鍋爐裡翻滾。又是一個急轉彎,扶嵐猛地抓住岩壁,他的指力驚人,沒有用半點兒靈力,十指就在壁上戳出了十個深深的窟窿。兩個人互相抱著,吊在岩壁上。扶嵐放出小魚,青色的微光在黑暗裡閃爍,螢螢照亮周遭一圈,他們倒吸一口寒氣。
他們掛的地方並非岩壁,而是一個巨大的神像。扶嵐的十指正插在神像的左臉頰,他們的身邊是神像高挺的鼻梁,腳下是萬丈深淵。神像周身掛著碗口粗的黑色鎖鏈,連接周圍崖體四壁。神像腳下,岩漿的河流漲漲落落,從地底奔騰而出,不時爆出眩目的火花。它照亮了漆黑的深淵,戚隱看見數以千計人首蛇身的黝黑塑像跪伏在岩漿河水之中,虔誠地弓著脊背,黑壓壓的頭顱密密麻麻。所有神巫塑像都對著這魁偉的神祇叩拜,匍匐在神祇的腳下,如同塵埃裡卑微的螻蟻。
靈山原來是一座火山,它被冰雪覆蓋,陷入了長眠,可岩漿依然在它的身體裡奔騰。他們忘記了呼吸,沒有人敢出聲,彷彿害怕冒犯這古老的神祇,雖然扶嵐已經在他臉上戳了十個指洞。黑貓躍到伏羲神像的肩頭,緊接著戚隱,然後是扶嵐。兩人一貓在伏羲肩膀上安頓下來,探查周圍的情況。神像完全以不知名的黑岩塑成,通體漆黑。這種黑岩竟不會被岩漿熔成漿水,十分奇特。崖壁上都是窟窿,密密匝匝大小不一,他們就是從這些窟窿裡滾出來的。料想雲知他們也差不多,戚隱掏出琉璃鏡,低聲呼喚雲知的名字。
過了幾息的時間,雲知終於有了回應,這小子掉得比他們深,離岩漿很近。戚隱看見他已經脫了衣裳,只剩下一條綢布褲頭。戚隱問小師叔在哪兒,雲知挪了挪琉璃鏡,鏡子裡映現出戚靈樞的影兒,那個家夥仍舊一絲不苟,完完整整穿著三層衣裳。只是發冠摔掉了,黑鴉鴉的長發放了下來。
“女蘿不見了,姓虞的那幫人也不見了。”雲知說道。“這裡太他娘的熱了,你們別動,我們上來和你們會合。”
“雲知,把衣裳穿上。”戚靈樞在後面道。
“我不,”雲知擦了把汗,“我又不收你錢,給你白看還不好麽?”
戚靈樞:“……”
“跟著小魚走。”扶嵐說。
“還是呆仔靠譜,”雲知一笑,繼而斂了神情,道,“黑仔,我剛剛試了試,一路設下的傳送法陣失效了,和外頭的鍾鼓山弟子也聯系不上。方才那個塌陷程度雖然很可能引起雪崩和洞穴崩塌,但虞臨仙設的法陣有結界,冰裂外面的傳送陣的位置也很安全,應當沒那麽容易被砸壞才對。”
戚隱沉銀道:“上來再做計較。”
收起琉璃鏡,回過頭,便見扶嵐蹲在神像肩膀外側,用手摸洞窟的邊緣。
“怎麽了?”
“有器具開鑿的痕跡,這些洞是人工修建的。”扶嵐說。
戚隱一驚,仰頭看那些四通八達的洞窟,道:“難道有人在我們之前到達過這裡?”
“興許是上古時候采礦的礦道,”黑貓道,“伏羲大神是擅用火的神祇,他的信徒十分擅長冶煉兵器。在上古,四海之內最好的兵器出自伏羲神殿。”
“沒錯,臭小子,”白鹿懶洋洋地飄浮在戚隱的心海,“小爺的黃金十字刀就是伏羲神殿鑄的,在天殛之戰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各地神殿互通有無,他們的神使造訪巴山,向小爺獻上了這十二把黃金十字刀。我死之後,我的神巫們用它們給我陪葬。”
岩漿時不時向上噴,雲知他們不能直接禦劍上來,在洞窟裡高高下下攀爬,上來得很慢。金紅色的岩漿發出爆響,神巫塑像被映照著,猶如閃爍著流光的鐵胎。戚隱蹲在扶嵐邊上等,扶嵐低垂著眉目一動不動,又在發呆。
戚隱道:“小腦袋瓜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扶嵐垂下眼睫,在岩漿躍動的火光裡,他的睫羽近乎透明,“你為什麽喜歡我?”
戚隱一愣。
“我是一個異鄉人,戚隱,天下沒有我的同族,我沒有父母,沒有親朋,沒有來歷,也不知道將來要去哪裡。”扶嵐輕聲道,“你說我去神跡是為了尋找我的身世,說對了一半,我只是沒有別的事情可以乾。可每當我靠近神跡,便會有聲音在我耳邊低語,驅逐我離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藏身於幽冥的神祇。戚隱,連神也不喜歡我,為什麽你喜歡我?”
“你都知道……”戚隱震驚地喃喃。這個扶嵐比五百年後的扶嵐更加強大,他竟然能夠分辨神祇的低語。戚隱遲疑著問:“哥,你今年道行幾何?”
扶嵐平靜地說:“五十年。”
這個看起來呆呆笨笨的家夥,誰都以為可以把他騙得團團轉。原來他早就識破了戚隱的謊言,只是緘口不言。戚隱凝視他恬靜的側顏,想起那日在巴山月鏡的溶洞裡,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異鄉人。他一直把自己的當做這塵世中飄零的客子,孤身而來,孤身而往。而這個扶嵐,已經在塵世流浪了五十年。
“對不起,哥。”戚隱沮喪地垂下頭,黑貓也一並沮喪地歎了口氣。一人一貓耷拉著腦袋,像犯了錯的小孩兒。他道:“我只是怕你不信。我們來自五百年後,是雲夢神女白雩送我們來到這裡。在這個世上有個叫巫鬱離的神巫,他用巴山的千秋大椿創造了你,還給了你不斷重生的能力。可他傷害了你的神魂,讓你無法保留過去的記憶。五百年後,你會在一場災難中被壞人殺死。我不知道你在何處重生,也不知道你何時重生。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探明伏羲神殿的長生秘術,找到線索回到未來,找回你。”
扶嵐的臉上辨不清悲喜,只是靜靜地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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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的話聽起來更像一個謊言,對麽?”戚隱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哥,你要記住,你不是異鄉人。你只是運氣比較不好,總是遇上討人厭的壞蛋。五百年後,你十二歲的時候,你會在烏江遇見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她叫孟芙娘,她會成為你的娘親,她的孩子狗崽會成為你的弟弟。你在南疆嘉陵江邊,還會遇見一隻喜歡吃紅燒肉的老貓,你的錢總是被它花光。你會同狗崽和貓爺一起去鳳還山修道,去無方闖神墓,在橫山大王寨裡養小雞養小鴨。哥,我沒有撒謊,我們是天底下最親的人。”
黑貓撲進扶嵐懷裡,哇哇大哭,“呆瓜,你不要不認我們!”
戚隱流著淚笑望他,“你信麽?”
岩漿奔騰,扶嵐的眼眸映著那熊熊的火光,像盛開了一朵瑰麗的花在裡面。這是戚隱見過最漂亮的眼睛,沉甸甸的黑,總是那麽寧靜。時光彷彿凝結在他黑黝黝的瞳子中,永遠不會流動。
他開了口,聲音緩慢,卻又格外清晰。
“我信。”
琉璃鏡忽然一亮,雲知踐兮兮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雖然你們的故事真的很感人,我和小師叔都痛哭流涕三千丈了。但我建議你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因為有東西朝咱們過來了。”
戚隱放大六識,他聽見四面八方有許多心跳在靠攏這塊區域,那心跳沉穩地跳動,越來越多,分散各處,恍若黑暗裡的漫漫星火,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
戚隱低聲問:“什麽東西?”
“不清楚,我們只看到一團影子,怪裡怪氣的,反正不像人。”雲知說。
戚隱跟著扶嵐迅速縮進伏羲神像的耳朵裡,扶嵐的小魚盡數收回,神識外散很容易被對方察覺,他隻留下一隻小魚藏在神像耳廓附近。
雲知那邊沒聲兒了,大約是藏起來了。戚隱戴起兜帽,趴在伏羲神像的耳道裡,露出一雙眼掃視淵壁上的窟窿。前方一個窟窿深處傳來陰冷粘膩的摩擦聲,像什麽東西貼著地面行進,緊接著四方甬道裡都響起了這個聲音,聽著讓人牙酸。戚隱驀然明白這甬道的用途,它不是用來挖礦,而是這些東西行走的通道。
到底是什麽東西,才能生活在這樣狹窄黑暗的地底?
一個心跳在頭頂斜上方出現,戚隱仰起頭,目力用到極限,銀灰色的眸子緊縮。岩道的深處,一個影子悄然顯現。那影兒傾斜著慢慢探出洞口,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扭曲又詭異。戚隱看見了它的臉,那是非常蒼白和僵硬的一張臉,面無表情,像一張畫出來的紙人面孔。
那臉十分熟悉,戚隱登時瞪大了眼睛。
“老白,你看到了嗎?”戚隱在心裡瘋狂喊白鹿。
白鹿不耐煩地睜開眼,“幹嘛幹嘛,叫喪啊!”
“那是……”戚隱盯著那個怪物,幾乎說不出話,“那是伏羲!”
蛇人的那張臉,和壁畫上的伏羲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