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裡的百姓多已歇下,一輛馬車沿著石板鋪成的街道碌碌地前行著。
車夫趕車,趙松緊緊跟隨馬車,車前車後各有十二名神武軍親衛。
剛離開蒙府的時候,武官們人聲喧嘩,趙松聽不到車內有什麽動靜,這邊路段安靜了,車內便有斷斷續續的嘔吐聲傳出來,趙松想進去伺候,世子爺卻拒絕了。
今晚的酒席,世子爺根本沒吃什麽東西,一直在喝酒,五壇多的烈酒,撐也能把人撐死,能吐出來反而是好事。
前面就是將軍府了。
馬車停下,趙松下馬去挑開車簾,濃鬱的酒氣撲面而來,昏黃的燈光下,世子爺只穿白色中衣靠坐在馬車一角,閉著眼睛,不知是在休息,還是睡了。
趙松立即脫下自己的外袍,上了馬車,將外袍披在世子爺身上,再去攙扶。
陸濯能感受到趙松的動作,只是頭腦昏沉,陸濯有氣無力。
被趙松扶下馬車,冷風迎面吹來,陸濯略微清醒,低聲吩咐趙松:“先別知會郡主,讓阿貴為我擦拭身體,收拾好了再讓郡主見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趙松完全是猜的。
鐵打的漢子,卻被世子爺在郡主面前的卑微弄紅了眼眶,別人家都是妻子照顧丈夫,世子爺卻怕自己一身髒汙被郡主嫌棄不喜,昏迷前還要囑咐這些。
讓管事先別通傳後宅,趙松將世子爺扶到前宅寢室,接下來由阿貴在牀前伺候,趙松去門外守著了。
雖然他不許管事通傳,可魏嬈一直派小丫鬟留意著前宅的動靜,聽說陸濯回來了,魏嬈披上鬥篷便往前宅來了。
“郡主稍等,世子爺醉酒昏過去了,阿貴正在伺候爺擦拭。”趙松擋在門前,低頭道。
魏嬈皺眉:“我進去看看。”
趙松看著郡主華麗的裙擺,道:“這是世子爺昏迷前特意吩咐屬下的,爺他不想讓郡主瞧見他一身髒汙的樣子,還請郡主體諒。”
魏嬈好笑:“他半死不活的鬼樣我都見過,吐一身酒算什麽?”
說完,魏嬈直接往裡面走。
趙松怎敢碰觸郡主的千金之體,哪怕郡主自己撞上來他也不敢,嗖地將平伸的胳膊放了下去。
魏嬈進去了。
碧桃跟隨主子,從趙松身邊經過時,趙松忍不住偷偷看她,被碧桃嫌棄地瞪了一眼。
趙松登時心裡七上八下的。
內室,阿貴還沒來得及脫掉世子爺的中衣,世子爺又想吐了,阿貴連忙一手扶人一手提著備用的銅盆。魏嬈主仆進來的時候,阿貴剛把人放躺下。
“郡主。”阿貴及時將銅盆挪開了。
魏嬈看向炕上,剛剛吐完的陸濯滿面緋紅,額頭上出了一層汗。
“去端醒酒茶來。”魏嬈吩咐碧桃,她走到炕前,拿帕子擦了擦陸濯臉上的汗。
阿貴緊鎖眉頭:“郡主,爺醉成這樣,茶水端來了他恐怕也喝不下去。”
魏嬈道:“喝不下去也得喝,否則更難受,這邊我看著,你再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剩下的粥,熬得稀稠一點端過來。”
阿貴領命去了。
魏嬈脫了鞋子,跪坐在陸濯身旁,拿手輕輕拍了拍陸濯的臉。
拍了好幾下,陸濯才睜開一條眼縫。
魏嬈笑了笑,溫聲道:“能坐起來嗎?醒了酒咱們再睡。”
陸濯看到了一張豔麗溫柔的臉龐,很像魏嬈,可魏嬈怎麽會露出這副神情?真正做夫妻之前,魏嬈厭惡他,對他不是嘲諷就是冷言冷語,真正做了夫妻之後,魏嬈會朝他笑,會嗔怪他,會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也會在夜裡露出千嬌百妹,唯獨不曾給他溫柔,嬌聲使喚他倒水伺候倒是常有。
“你是誰?”陸濯醉意朦朧的鳳眸中露出一絲警惕與抗拒。
魏嬈笑了,竟然醉得連她都不認識了?
“我是你娘子啊。”魏嬈握著他的手,輕聲哄道。
陸濯無力地想要甩開她的手,不可能,魏嬈不可能這麽溫柔小意。
碧桃端著醒酒茶進來了,魏嬈依然沒能哄陸濯配合坐起來,既然哄不好,魏嬈就來硬的,與碧桃一起將陸濯扶起來靠一頭的炕牆坐著,然後由碧桃按著陸濯的肩膀,魏嬈一手掐著陸濯的下巴,一手往裡面倒茶。
一開始陸濯掙扎不肯配合,可隨著醒酒茶灌進他的肚子,衝淡了裡面殘存的烈酒,陸濯自己覺得舒服了,便不再抗拒。
喝一點吐一點,反正吐出來的都是酒水,最可憐還是碧桃,躲閃不及,半邊衣裳都濕透了。
碧桃還在苦中作樂:“世子爺醉得再厲害,也知道不能得罪郡主,瞧瞧,全往我這邊吐了,一點都沒吐您身上。”
魏嬈笑著看向陸濯。
陸濯此時已經恢復了三分神智,不再懷疑她是假的了,只是自己再一次在她面前這般狼狽,又被主仆倆打趣,陸濯乾脆垂著眼睫,繼續裝醉。
胃裡吐空了,也解手了兩次,魏嬈叫碧桃先回後宅換衣裳,再讓阿貴也下去,她來替陸濯擦身子。
屋裡燒著地龍,陸濯又醉酒,渾身火熱,衣裳都脫了也不覺得冷。
“喝了多少,喝成這樣?”魏嬈一邊擦,一邊問。
陸濯看著她罕見的溫柔模樣,聲音嘶啞:“沒數。”
魏嬈哼道:“真不懂你們這幫男人,既然心裡不服氣,去練武場較量一番就是,為何非要拚酒?難道誰的酒量最好,誰就能當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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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濯苦笑。
他也不懂為什麽男子都喜歡拚酒,不光武將,無論世家子弟販夫走卒,衝動上來都喜歡設酒局拚酒,誰能喝到最後屹立不倒,便贏了氣勢,令人高看。陸濯不喜喝酒,酒量也只是比普通強一點,他能堅持到酒席最後,憑的是心性。
醉歸醉,當魏嬈擦拭到腰腹的時候,陸濯還是有了變化。
魏嬈瞪了他一眼,連自己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想著那不正經的呢?
陸濯抬眸看向屋頂,臉一直都因醉酒紅著,看不出什麽別的情緒。
擦好了,魏嬈替他換上中衣,將人捂到被窩裡。
阿貴進來端走銅盆,魏嬈開窗散去室內的濁氣,等陸濯喝了一碗稀粥,魏嬈便也歇在了這邊。
陸濯精神不濟,抱抱她,很快就睡著了。
魏嬈清醒的很。
她很少見到陸濯如此狼狽,那蒙副將不知帶著本地武官給他敬了多少酒,想起陸濯難受嘔吐的情形,魏嬈心裡不舒服。夫妻一體,蒙副將給陸濯下絆子,便是給她下絆子,更何況,昨日蒙副將還想送波斯美人給陸濯。
胡思亂想,魏嬈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
翌日天未亮,阿貴就請碧桃來裡面催了,今早世子爺要去軍營,不能耽擱。
碧桃一催,陸濯與魏嬈同時醒了,魏嬈還好,陸濯宿醉頭疼欲裂,昨夜緋紅的臉也變成了一片蒼白,嘴唇都沒什麽血色。
“以後不許你在外面拚酒,別人要灌你,你只說我不許你喝。”魏嬈倒了茶水過來,一邊遞給陸濯一邊要求道。
陸濯先喝茶水潤潤嗓子,然後才道:“真那樣,酒水是免了,我卻要落個懼內的名聲。”
魏嬈道:“你娶的皇上特封的郡主,又不是尋常閨秀,你怕我又怎麽了?再說了,以咱們在京城做的那些事,外人恐怕早就傳你懼內了。”
陸濯微怔,這話似乎有些道理?
“你又不怕他們,何必拚著委屈自己也要吃這苦頭?”魏嬈搶過茶碗,又給他添了一碗。
陸濯笑道:“好,都聽你的。”
他還年輕,身子底子又好,一頓早飯過後,陸濯已經恢復了七八分風采,主將銀甲加身,英姿颯爽。
他去軍營了,帶走了趙松,留下了趙柏。
魏嬈喊來趙柏,讓他去外面打聽打聽蒙副將家裡的情況。
蒙副將是甘州城裡響當當的人物,有心打聽,還真沒有什麽秘密。
傍晚陸濯回來,魏嬈對他道:“明晚咱們家中設宴,你請蒙副將過來。”
陸濯奇道:“你想見他?”
魏嬈笑而不語。
但陸濯看出來了,魏嬈可能是想禮尚往來,教訓教訓蒙副將。
陸濯提醒魏嬈:“蒙副將鎮守甘州有功,你心裡有氣,小施懲戒即可,切勿鬧得太大。”
魏嬈知道,這點分寸她還是懂的。
看著他志得意滿的樣子,陸濯心中一動,握著她的手問:“因為他灌我喝酒,所以你要罰他?”
魏嬈拍開他的手,哼道:“想得美,他當著我的面給你獻美,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陸濯笑笑,更加好奇魏嬈要怎麽“還禮”了。
翌日傍晚,蒙闊如約來了將軍府。
魏嬈並沒有露面,只讓廚房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還安排了波斯歌姬跳舞。陸濯剛殺了一個當地參將立威,蒙闊敬他夠狠,酒席上賓主盡歡,至於那幾個翩翩起舞的波斯美人,兩人都沒怎麽看,純粹成了擺設。
吃完酒席,蒙闊醉醺醺地往外走時,恰好外面跑過來一個丫鬟,兩人撞了滿懷。
“怎麽如此冒失?下去領罰。”陸濯呵斥道。
小丫鬟哆哆嗦嗦地告退了。
蒙闊豪爽道:“小事小事,將軍不必介懷。”
等蒙闊回到自家,他的妻子衛氏體貼地為他寬衣,只是人剛走到蒙闊面前,衛氏吸吸鼻子,審視丈夫道:“你這身上怎麽一股脂粉香?”
蒙闊吸吸鼻子,好像真有香氣,回想一番,了然道:“哦,在將軍府撞上一個小丫鬟,可能是她身上的脂粉吧。”
衛氏不信,追著蒙闊狠狠盤查了一番,蒙闊沒做虧心事,理直氣壯,衛氏多少了解他,放了他一馬。
沒想到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將軍府便送來一位貌美妖嬈的波斯美人,說是昨晚蒙副將在將軍府醉酒,點了一個美人伺候,礙於蒙副將過於勇猛,波斯美人身體不適難以下牀,所以繼續留在將軍府歇了一晚,今日才送過來。
衛氏面沉如水,盯著跪在面前的波斯美人道:“副將真的寵幸了你?”
波斯美人受過將軍府的提點,羞紅臉點點頭,還將衣領往下拉了拉,露出肩膀幾點璦昧紅痕。
聯想到昨晚她在蒙闊身上聞到的脂粉香,衛氏氣血衝頂,當即命丫鬟收拾東西,氣急敗壞地要回娘家,等蒙闊得到消息急匆匆趕回來,他的愛妻衛氏早已不見了蹤影。
“你個踐婢,哪個叫你胡說?”蒙闊抓起那波斯美人的領口,滿面黑雲地問,心裡已經將陸濯痛罵了千百遍。
波斯美人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地道:“將軍息怒,是,是郡主,郡主安排的,郡主說,她聽聞將軍喜歡波斯美人,所以叫奴好好伺候將軍。”
蒙闊一驚,想起他迎接陸濯進城那日,想起他不曾放在眼裡的郡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下人們面面相覷。
蒙闊笑了三四聲,又爆句粗口,命人帶上波斯美人,騎馬去追衛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