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孤鳶飛雪

發佈時間: 2024-05-03 1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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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雛一把將她推開,手腳並用往邊上爬。

百裡鳶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懷抱,方才阿雛的溫度頃刻間就散了,她感覺到自己的雙手一寸寸變得冰冷。她抬起頭,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姐姐,你怎麽了?我來接你呀。”

阿雛靠著牆,警惕地望著她。

“你擔心我罰你對不對?”百裡鳶忽然笑了,“我原本是想罰你來著,畢竟你背叛了我啊。要不是你,沈玦這時候已經死了。可是後來我氣消了,我想還是算了,阿雛姐姐只是個普通的女人,那時候一定是被我的刺客嚇到了。”她站起來,繼續道,“所以我給你了五天的時間冷靜,等你緩過來。姐姐,你還沒有緩過氣兒來麽?沒關系,等回了雪山再慢慢適應也是一樣。”

阿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平穩著聲氣兒道:“我……我不想去了,阿鳶,你自己走吧。我保證不去報官,你快走吧!”

少女站在燭光前面,從下往上望去,她的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陰影,辨不清神情是喜還是怒。她微微垂下眼簾,望著阿雛,“我們不是姐妹嗎?姐姐和妹妹應該待在一起呀。”

“我……我近日身子不舒坦,受不了舟車勞頓。朔北太冷了,我扛不住,要不……要不你明年再來看我?”阿雛強扯出一個微笑,目光往百裡鳶身後的窗子飄。窗洞離她有點遠,她沒有把握穿過百裡鳶爬出去。越想越絕望,阿雛渾身都發著抖。

陰影彷彿又更深了一層,阿雛竭力想看清百裡鳶的神情,卻只看見她瓷白的下巴和殷紅的嘴唇。屋子裡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說話,阿雛捉摸不透她心裡在想什麽。恐懼像毒蛇,舔舐著阿雛的手。

“我有的時候真想剖開你們的胸腑看一看,那裡面跳動的心臟是熱的,還是冷的?前一刻還親熱地喊我阿鳶,轉頭便可以向別人出賣我!”百裡鳶低低冷笑,“我原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阿雛姐姐。你在發抖,你怕我麽?是不是你也覺得,我是一隻惡鬼?”

她俯下身來,直勾勾地盯著阿雛的雙眼,“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麽吞下極樂果跟我離開,要麽就去死。”

極樂果!阿雛打了一個激靈,眼前又浮現青石板上直挺挺的屍體,雕花大牀上枯骨一般憔悴的技子,百裡鳶的雙眸似有血色,她從那雙黑黝黝的眼睛裡看見屍堆成山。

“我不要!”阿雛驀地尖叫起來,一把推開百裡鳶,拔下發髻上的金頭攢珠玉釵對著她,“你這個瘋子,你口口聲聲叫我姐姐,暗地裡卻害了雲仙樓所有的人!你和沈玦有仇,你去殺他就好了,為什麽要牽連無辜的人!你……”阿雛簌簌發著抖,咬牙切齒道,“你爹娘說得沒錯,你就是一隻惡鬼!”

阿雛的話兒恍若一把利刃刺入心臟,百裡鳶眸中浮現猙獰之色,抬手想叫刺客進門,卻看見阿雛眼中汩汩流下淚來。淚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像碎成了千萬瓣珠玉。百裡鳶微微一怔,臉上的猙獰慢慢消退下去,她垂下眼簾,轉頭望向窗外簌簌搖動的棠棣花,輕聲道:“姐姐,上次我給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你還想聽嗎?”

她沒有等阿雛回答,自顧自地說起來:“九弟弟死了之後,爹娘再也不許我下山。山頂上的日子真的很無聊,如果你在那個地方待過你就會知道,除了雪就是天,除了天還是雪。白茫茫一片,連多余的顏色都沒有。我每天都堆雪人,雪人多得站不下,我就把雪人推下懸崖,堆新的。老尼姑看我可憐,開了庵裡的藏書閣讓我去看書。我翻到許多本古醫書,裡面記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老方子。我挨個試,雪狐不好抓,黃鼬兔子老鼠都被我試死了,我就拿自己試。後來有一天我發現,我再也無法長大了。”

阿雛怔怔地放下釵子,百裡鳶轉過身來,遙遙地望著她,“阿雛姐姐,我出生在大雪紛飛的乾元十八年正月初十,我出生那天天狗食日,家裡來了一個老和尚,說我是降世的惡鬼。”

“你……你今年十九歲了麽?”阿雛瞪大雙眼。

“沒錯。”百裡鳶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像個怪物對不對,九年了,我才長高三寸。常人十四歲有天葵,我去年才有。和你一樣,我爹娘也這麽想,我是個怪物,該死。”

她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帶著大夫上山給她看病,她很高興,這是爹娘頭一回上山來,是為了她。她躺在拔步牀上,看那個大夫捏著她蒼白的手腕。大夫捏了半晌,沒吭聲就出去了。

大夫的臉色不好,她心裡忐忑,偷偷摸摸爬起來。她有預感,她可能再也好不了了。其實不長大也沒關系,永遠當個小孩兒也很好。她想,這個病得的久一點,或許爹娘還會再上山來看她。她赤著腳踩過花圃裡白花花的雪地,踩過穿堂冰涼的梅花磚。庵裡死一樣靜,她只聽見自己的光腳丫踏在地上的啪啪響。

摸到了爹娘下榻的禪房,透過碧煙羅的窗紗,她看見爹娘端坐的影子,還有那個老大夫。老大夫捏著自己的山羊胡子,輕輕搖著頭。

“這是你們百裡家的報應,老天爺降的罪!”她娘說,“這病治不好怎麽辦?她像一個怪物!”

屋子裡沉默了很久,她抱著膝蓋,聽簌簌的雪聲。終於,她聽見爹爹的聲音:“罷了,送她去西域吧,她既然是惡鬼,就該像惡鬼一樣命硬。送她去西域,從此,死生由她!”

那話又冷又硬,傳到她耳裡是沁骨的涼。他們終於不要她了,像丟棄一隻狗,扔到異國他鄉,扔到一生再不相見的遠方。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禪房的,爬上冰冷的牀榻。“怪物”這兩個字從娘親的嘴裡吐出來,在她耳朵裡回響,最後變成淒厲的尖叫。

“怪物!”“怪物!”她怔怔地想,她是怪物。

她又翻起了醫書,墨筆勾勒的花兒映入眼簾,細細的花瓣兒,蜷曲著收緊,像一圈尖尖的牙齒咬合在一起。她想起每當冬天過去,禪房外面就會開好多這種花兒,從山頂一直蔓延到山腰,像摧枯拉朽的火焰,那是山頂唯一豔麗的顏色。

原來大雪之下掩埋的從來都是陰陰的殺機。

“七月半對我來說不夠用,它一年才發病一次,我等不了那麽久!所以我提高了藥丸的濃度,兩倍不夠就四倍,四倍不夠就八倍。終於,我配出了極樂果。”

“你把它喂給了你爹娘麽?”阿雛怔怔地問。

“我把藥丸碾成粉末,倒進了百裡家的水源。”百裡鳶冷笑著道,“百裡家在山腰,而我在山頂,有一條河從山頂的冷泉發源,他們每日用水都取自這條河。是不是很笨?在府邸周圍建造哨亭,包裹得像一個堡壘,命脈卻暴露在外。”

“百裡家……有多少人?”阿雛問。

“不知道,沒數過。”百裡鳶笑著道,“總之我下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所有人都瘋了。姐姐,你真該看看那個場面,那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時候。”

她提著一盞白兔燈籠,哼著歌在回廊上走,一面走一面在四處點火,火焰隨著她的步伐蔓延開來,爬上大紅抱柱,爬上彩畫房梁,爬上屋脊上的脊獸。她的姐妹兄弟面孔痙攣地從屋子裡爬出來,哭嚎著問她要極樂果。她面無表情地撒出一把粉末,他們爭先恐後地在地上舔舐,衣裳被火燒著也無知無覺。

她的父親從火場中提著刀走出,烈焰在他身後燃燒,他的須發在火浪中飛舞張開,震怒猶如武神。

他狂怒地嘶吼:“百裡鳶,你這個畜生!”

可是他最終仍舊沒有抵抗住藥癮的發作,長刀哐當落地,手背和額頭青筋暴突,他面孔扭曲地跪倒在地。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火海中漠然的少女,“我真該聽大師的話殺了你……你是個惡鬼啊!”

“是啊,你為什麽沒殺我?你沒殺我,”百裡鳶歪著頭望著他,“死的就是你。”

她轉過身走出侯府,火海在她身後燃燒,廢墟一處接一處地坍塌,從此親緣盡斷,她在這世上再無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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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死了……”阿雛渾身發冷。

“是啊,”百裡鳶唇邊浮起險惡的笑容,“既然他們說我是惡鬼,那我就做給他們看!不知道他們滿不滿意我這個修羅惡鬼!”

阿雛發著抖道:“你這個瘋子……百裡鳶,不要你的是你爹你娘,陷害你的是你二姐,你心裡有怨,你懲罰他們就好了,為何要殺其他人!”

“他們都是一夥的!這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既然痛恨我是個惡鬼,為何不早早殺了我,何必留我到當初。”百裡鳶面容猙獰,“既然留下我,就早該預料到這樣的後果。”

阿雛打著寒戰,百裡鳶蹲下來撫摸她滑嫩的臉頰,她不化妝的時候看起來很乖,素淨的清水臉子,又黑又大的眸子裡好像藏了秀麗山水。百裡鳶輕聲道:“姐姐,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跟我走好不好?方才我說喂你極樂果什麽的都是氣話,逗你玩兒的。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怎麽會那樣對你呢?你出賣我的事我既往不咎,我們都忘了它,好不好?”

阿雛兀自搖著頭。

百裡鳶繼續說:“我有好多好多金子,我把侯府重新修一修,咱們倆一塊兒住。你不是說你有皇后命嗎,我讓你做朔北的皇后。從今以後,誰也不敢欺侮你,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腳下,對你山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不要!”阿雛淚如泉湧,“我寧願在胭脂胡同當一輩子的技女,千人騎萬人枕,也不要當朔北的皇后,當你的姐姐!”

寂靜。

像死了一般。

百裡鳶眸中的笑影一寸一寸地褪下去,又一寸一寸地變灰。最後,她的臉上恢復了白瓷面具一般的漠然,寒冷地恍若千年冰雪。百裡鳶從腰後抽出匕首,凝著冷光的刃尖對著阿雛的眉心。她面無表情地道:“那你就去死好了,阿雛。”

阿雛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匕首還沒有抵達她的眉心,她似乎已經感受到那沁涼的冷意和尖銳的痛楚。她的心縮成了一團,寂靜裡只聽見自己惶亂的心跳。

然而,過了很久,預想中的疼痛也沒有襲上眉心。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滴到她的手背上,鼻尖有一股腥甜的味道。她睜開眼,正對上近在咫尺的匕首尖。它離她的眉心只有一寸,只差一點,它就能要她命。但是一隻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它,是百裡鳶自己的左手,鮮血從她指縫中滴落,像斷了線的珠簾。

百裡鳶垂著頭,劉海遮住了她的雙眼,阿雛只能看見她的下巴,還有順著下頷蜿蜒滴落的淚水。

她在哭,像個小孩。

為什麽要哭呢?百裡鳶也不知道,她隻覺得有一種巨大的悲傷抓住了她,幾乎要令她窒息。爹娘說“死生由她”的時候她沒哭,所有人葬身極樂果淹沒在火海裡的時候她沒哭。現在,她卻哭了。

她松了手站起來,轉過身,唇邊勾起沒有溫度的笑容,“你們都是人,我是怪物。人和怪物,是不能在一起的。”

阿雛呆呆望著她的背影。

她走到門口,刺客為她打開了門,月光照進來,她在那明亮的光裡是一個漆黑的影子。

“持厭不是要殺我麽,對了,還有他那個弟弟夏侯瀲。讓他們來吧,我在雪山等他們。”百裡鳶冷冷地道,“如果他們不來,我就讓整個大岐變成修羅殺場!”

她說完就走了,刺客也銷聲匿跡,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夜風拂過冷清又頹圮的小院,枯枝敗葉沙沙發著響聲。她的珠簾也細細碎碎地顫動,抖落一身月光。阿雛覺得自己很累,撐著地爬起來,慢吞吞地坐到拔步牀上去。百裡鳶之前在這裡坐過,可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溫度了。阿雛側著身子躺下來,眼淚無聲息地劃過眼角,她忽然看見枕頭旁邊有一個螺鈿盒子。

這是什麽?她又坐起來,把它打開,裡頭只有一張薄薄的黃紙。她打開黃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簾。

周雛,二十八歲,順天府人,原為胭脂胡同教坊司技,今歸為良民,宣和元年入籍。

事產:無。

右戶帖付周雛收執者。

宣和元年正月初十

順天府同知 樊先

她顫著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戶帖。淚水簌簌落下來,滴在黃紙上,像暈暈的月影。她放下戶帖文書,跑出門去大喊:“阿鳶!阿鳶!”

沒有人回應她,只有滿院的風,滿院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