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斯時牽住夏漓的手,走往正北的房間,一邊多提了一句。
阿姨是戴樹芳那邊一個很遠的遠房親戚的女兒,老公孩子都已經去世了。戴樹芳看她沒著落,就給了她這個差事。
正北是客廳,開了燈,屋內寬敞堂皇,一色古色古韻的中式家具,清水白牆上掛了幾副字畫。
夏漓湊近去看,看見其中一副的落款與鈐印,驚訝道:“這幅字是你寫的!”
是稼軒的詞: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夏漓歎:“寫得真好。”
晏斯時看過去,一時間沒有作聲,眼底有暗流層湧的幽深,“是仿的名家筆跡。”
夏漓聽著他腳步聲走近,立在她身後,那聲音很是清寂,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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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初三那年寫的,那個暑假沒做別的,就在臨這一幅字。
寫完以後,他媽媽霍青宜叫人裝裱起來掛在客廳,逢人就說是那位名家的真跡。假如別人信了,她便十分高興,說我們家阿時今後不當科學家,當個書法家也大有可為。
那是他記憶當中,最後一段霍青宜正常且清醒的時間了。
晏斯時平靜的聲音裡,連歎息都沒有:“……後來她就生病了。別人都說她瘋了。”
夏漓一震,轉頭看去。
他神情亦是平靜。
那時候不管是陶詩悅還是廠裡的人,都說晏斯時的媽媽生了病,他回楚城就是為此。
但究竟得了什麽病,卻都無人能說得清楚。
上回從晏斯時的話裡,夏漓已隱約猜到,那不是一般意義的“生病”。
但由他親自點明,仍然覺得心裡一震。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阿姨走了過來,說茶已經送到院子去了。
院裡,竹籬旁立著石桌石凳。
石凳上墊著羊絨墊子,石桌上放著茶壺與茶杯,茶壺擱在一只加了炭火的小爐子上保溫。
茶壺旁幾只白瓷小碟,裝著果脯與堅果。
此外,石桌旁還放了一個炭盆,剛剛燒起來的,尚不夠紅熱。
夏漓坐下,提起茶壺給晏斯時倒了一杯熱茶。
他手指松松地捏著瓷杯,垂眸喝了一口,隨口一提的語氣:“以前經常在這寫作業。”
“你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
晏斯時點頭。
“……你父親,好像不住在這兒。”
“嗯。”
晏斯時放了杯子,淡聲說,那時候他媽媽霍青宜跟他父親晏綏章經常吵架,霍青宜時常來這兒小住,他也就陪她一起。
不待在晏家的霍青宜,似乎要開心得多。
以前這院子裡滿是花草,四季更替都有景致,都是她費心打理的。
但晏斯時仍能隱隱察覺到她在開心表象之下的痛苦,她好似故意在用這些瑣碎的歲月靜好,來對抗精神內核逐漸崩塌的凌遲。
“她本科學的古建保護與修繕,夢想成為林徽因那樣的建築學家。”
但本科畢業沒多久,就認識了晏綏章,並很快結婚。
晏綏章這人,富貴裡浸銀出來的派頭,給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書香門第的貴公子。
他追求女人不靠手段伎倆,靠他自己都信以為真的“真心”。
霍青宜一個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的女孩子,根本招架不住。
那時候要結婚,晏爺爺實則持反對態度,倒不是嫌霍家門第低,而是他以相人的直覺,覺得霍青宜並不是那個能扮演好晏綏章“妻子”這一角色的人。
但晏綏章執意要娶,甚而放出可以為了霍青宜放棄晏家家產的豪言。
晏爺爺最終松口。
然而他的直覺也得應驗。
晏綏章最初的激情過去,便要求霍青宜更多展現她作為“妻子”的“職責”,尤其是要大度:不過應酬局上與那些活躍氣氛的女人聊兩句,何至於上綱上線?
三番五次,他開始不耐煩:你總疑心我出軌,我也不能白擔這罪名。
晏斯時“離家出走”那次,就是晏綏章第一次與霍青宜吵得天翻地覆——晏綏章帶一身酒氣回家,領子上印著女人的口紅印。
他那時候才六歲多,嚇得不敢出房間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麽。
只覺得是不是自己的錯,因為他聽見霍青宜氣頭上的話:早知道這樣我根本不會跟你結婚生子!
沒有誰是天生“乖巧”的,不過是環境逼得人不得察言觀色。
他不想父母再吵架,是以往後做什麽,都對自己有種近於偏執的高要求,覺得是不是只要自己聽話懂事,什麽都做到最好,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顯然那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晏綏章破戒一次之後,也愈發肆無忌憚,只不過處理得當,從沒叫霍青宜抓到真正切實的把柄。
他根本一開始就看錯了霍青宜,以為她那偶爾流露出的傲氣,只是她性格的點綴,就像玫瑰得帶一點刺,才更讓人念念不忘。
太順從的人,他反而覺得缺乏一點余味。
玫瑰的刺偶爾扎手無妨,可當一身都是刺,那就不好玩了——恰好,霍青宜本真的性格就是渾身帶刺。
他在霍青宜這裡碰的壁,統統要去外頭找回:找那種最最溫柔如水,予取予求的。
回頭去想,霍青宜無法寬容,又無法自洽的痛苦,源於她是真的愛過晏綏章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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