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時疫番外:他生莫作有情癡
燕齊光四十歲生辰的第二天,是誰都沒想到的風雲變幻的開始。
頭一天燕齊光還精神奕奕地慶了萬壽節,早上起來照例開了早朝會,下午按例在宣政殿召見了幾位重臣之後,就在書房批折子。
這種時候燕齊光向來不喜歡跟前留人,畢竟他在看奏章時,是喜是怒,臉上總難免帶出一二,難保有一二不怕死的被買通了,洩露了天機。
唯有祿海能悄悄進去幾趟,當隱形人似的,頭都不敢抬,把茶換了就走。
今日也是如此,祿海跟以往一樣,隔半個時辰捧了新泡的茶,躡手躡腳進去,誰知轉過屏風,還未走到跟前,就見他主子倒在書桌上,手裡還鬆鬆搭著一支筆,顯然是情況突然,連人都喊不及,就這麼倒下了。
“哐當”一聲,祿海手裡一盅茶就這麼摔在了地上,滾燙的茶水濺在他身上,他也感覺不到了,兩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膝行過去,望著燕齊光人事不知的臉,高聲泣道:“來人!來人吶!陛下有疾!速傳太醫!從速!從速!”
外頭聽了聲音,立刻就有腳步聲飛快地往外奔去了,又進來幾個大力的太監,嚇得屁滾尿流,站在門口定了定神,才提起膽子,手上穩穩地把燕齊光抬到了書房後頭平日里小憩的內室。
祿海給他主子掖了被子,在旁邊愁眉苦臉守了一刻鐘,太醫院院使帶著左右院判和十位老成持重的御醫,氣喘吁籲過來了,也顧不得多禮,院使和左右院判先後上來診了脈,皆是一臉不能置信,拱手道:“海公公,病情複雜,事關陛下龍體安危,我們諸人得出去商討個章程出來,再來開藥方。”
外頭商議之間,燕齊光已然醒了,尚且還未回過神來,只覺頭暈目眩,因問:“朕這是怎麼了?”
祿海喜極而泣,跪在床頭,一一把剛才的情況給燕齊光回明白了。
燕齊光點頭,淡淡道:“叫王院使進來。”
小順子忙出去請人,王院使帶著兩個左右院判,戰戰兢兢進了門,一進來就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陛下!老臣無能!老臣無能啊!”
燕齊光心一沉,只問:“朕到底是什麼病?”
王院使把頭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頭,簡直是如履薄冰:“陛下……陛下此疾……應是時疫!”
平地一聲雷!
燕齊光抿唇不語,祿海已大聲斥道:“王院使可要看仔細了!這宮中哪來的時疫!”
王院使的頭愈發伏地低了,誠惶誠恐道:“臣……臣焉敢以龍體撒謊!老臣方才與諸位同僚再四確認過,的確是時疫的徵兆啊!”
燕齊光明明腦中昏沉一片,可又從未覺得像今日這樣清明。
平時宮中和鐵桶似的,一隻陌生的蒼蠅都飛不進來,唯有昨日,因他的萬壽節,又是整壽,場面開的大,含元殿設了大宴會,宗親、朝臣、使節、人來人往,就給了人可乘之機。
他深呼一口氣,幸好昨日宜娘身上因來了小日子,總覺得不舒坦,便一直呆在紫宸殿未曾出來。他因喝多了,也未往後頭去,就在宣政殿的內室湊合了一晚。不然時疫若是落到她身上,燕齊光簡直連想都不能想。
想通了關節,燕齊光才把目光放在王院使身上,沉聲道:“你只說,要怎麼治?”
卻見王院使聽了這句話,更是唬得面容煞白,一張嘴哆嗦了半天,也沒哆嗦出個藥方來,不由更是面沉如水,嘴裡淡淡問:“那朕換句話,這病,是沒得治?”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全都嚇得跪下了,恨不能當從沒長過耳朵,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王院使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臣……臣必當拼盡全力!只是時疫之症,其感之深者,中而即發,感之淺者,而不勝正,未能頓發,陛下龍體速來強健,因而今日才發出來!陛下之症,病情複雜,又來得凶險,臣無能,實在無十分把握啊!”
燕齊光深呼吸一次,心中已有決斷:“自即日起,宣政殿立即封宮,所有人等,只許進不許出。朕養病期間,朝中事項,著長平郡王並六部尚書,斟酌後進行。太醫院再立即準備防時疫的湯藥,宮中上上下下,都須定時服用。尤其紫宸殿,一日三次,萬不能少!”
祿海領了他的話,出去吩咐了。
剩下的人包括太醫院的人在內,都知道時疫是有傳染性的,陛下的病情好轉之前,他們肯定是暫時是不能出去了,若……若陛下當真……
那他們,便再也出不去了。
王院使汗濕重衫,視死如歸地“喏”了一聲。
宣政殿已封宮好幾日了。
太醫院諸人開的藥,是流水一般送上來,只是都收效甚微,燕齊光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清醒的時辰已經縮短到了不到半天。
膳房是想盡了法子,燕齊光也幾乎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下去三口,便都吐了,祿海急得在屋外跳腳,痛罵這些太醫都是些庸醫,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只是罵完了還是得強顏歡笑進去服侍。
這天燕齊光昏昏沉沉醒來,外頭天色已然擦黑,廊上的燈籠也點起來了,才發現自己已睡了一整天。
祿海正好端了藥進來,勉強笑道:“陛下,您醒啦?奴才服侍您喝藥。”
燕齊光伸出手,本想端著藥碗一飲而盡,卻發現手抖得厲害,幾乎連碗都端不起來,他閉著眼靠在床頭,讓祿海服侍著喝了藥,又低聲問:“你方主子那裡如何?紫宸殿沒有傳出時疫的消息罷?”
祿海見他這個時候都不忘那一位,不由是又氣又恨,面上又不敢帶出來,只說那邊沒事。見燕齊光這才放了心,像是散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倒在枕上,又是一陣心酸,忙扶著他主子躺好,忍了淚意,一直忍到自己的房間,只剩他和徒弟小順子了,才灑下淚來。
揮淚之間,又替他主子不值,咬著牙低聲罵道:“不知是哪世里托生的禍水狐狸精!”
雖未明言是誰,但如今宮裡只有一個女主子,祿海還能罵誰呢?
小順子驚得規矩都忘了,一個激靈上前捂了他師傅的嘴:“師傅!這等生死關頭,慎言吶!”
以祿海平日里做人的謹慎,方才那句話已是很出格了,他說了也知不該,但到底還是一腔忠心佔了上風,揮淚道:“陛下病得七死八活的,都不忘想著紫宸殿那一位!便是養病,都怕驚擾了她,那麼大的紫宸殿不去住,擠在宣政殿這麼個住不開的內室裡頭!誰知她呢?陛下病了好幾日,她那邊不聞不問,一點動靜都沒有!便是封宮了,便是她怕被沾染上,叫人隔著門傳個話難道是不會的?到底是沒把陛下放在心裡罷了!也不想想,她又沒個孩子,陛下若是有了三長兩短,她又能得什麼好去處不成!”
小順子見四下無人,也嘆了一聲:“唉,自從紫宸殿那位封了夫人之後,跟以前完全是兩樣脾性,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祿海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道:“罷了罷了,王院使說喝了藥兩刻鐘之後方能用膳,我去瞧瞧陛下的粥好了沒?”
他親自去膳房守著那鍋溫補的藥膳粥,待再端進去給燕齊光時,也只吃了兩口,就擺手說不吃了,祿海待要說話,燕齊光已道: “扶朕去書房。”
祿海苦勸道:“陛下!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兒,值得您現在去書房,龍體要緊啊!”
燕齊光執意不肯,祿海只得又喚了小順子進來,兩人半扶半架地把燕齊光送到了書房,內室原本和書房是連著的,這麼三步路,都讓燕齊光走得喘不過氣來,臉色通紅如血,坐在座位上平息了許久,才淡淡開口:“祿海,鋪紙。小順子,研墨。”
祿海本想說讀書習字最耗人心血,陛下不妨等病好了再說。只是他對燕齊光的性格素來了解,見他這個表情,已經知道他心意已決,當下也不說話,手腳麻利地舖好紙、放好筆,又使眼色讓小順子快些,好叫他主子快點辦完事,能回去休息。
燕齊光提筆,手卻抬不起來,又顫得厲害,還是用左手支撐住右手,方能勉強下筆。
只是筆尖剛一觸到紙面,他不知是手抖了,還是遲疑了,半天沒有落筆,黑色的墨跡滴在雪白的紙上,暈出好大一個痕跡,燕齊光方反應過來似的,叫祿海換了紙,閉了閉眼,長長嘆息了一聲,到底還是集中了精神,寫完了這封東西。
最後一個字落下之時,燕齊光已力盡神危,頹然靠在椅背上,手中一鬆,筆已然掉在地上,良久才睜開眼,盯著剛剛寫滿字的紙,半晌方道:“祿海,用印。”
祿海難以置信看著字紙,他家陛下……他家陛下……竟……
他偏過身去,匆匆用袖子抹了眼淚,方拿起桌上的印,蘸了印泥,眼一閉心一沉,把印端端正正蓋在了紙上。
自那日一樁心事了結,燕齊光的病越發江河愈下,每日清醒甚至都不足一個時辰,許多時候,醒來喝了一碗藥,就這麼又睡了過去。
王院使的臉色已經越來越壞,有一天情急之下,甚至說出他已替自己準備好一副快速求去的藥。
什麼狀況會讓王院使連自己的身後事都預備下了呢?
祿海不問已知。
這樣的生死關頭,最叫祿海驚奇的是,哪怕陛下每次清醒時,都會問他紫宸殿那位是否安好,可是卻從來不問,紫宸殿是否來過人。
自古情之一字,最為磨人,祿海一邊為他主子感嘆,又一邊難免對嫮宜生出怨懟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古往今來,宮中別的不敢說,失寵的嬪妃,能從帝都排到江南去。若有再得寵的機會,哪個不是喜出望外,更勤謹、更小心的服侍?連怨恨之心,都是不該有的。
偏偏這位紫宸夫人,如此恃寵而驕。
現在就連陛下病成這樣了,還是為她事事謀劃,她卻問都不問一聲!
祿海坐在廊下,這麼憤憤想著。燕齊光多日沈疴難愈,他也是累得活脫脫剮了一層皮,此時就難免有些心浮氣躁,以至於一抬頭瞧見前方一抹纖細身影時,還以為是見了鬼!
那人衣裙素淡,不施脂粉,卻仍難掩一身清艷風流,此時正靜靜站在三步外,聲音冷冷清清:“陛下呢?”
祿海剛剛才在腹誹她呢,誰知說曹操、曹操便到!
祿海唬了一跳,藉著被嚇到了,掩去那股子心虛,一時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心中再如何腹誹,他也明白,眼前人,是陛下最想見又最不想見的人。
無時無刻不念著她,是想見她。
自己身患能過人的時疫,又不能見她。
只是祿海卻顧不得這麼多了,這一位是死是活,與他什麼相干呢?他只想陛下能夠快活。
而如果能見到她,陛下一定會快活。
因此也不作聲,行了禮,指了指內室,就低下頭去,在門口守著。
嫮宜沖他微微一頷首,沒有進去,先召了王院使來問話。
王院使愁眉苦臉道:“其實臣等擬出的方子,最重要的藥引子,便是要千年的野山參,那才夠效力。只是……那參……”
嫮宜一愣。
當年嫮宜中毒,亦是王院使診治的,他自然知道,這株千年山參被用在了何處。
王院使小心翼翼瞄了嫮宜一眼,還是道:“現下因沒有這個,所以只能用百年的參來替,這效力也就差了一大截,因此,方子總不見效,如今還一同在吃別的。”
她怔怔聽了許久,到底還是沒說話,就徑自進去了。
裡頭怕擾了燕齊光休息,沒敢點著大燈,只有桌上一盞燭火,默默燃燒著,在牆上搖曳著孤寂的影子。
如同床上的人。
桌上的燭火不太能照到床那邊,站在嫮宜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床上的人形銷骨瘦,無力地躺著,聽得有人進來,低聲說了句:“朕已說了,粥不再用了,撤下去罷。”
聲音虛弱、緩慢,又毫無中氣。
嫮宜從未見過這樣的燕齊光。
他似乎一直是無堅不摧的,殺伐決斷、號令群雄,帝王之尊,再意氣風發不過。
就連許多年前,她一刀捅進他的胸膛,血流得那樣急那樣兇,他面色已經慘白如紙,精神都是一如既往的淡定,還能笑著指點她,讓她做選擇。
不像如今,彷彿一絲力氣,都再也沒有了。
起先燕齊光封宮的時候,她還沒有覺得什麼。
人吃五穀雜糧,總有生病的時候。
直到太醫院的藥方都逐漸變成了平安方。
平安方是什麼?就是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的方子。
宮中如一鍋被勉強蓋住的沸水,蓋子底下是洶湧的沸騰的暗流,只待最後那個消息傳來,就會徹底化作滾燙的失控的岩漿,一觸即發。
他們都私下說陛下要殯天了。
他要死了。
嫮宜咬住嘴唇。
燕齊光已覺不對,勉強偏過頭,正好瞧見站在桌旁的人,不由也怔住了,愣愣看著她,半晌才說出一句:“我在做夢嗎?”又苦笑了一聲: “只怕如今只有夢裡,才能看見我的宜娘了。”
嫮宜恍若未覺,一直靜靜看著他那邊,終於說:“我聽說你要死了。”
他用了十二年,重新寵回了她敢說出心裡話的膽子。
燕齊光忽然回過神來,這並非夢境,眼前是活生生的她。他臉色大變,又快又急地呵斥道:“出去!”
明明是兩個毫不客氣的字,嫮宜卻鬼使神差讀懂了。
他不是想趕她出去,他只是怕身上的時疫過給她。
那邊燕齊光已經在怒而叫祿海:“祿海!把夫人帶出去!立刻……咳咳咳……”說到一半,又劇烈咳嗽起來,伏在枕邊咳得止不住。
嫮宜制住了祿海想進來的動作,走到床邊幫他拍背理氣。
燕齊光在咳嗽中掙出了兩個字:“出去!”
嫮宜反坐在床上,沉靜地看著他:“我不出去。我既來了,就不打算出去。再說,你不是說了嗎?只許進不許出。”
燕齊光頹然倒在枕上,以手掩住眼睛,竟有熱淚湧出。
一滴淚就這麼劃過嘴角,正好被一雙纖柔溫暖的手拂過。那隻手一觸即離,快得恍若從未來過。
又有一聲悠長又無奈的嘆息從他耳邊掃過,輕飄飄的,是春天第一縷擦過臉頰的風。
辰光一時安靜得就像許多年以前,在清涼行宮的時候,他把著她的手,靜靜抄一闋詩經: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只可惜與子偕老的願想,也和那些琴瑟靜好的歲月一樣,再也無處可尋。
燕齊光閉上眼,已下定了決心,勉強撐起身來,從枕下拿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嫮宜,示意她拆開。
嫮宜不解其意,打開信封,裡頭是對她的安排,甚至已蓋了他的印。
如何安排她的去處,如何讓心腹侍衛私下護送她去鞅狄,裡頭都交待清楚了。
紙上字跡虛浮無力,一看就是在重病下勉力寫就。
她攥著那張紙,心中震撼,一時無法說出來話來。
嫮宜愣愣望著燕齊光,他因多日大病,又吃不下什麼東西,此時已經瘦得脫了形,形容枯槁,容顏憔悴,不復昔日俊美風流,只有一雙眼睛,一如當年,溫柔如靜日清波。
他見她神情,反而低低笑了,還給她解釋:“江南雖好,又是故地,到底莫非皇土,不如去鞅狄,才能保你一世平安。”
“這個決定,連我自己都覺得驚奇,我曾經以為,此生哪怕是下地獄,我都要拉著你一起去。所以上一次,我就這麼做了。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 —”
燕齊光深深望著嫮宜,目光澄明溫存:“我才明白,我捨不得。所以宜娘,我放你自由。”
一語完畢,他恍若卸下了一個重擔般,嗟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或許、或許這也是天意罷。若當年我們的孩子能留下來,我都不須做這個最難的決定。可是現在,我死了,不論誰即位,即便我立時下令封後,可如果宜娘你還留在這宮中的話,都是危機重重,所以我、我只能……”
話未說完,嫮宜已經輕輕將手指掩在他嘴上,示意他噤聲。
見他果然閉嘴,她從容一笑,當著他的面,把那張紙撕成了碎片。
“當年之事,我亦有錯。”
時隔十二年,嫮宜終於能說出這句話。
從沒人教過她怎麼溝通,在家時的教訓告訴她,不管什麼錯,認了便罷了,倘若開口,只會遭到繼母更嚴厲的叱罵和更殘酷的責罰。
不開口,忍一忍,就罷了。
何況那時太年輕、太天真了,愛情與尊嚴就是一切,當愛情一朝面臨崩塌,尊嚴就成為她僅有的一根稻草。
她堵著一口氣,解釋了一句,他不肯聽,就再也不肯再開口。
當時是怎麼想的呢,十餘年前自己那雙年輕倔強的眼睛依稀還在腦海裡,哪怕心裡明明知道是在宮中,可是也在奢求最完美不過的心上人。
總覺得無論發生什麼,你也該無條件信我。
所以她以沉默以對。
可是世間哪來毫無條件的信任。
她的愚蠢。
代價就是她的孩子。
那天之後,嫮宜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初願意放棄一切尊嚴,哪怕跪在他腳下,去一次次求他、去和他解釋。
是不是她就能留下那個無緣的孩子。
想到前事,嫮宜終究還是笑了笑,輕輕、輕輕地搖了一搖頭。
馬後砲到底無用。如果讓她失去一切記憶,重回當年,只怕她仍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那是她當年的心高氣傲、是她當年的一腔孤勇,亦是她當年心底最深的不安。
嫮宜看著床上的燕齊光,他目光非常溫存,嫮宜鬼神神差說:“我當年不敢。”
燕齊光頓住,鬼神神差也明白了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當年哪怕他再溫柔,嫮宜心底都終究難逃以色侍人的忐忑。
她終究明白,眼下看著再光鮮、再耀眼的所謂二人的感情,都終究只是建立在流沙之上。
或許都不用潮水,只要微微有水花拂過,就會這麼輕飄飄散了。
敏妃的確選了個好時機。
哪怕佈局很粗糙、手法很粗暴,可是時機好到可以讓一切都變得天衣無縫。
尤其是敏妃無意選中的人,竟還是聶長戈。
這一環的神來之筆。
只能說那一天,連老天都沒有站在燕齊光和嫮宜這邊。
二人心氣何等高傲,將這一切赤裸裸地撕開之後,破鏡幾乎不可能再重圓。
既已開了頭,嫮宜接著那句沒頭腦的話說了下去:“我當年根本就不敢和你說話——應該說,根本不敢和陛下說話。哪怕寵愛最隆時,我也不敢。”
燕齊光微微勾動嘴角,亦是一笑,低低道:“我明白。”
他垂下眼睛,沉默良久,話已至此,終於還是開口:“要承認自己的懦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對我而言。”
“我從小學的便是帝王之道,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但凡我做的,便是對的。如果那件事是錯的,那就讓它變成對的。”
“當年憤怒讓我不能思考,可卻是懦弱,讓我一直選擇逃避。”
“宜娘啊,對我——對朕來說,你知道,真正認知自己原來如此不堪的感覺嗎?唯我獨尊太久了,一朝突然發覺自己竟懦弱至此,我當時恨你,更恨我自己,恨到幾乎厭惡!”
他語速逐漸加快,一時激憤之下,又咳喘不止,平息了半天,才接著道:“而我這一生唯一一次的懦弱,就害了我們的孩子。”
“或許有今日,就是我的報應罷。”
“對不住。”
“對不住,或許害你虛度十二年。”
嫮宜怔怔聽了半天,才終於如回魂一般,指著地上那堆被扯碎的紙,“你看,我也沒有退路了。如果你死了,我應該很快,也會被人治死罷。所以——”嫮宜扯了下嘴角,似乎要笑,一滴眼淚卻劃下來,又不管它,含淚露出一個微笑:“所以請你為了我,活下去罷。”
他說他捨不得,就像多年以前,她剛明白自己的心意,傻傻地去取悅他,被他看出來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的。他說他很開心,卻捨不得。
如今再次聽到,她終究不得不承認,世間所有感情,莫不過於一個捨不得。
在生死之前,其餘的所有,都是如此渺茫模糊。這個她恨了半生也愛了半生的男人——她終於能承認,她還是愛他。
匆匆十二年,愛恨如一個輪迴,遍體鱗傷之下,是再也卸不掉的心防。
結束是痛、不結束也是痛,要活生生將自己的心剜出來,更是何等疼痛。她曾剜過,他也曾剜過。卻最終也只能無奈發現,很多事情,一旦發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可是無論怎樣,她都不希望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他。
十二年來,嫮宜頭一次伸手,去握住他的手,終於說:“我聽說你要死了,可是我……還是希望你活著。”
“只是請答應我,如果還有以後,我們都要講出來,可以嗎?”
燕齊光屈起手指,勉力去回握住她的手,手指虛軟得幾乎握不住,眼神卻無比清亮,看著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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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是放肆,愛是克制。
當年齊哥只能用賭自己命的方式,來換得一線生機,雖然於他而言,是唯一的方式,但仍然是一個自私的方式。
故事發展到這裡,十二年的朝夕相處下來,最終把話說開,她能承認她的愚蠢,他能承認他的懦弱,兩人真正把話說開,齊哥宜娘,才能把當年的死結解開,才能真正能達到心靈相通的境界。畢竟因為歉疚而被動導致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仍然是鏡花水月。這才是除了歉疚之外,齊哥真正能放棄一片森林的原因。
孕期番外:骨銷心酥墜雙魂
外頭天還未亮,燕齊光就照常醒了。
他輕手輕腳撥開牀帳,望了眼外頭,見廊下還未點起燈來,就知離早朝還有些時間。
他復又半躺著,望向身邊的嫮宜。
她仍在沉沉黑甜鄉,手放在小腹上,唇邊一朵笑靨綻開,臉色晶瑩如玉。
燕齊光目光柔和,順著她的手臂望下去,小腹處嚴嚴實實蓋著錦被,卻仍能看出隆起形狀。
他右手覆在嫮宜手背上,感受著那裡溫熱的凸起,才俯下身在她額頭輕柔一吻,才替她掖好被子,自己走了出去。
嫮宜已懷孕五個月。
十二年來,嫮宜始孕。
太醫已明言腹中是雙生子,因而嫮宜這胎懷得格外辛苦些,才五個月小腹就已高隆,她又只長肚子不長肉,四肢仍舊纖細無比,便只是在地下慢慢踱步,都叫人看得膽戰心驚。柳嬤嬤和竹青二人提著膽子在後頭緊跟著,怕她摔著。
偏偏太醫還格外交代了,既然胎像穩固,就不能總在牀上躺著,每天得活動活動,將來生產時才能順利。因此再擔驚受怕的,也得讓嫮宜下牀走一走。
嫮宜自己倒是還好,攙著腰慢慢在殿前的空地上走。
或許是自欺欺人罷,她總覺得既是雙生子,或許的確是那個無緣的孩子,又重新回到了她身邊。嫮宜撫著小腹,一時心中有些酸軟,又有些釋懷,還在沉思之間,就已被人懸空抱起。
嫮宜驚呼一聲,手下意識攬住來人的脖子,叫了一聲:“陛下。”
燕齊光聞言挑眉,將嫮宜抱進殿內,放在榻上,二人呼吸交纏在一處,一陣陣的燙、一波波的癢。
裡頭伺候的人不知何時都退得乾乾淨淨,一室幽幽,細碎清影下只能聽得唇齒啄吻之間水聲細細。
自嫮宜懷孕之後,因為顧忌著孩子,兩人都是一直未曾云雨,此時久旱的情潮一朝被濟,是乾柴逢了烈火,是鴛鴦交頸燕雙飛,柔情浮湧欲心焚。
嫮宜戶內已是淅淅瀝瀝一片銀雨,只是理智尚且還存三分,勉強抓著燕齊光的手,喘息著道:“陛下……孩子……”
他被這稱呼亦是喚回些許清醒,只是聲音仍是低沉的欲念:“太醫說了……三個月後就不打緊了。”
說話之間,嫮宜尚且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半蹲下來,將她的腿置在他肩上,裙擺卻不撩開,就這麼傾身鑽了進去,吮住了她腿心嬌花!
“嗚!”嫮宜又短又急促地哼了一聲,前所未有的快感竟讓她一時失了聲,雙腿不自覺地屈起,雪白一雙足踩在他肩上藉著力,仍覺大腿顫得停不下來。
燕齊光被寬大的裙擺籠著,嫮宜肚子又已微隆起來,底下如何,她全然不能看見,只有一點感官格外分明,任何動作都在未知間被放大快感,嫮宜閉著眼,手緊緊攥著榻邊絲滑被褥,卻仍難擋那波泛上來的銀情。
原來穴口張合之間春水漫漫,細窄縫隙已羞羞澀澀開了條口。嫮宜只覺一道溫熱的舌尖或從上到下,或從下至上,反反复复舔過那細縫,間或夾雜著嘖嘖水聲,還不時有吞嚥之聲模糊傳來。
嫮宜情不自禁夾緊雙腿,卻又被人徹徹底底支開,裙底頭顱一動,燕齊光已含住她兩片翕張花瓣。
嫮宜倏然張開眼,啟唇喘個不住,低低咽訴幾乎是從喉嚨口發出的,連呻銀都發不出來,只能感受到花瓣被他含在口中,舌尖吮過瓣肉,輕一下重一下,酥麻從穴心竄到脊背,嫮宜勉強拱起身子,眼中一片茫茫,好半天才找迴聲音,嗚咽著求饒:“停下……陛下……停……停呀呀呀!”
一句求饒尚未說完,他已笑了一聲,從底下悶悶傳來聲音:“宜娘叫的還是什麼?”話音未落,就用牙齒擦過那已經敏感到了極點的花瓣,還用上下牙齒細細地磨、輕輕地咬!
嫮宜的腳趾幾乎是立刻就蜷了起來,快感一瞬間衝到腦門,爽得眼淚齊刷刷落下來,被他僅僅用唇齒就肏哭了,理智被拋到九霄雲外,嘴裡只剩一聲聲帶著哭音的鶯啼:“嗚嗚……陛下……不……齊哥!齊哥!!輕、輕些!”
燕齊光滿意地聽到想听的,果真從善如流,嘴唇放過她已腫脹的瓣肉,暫時鳴金收兵。
嫮宜正被推向高潮,忽然又失了極樂,朦朦朧朧往底下看去,又只能看見自己海棠紅的裙擺,她下意識微微喘著,掙動著玉雕一般的足,踢了踢他的肩胛。
正是情欲難熬間,底下人才突然有了動作,一片嬌豔紅色突然被掀起,將她的視線籠罩在內,只能瞧見鋪天蓋地的紅色。
又只聽見“刺啦”一聲,那紅色被人裂成兩片,他唇角潤潤,猶帶笑意的臉出現在後頭,嫮宜剛要出聲,已經又被他把著腿根,把頭復又低下去,嚴嚴實實將已經脹大至黃豆大小的花核全部裹在口中。
銷魂蝕骨。
濕熱腔壁這樣含著花核,嫮宜猝不及防,極大的衝擊之下,一汪溫熱春水就這麼洩下來,被他盡數咽在口中,還笑著伸出舌頭,將花核在水中攪動不止,水聲嘖嘖,銀聲不絕。
嫮宜全身都被刺激得泛出一層嬌豔的粉,爽得啼哭不止,花核被他以舌尖撥著,顫巍巍晃動在他堅硬齒間,不時碰到齒壁,又是另一重暢美。
這般刺激之下,花核愈發渾圓脹大,又被他一口含住,雙唇微微用力,去重重地抿著這粒可憐的小東西。
一下接一下的吸吮讓嫮宜幾乎失了神智,一道白光幾乎直衝腦門,方才還支著的腿軟軟垂在他肩上,穴口快速翕張起來,熟悉的洩意叫嫮宜急促起來,迷迷糊糊動著腰往後躲,卻哪裡躲得過他的眼睛。
嫮宜雙眼朦朧之間往下看,只能看到燕齊光已雙手握住她腿根,把頭埋得更深,見她已逼近高潮,才啟唇以牙齒抓到她敏感花核,就這麼在上頭輕輕一咬!
“齊哥呀呀呀呀呀呀!”他這輕輕一咬,嫮宜卻如被雷擊,最嬌嫩的地方即便只是微受刺激,帶來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凌虐一般的快感,嫮宜雙眼泛白,從喉間溢出一串尖叫,已盡數將一江春水洩在他嘴裡。
嫮宜渾身軟如棉絮,軟倒在榻上,喘息不止,穴口卻仍在瘋狂抽搐著,食髓知味的身體既享受最後一波餘韻,又隱隱渴望有東西入進來,仍在下著小雨。
燕齊光果然笑了一聲,哪肯這樣放過嫮宜,喑啞著聲音道:“乖寶別急。”說完就勾著唇角,就將舌頭伸了進去!
嫮宜正是放鬆之時,一段濕熱就這麼頂進來。
與先時毀天滅地的快感不同,這次高潮來得緩慢而細緻,那舌面將蠕動不止的褶皺一一舔平,褶皺又投桃報李,復又裹上去,一推一拒之間,粘稠玉露又潺潺而出,讓他的舌頭入得更為順暢。
他英挺鼻樑還時不時碰到兩片張合的花瓣和翹起的花核,舌尖又不知疲倦地一段段往裡頂,穴內如突然進了活物一般,又害怕又期待,顫栗著被人舔穴。
嫮宜不自覺揪著他一縷頭髮,鼻間哼著讓他快些。燕齊光果然快了,嫮宜又覺戶內又酥又麻又癢,整個內壁都被他舔得潤如春雨,連骨頭都酥了,情不自禁想蜷起身子,偏偏如今身子又笨重了,蜷不起來,只能嗚嗚銀啼著,被他以唇舌掌控住身體。
半天又實在耐不得了,裡頭又騷又妹,舌尖的淺淺試探已變成隔靴止癢,全身都是劇烈的渴望,不由報復性地扯了扯燕齊光的頭髮,帶著三分嬌嗔的怒氣:“進來!齊哥!進來!”
那在她身上為非作歹的人才終於笑嘆了一聲,控制著力道緩緩入進來,克制著想要大力撻伐的激狂,將她擁入懷中,喘息著道:“遵命,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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