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鹿的支持下,變法終於平穩推行。巫鬱離講究循序漸進,並不貿然激進。他依然采取舊有的開田政令,稍加修改增飾,嚴禁部落令奴隸終日埋首公田。此外,他下令興辦庠序公學,征召奴隸孩童進入神殿候補神巫。這道旨意雖然招致巫眾不滿,但白鹿大模大樣地在神道上走了兩圈,懾於它的銀威,神巫們隻好乖乖辦事。
白鹿算是徹底插手凡塵事兒了,戚隱這時才明白昔日在神墓,白鹿口中“插手了凡間的破事兒”是什麽意思,也終於明白巫鬱離的變法究竟是何。
“奴隸的大神巫”,巫鬱離成為南疆的傳奇。他仍然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殿宇一豆琥珀黃的燈火,映照他靜穆思索的容顏。既然已經公然違背伏羲禁令,白鹿索xin不再返回月輪天,日日下榻白鹿神殿。可他卻比往日更加無聊,成日吃飽了沒事兒往巫鬱離的殿宇跑,那廝兀自批閱簡牘,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神巫,陪我玩兒!”白鹿道。
巫鬱離凝眉靜思,嘉陵江上游水澇,淹了好幾個部落,他這幾日都在為這事兒發愁。
“大神巫,陪我玩兒!”白鹿提高了聲音。
玄鳥氏奴隸暴亂,殺死氏族首領。巫鬱離頭疼不已,盡管他素來體諒奴隸,但國有國法,他必須將這些奴隸處以絞刑。
“臭小子,你到底有沒有聽小爺說話!“白鹿怒了。
“神,”巫鬱離放下手中的簡牘,微笑著道,“那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吧。”
白鹿眼睛一亮,來勁兒了,“好啊好啊,什麽遊戲?”
“很簡單,”巫鬱離豎起食指封在唇間,“‘一二三木頭人,誰先說話誰就輸’。”
白鹿氣得嘔血,“要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小爺早把你揍成豬頭!”說罷拂袖而去。
巫鬱離終於能安安靜靜做事兒了,戚隱看他模樣彷彿很是松了口氣兒似的。然而沒過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進來,驚慌喊道:“阿離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兩隻狼妖打起來了!”
神同他的子民鬥毆,這種混帳事兒也只有白鹿乾得出來。巫鬱離親自把他拎回來,這廝臉上血色未消,憤然道:“你攔著我作甚,爺不把他們的屎尿屁打出來,爺把名兒倒著寫!”
“神,他們是您的子民。”巫鬱離苦笑著道。
“兒子還能提著草鞋攆呢,怎麽我就不能打他們?”白鹿怒氣衝衝。
巫鬱離苦口婆心地勸,白鹿倒先煩了,應付了兩嘴,轉身就沒了蹤影。巫鬱離看他還在氣頭上,也不再說什麽,偏頭問那小巫祝,“神為何鬥毆?”
“因為……”小巫祝結結巴巴,說不出明白話兒來。
巫鬱離溫聲道:“不必怕,從實說來。”
小巫祝囁喏了一下,道:“因為他們胡亂編造您的謠言,說您以色侍神,才有如今的地位。”
巫鬱離愣了半晌,側過眼,正見黃銅鏡裡映著自己的臉兒。他想起白鹿出門前說他漂亮,從前是奴隸,日日囚首垢面,不曾修飾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課,政事駁雜,形貌務求端莊潔淨。他不明白,原來這般,就算作“漂亮”麽?巫鬱離頗有些驚訝,問道:“我好看麽?”
小巫祝的臉上一下堆起紅潮,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蝦下腰去,大聲道:“阿離大人是小人見過最好看的大神巫!”說完滿臉通紅,也不管巫鬱離反應,掩著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鬱離頭一次放下手頭堆積如山的簡牘,去找白鹿,邀他外出遊玩。
“明日蠟祭,阿離同神一起去看驅儺舞?”
“嘁,”白鹿不屑一顧,“小爺都看了幾千年了,無聊。”
“嗯……”巫鬱離低頭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
白鹿斜睨他,“明兒怎麽有空,不用批文了?”
巫鬱離淡笑著在他身邊坐下,“案牘是批不完的,阿離想同神出去走走。”
白鹿卻還要拿喬,“其實最近小爺忙得很,你也知道,我們當神仙的,有很多事兒要做。”他背著手,一副大老爺的模樣,“不過呢,這次小爺就抽空陪你一回。”
這廝成日遊手好閑,不是街頭鬥毆就是蒙頭大睡,能有什麽正事兒?巫鬱離並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頷首作揖,“多謝大神恩典。”
白鹿大搖大擺跨出門檻,走出幾步又倒退著回來,指著巫鬱離道,“不許失約!”
“許神之諾,怎敢有違?”巫鬱離笑意融融。
白鹿滿意地走了。
從那以後,每日夜晚,白鹿遊玩回來,巫鬱離便吹著笛坐在神殿門前靜靜守候。笛聲如同飛花,紛紛散進夜色。細碎的蹄聲響起了,白鹿踏過苔蘚青石,披著滿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輕的大神巫抱著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長,伏羲得知白鹿降臨。黃金大目數次在白鹿神殿開啟,伏羲的斥責一次比一次嚴厲。諸神在雲上山間紛紛低語,白鹿倒行逆施震驚諸天。白鹿不願巫鬱離的心血付諸東流,不聽諸神百般相勸。終於,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臨天上人間,昭告諸神,討伐南疆。
戚隱卻知道,因果猶如失了韁繩的車馬奔襲前行,伏羲要從妖魔人神俱滅的結局中找出一線生機。這一切終將有所犧牲,他選擇了白鹿。白鹿形滅,既應照了神隱的命運,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將在神墓裡渡過三千年的時光,等待未來的戚隱剖胸換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誅殺巫鬱離。
而那時的巫鬱離,還是一個悲痛欲絕的大神巫。四方銅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愴然叩首,將他的神送往血紅色的穹蒼。
天火燒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戰爭整整持續了三年,這三年間,因為天火的光芒日夜燒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燒得乾旱,赤土從天穆野向南面綿延,一直到達南荒大沼。無數生民失去田地,流離失所。妖魔在前線奮戰,天生羸弱的凡人成為妖魔的供養,不斷運往前線。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戰場,向人間遷徙。而其余的凡人則幾乎消耗殆盡,天殛之戰以後,南疆再無凡人。
南疆不堪重負,民怨沸騰,所有的矛頭指向了巫鬱離,指責他惑亂天聽,招致兵戈之禍。巫鬱離沒有辯解,他沉默地卸下黃金鹿面,脫下神巫羽衣,自請為奴。巫衡歎息著,封印了他一身精純的靈力,將他流放南荒大沼祝鳩氏。
那裡是南疆最為荒蕪的所在,山澗離堆著石青色的老松,挨挨擠擠,風吹過,掀騰攪覆,浪潮一般波濤澎湃。
沒有誰願意同他交談,他是被貶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戰的罪魁禍首,百姓的父兄兒孫因他而被遣上前線,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承擔怨恨。巫鬱離默默無言,任勞任怨。他幫奴隸們治病,也在他們疲憊時攬過拉車的纖繩。他不怨懟,也不傷悲,他隻期盼著戰爭結束,無論是勝利還是敗亡,他攥著滴血蓮花,禱念他的神從遠方歸來。
但巫鬱離還是快樂的,他和一個妖奴小孩兒走得很近。巫鬱離是幫他治風寒的時候認識他的,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個子長得磋磨,隻堪堪夠到巫鬱離的膝蓋。巫鬱離記得他叫蘭兒,是朵小蘭花,沒有父母,野孩子一樣長大。自從巫鬱離幫他治好了病,他就悶不吭聲跟在巫鬱離後面。巫鬱離在草棚子裡就寢,他就蹲在門口守門。巫鬱離去采草藥,他遠遠藏在後頭。
巫鬱離終於忍不住,問他在做什麽?
小小的男孩兒抿了抿嘴,道:“保護你。”
“保護我?”巫鬱離失笑。
“嗯。”小孩兒一本正經地說,“你是凡人,很弱。”
巫鬱離不擅長應付小孩兒,隻好讓他跟著。他們翻山越嶺,四處尋三七、石菖蒲和別的什麽用來止血的藥材。山石陡峻,小孩兒一腳踩空,剛要驚呼,領子被誰拎住。默默仰起頭,看見巫鬱離彎彎的眉眼。
“你被很弱的凡人救了哦。”
小孩兒:“……”
他還是鍥而不舍地“保護”巫鬱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認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鬱離治好他的風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松樹枝掛住衣領,被大蛛網黏住手腳,最後依靠巫鬱離把他救出來。
“我會變強的。”小孩兒嚴肅地告訴巫鬱離。
巫鬱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好,我知道了。”
“還會長高。”小孩道。
“好好好,”巫鬱離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我等你變強,也等你長高。”
戚隱端詳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臉盤子,黑而大的瞳仁,乾乾淨淨,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摸著下巴道:“老白,你覺不覺得這娃娃長得很像我哥?”
“的確,一副傻相。”白鹿聳聳肩,“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這個小娃娃為底本,造出了扶嵐。”
他們漸漸熟悉,巫鬱離教他金錯書,教他一些簡單的符咒,還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給白鹿的謠曲。他們一起去采草藥,翻過長滿老松樹的山皋,趟過鳴濺濺的小溪流,小孩兒像一隻笨拙的小鴨子,跟在巫鬱離屁股後面走。這娃娃不怎麽愛說話,走不動也不吭聲,硬撐著跟在後頭。一趟路下來,巫鬱離後知後覺地發現,娃娃的腳底磨出了水泡。
後來有一天晚上,巫鬱離睡不著,起來吹笛,才發現小孩兒蹲在棚子門口,弓著脊背,兩手搭在腳背,小蝦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腦袋一點一點。不知道被涼風吹了多久,一頭黑發吹成了狗窩。
這個小不點兒,總是喜歡悶不吭聲地守著。巫鬱離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進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鬱離就給他講月牙谷,講白鹿大神,講月輪天上的扶嵐花。
“它是神的象征,隻長在神的領地。它不會死,也不會枯。”巫鬱離用樹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嵐花的輪廓,“它隻害怕風,風一吹,它就會變成雪,嘩啦啦,飛走了。”
草棚子裡一豆孤燈,盈盈的光擁著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的臉龐。小孩兒問:“我可以去看麽?”
巫鬱離笑道:“等白鹿大神回來,我求他帶你去。”
“可我只是凡妖。”
“白鹿大神喜歡漂亮的小孩子,”巫鬱離說,“蘭兒這麽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歡你。”
“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歡你麽?”小孩兒似懂非懂地問。
巫鬱離撐著臉溫軟地笑,沒有回答。
小孩兒望了巫鬱離半晌,巫鬱離疑惑地歪頭看他。他湊到巫鬱離耳邊,像在悄悄說一個星星一樣小的秘密,一個屬於小孩家的心事。
“我也喜歡阿離大人,”他說,“我最喜歡阿離大人了。”
小孩兒細細軟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巫鬱離一下愣了。寂靜的夜晚,奴隸們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裡安睡,遠天亮著血色滔滔的紅光,不時有金紅色的焰火炸響在天的盡頭。巫鬱離的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一如既往,溫和嫻靜,只是有淚紛紛如雨,滴在手背。
他安靜地落著淚。
原來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這個孩子給了他最後的慰藉。
然而赤土萬裡,癘疫在死屍的身上複蘇,這個孩子沒能熬過第二次癘疫。染上癘疫的奴隸們抱著孩子衝進巫鬱離的草棚,巫鬱離擁住他的時候他已經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飛廉神蠱,可神蠱掌握在部落貴胄的手中。那是他離開月牙谷以來,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靈下跪。
戚隱和白鹿看著他被烈日炙烤得蒼白龜裂的嘴唇,小孩兒在他的懷裡奄奄一息。奴隸們在他的身後哀哭,兔死狐悲,他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命運。
祝鳩氏的首領終於從金帳走出,巫鬱離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視野裡映出首領考究的皮靴。
“救救他……”
“一個無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麽乾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頭頂,“阿離大人,您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呐。”
巫鬱離抬起眼,看見那隻曾在大祭中叫罵他的狼妖。他張了張口,沙啞的嗓子說不出話。
“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是什麽命,就合該是什麽命。當了大神巫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要窩在老子的奴隸堆裡,跪在老子的金帳前,求老子賞給你們一條踐命!”狼首嗬嗬冷笑,“沒記錯的話,飛廉神蠱還是你巫鬱離親手煉出來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躺著許多濁黃的丸子,“這小玩意兒何其珍貴,就連我也只有這麽一盒。”
巫鬱離仰頭看他,“有何條件,但說無妨,吾必定萬死以赴。”
“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眯著眼,湊近他的臉龐,腥臭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老子活了三百來年,南海鮫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連人間的王女,老子也玩過幾個。可是……”狼妖的指爪扣上巫鬱離白潔的下巴,“老子獨獨沒有嘗過我們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當是何等的甘美?”
四面狼妖環伺,森森綠光在血色黃昏中閃爍。
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進老子的金帳,睡上一宿。”
如有雷亟全身,戚隱和白鹿都愣在當場。
“戚隱……”白鹿臉色蒼白,問,“他什麽意思?”
“我……”戚隱不知怎麽說,“老白,你冷靜,你冷靜。”
奴隸們一片沉默,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句,“一宿而已,就當被瘋狗咬了。”
“是啊,阿離大人,我們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蘭兒才五歲啊,您不救他了嗎?”
更多奴隸一言不發,用悲哀的眼神,注視巫鬱離匍匐的背影。
戚隱和白鹿眼睜睜地看著巫鬱離緩緩站起來,對狼妖道:“你發誓。“
“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違,剝我妖骨,焚我血肉,不得好死!”
巫鬱離把小孩兒放在籬笆邊,一棵枇杷樹下,以前他們采藥累了,常常靠在枇杷樹下休息。有時候一顆枇杷砸到頭頂,他們分著吃,一起被酸得齜牙咧嘴。很久以前,他還是小月牙的時候,他記得白鹿最愛吃酸果,十萬大山的一棵枇杷樹下,“大神薑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遊”的刻記,大概至今還在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沒有回頭,走進了金帳。
“小月牙!”白鹿嘶聲大吼,淚如泉湧。
戚隱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別看了,別聽了!不要再看了!”他四處尋那個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來,我們不看了!我們不看了!”
“這樣麽?”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現在身邊。
“不,”白鹿顫抖著身體,用盡全力平複自己,“我要繼續。”
“白鹿!”戚隱長眉緊蹙,“已經發生過的事,沒有意義了,算了吧。
“我說,”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要繼續!”
黃金大目再次開啟,光影猶如湍急的潮流,飛速回溯。天盡頭炭火一般燃燒,迢遞的紅焰比往日更加瑰麗。大地比往日還要滾燙,草木不生,赤著腳的奴隸唉聲歎氣,腳底板被灼燒得長出燎泡。所有妖魔心頭都縈繞著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即將發生。戚隱眺望遠天,那潑血一般的豔紅彷彿可以燒灼眼睛。白鹿低聲喃喃:“這是那天……”
“哪天?”戚隱眸子一縮,“該不會是你獻祭血肉的那天吧?”
白鹿回過身,去找巫鬱離。山坳子裡的土路兜兜轉轉,草坯、樹棍搭成的草棚子歪歪扭扭挨擠在一起。他們看見巫鬱離站在一個草棚子前,詢問蘭兒的狀況。奴隸們都支支吾吾,目光躲閃。巫鬱離鎖起眉心,問:“可是病狀有什麽不妥?讓我看看。”他一矮身,就要挑簾子進去。
幾個奴隸攔住他,期期艾艾地道:“阿離大人……您還是請回吧……”
“怎麽了?”巫鬱離不解。
“唉……”奴隸們咬咬牙,狠下心道,“您是不潔的大神巫,會被詛咒的。我們身子骨硬朗,也就罷了,您就不要……接觸蘭兒了吧……”
巫鬱離怔然良久,呐呐道:“抱歉,我忘了。”
奴隸們搓搓手,局促地微笑,目送他轉過身,幽魂似的蕩回自己的草棚。
“你怎麽這麽說話,阿離大人會難過的。”
“我有什麽辦法?”奴隸粗聲喃喃,“我有什麽辦法?”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嚇了一跳,有女妖慘叫著跑出來,大聲喊:“救命!阿離大人救命!”
巫鬱離扭過頭,便見蘭兒的草棚四分五裂,從裡面飛出一隻豔麗的飛蛾。這是沒有經過馴養的飛廉神蠱,它們在蘭兒的體內孵化,最終破繭而出。奴隸們慘叫著逃跑,飛蛾咬死幾隻奴隸,撲著熒光閃閃的翅子咬向巫鬱離。巫鬱離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劃過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斬成碎片。
狼首走過來,伸手接住飛回的刀,朗聲大笑,“抱歉啊,阿離大人。神蠱裡不小心混了個沒被馴養的小玩意兒,怎麽,你那便宜兒子好像沒了。”
巫鬱離拖著腳步走過去,步向廢墟裡那個殘破的孩子。孩子翕動著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說些什麽。巫鬱離怔怔地俯下耳,聽見他氣若遊絲的聲音。
“阿離大人……不要難過……我不疼,一點兒也不疼。”蘭兒輕聲道,“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後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
他淚雨紛紛,無休無止的哀慟裹住心房。他醫術卓絕,卻終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個心臟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記起白鹿贈予他的滴血蓮花,他惶然去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遠天之外響起一聲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見,紅雲翻湧的天盡頭升起一輪明月。緊接著赤紅的穹窿一寸寸變得黯淡,天穹像鋪上了一層黑紗,滂沱大雨驀然而至,滿世界到處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滾燙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盡頭響起沉雷一般的銅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隸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怔怔站在原地。
巫鬱離抱起小孩兒,一步一步,踉踉蹌蹌,走向北面。
九頭鳥飛掠上空,嘶聲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著,向所有南疆生民通報神祇的隕落。天穆野的戰場,黑甲的妖魔用刀劍擊打銅鐵盾牌,大雨淅淅瀝瀝,在他們的鎧甲上濺起黑光。
巫鬱離跪倒在地,伸出手,冰涼的雨滴進手心。那是白鹿的血肉,統統化作了雨,回到十萬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兒的身體被雨澆得濕透,在他懷裡一寸寸,無可救藥地冷了下去,最後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蘭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連他自己,也成為不貞不潔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隸們望著他煢煢跪在雨中的背影,沒有誰敢上前驚擾,他的周身彷彿有一種風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無聲擴散。
瓢潑大雨中,男人沙啞的聲音寂寂響起。
“你們知道嗎?我幼時,白鹿大神帶我登上月輪天。那上面有一種花,名喚扶嵐,同根而生,不死不枯。”
他緩緩回過臉,所有妖怪吃了一驚,他的雙眼淌下兩行血淚,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妖豔,又猙獰。
原來他雙目俱盲不是因為神巫詛咒,而是因為他強行突破靈力封印。
“然而,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變成灰燼,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畢竟是神花,逝去還生,生死往複,無有盡頭。可惜,爾等肉體凡胎,不似這般。”巫鬱離娓娓道來,彷彿在說一個古老的故事。
“巫鬱離,你瘋了不成?”狼首粗聲呵斥。
“瘋了?不……”巫鬱離溫柔淺笑,“我只是想讓你們聽一聽,風來的聲音。”
風刃呼嘯而至,織出漩渦般的血潮,所有妖奴四分五裂,化為肉泥。只有狼首躲過致命的殺招,向巫鬱離擲出長刀。長刀旋轉著飛向巫鬱離,刀尖劃過雪亮的光弧,卻在離他只有三寸遠的地方被一截截斬斷。狼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恐怖,只要有風,這個男人就能殺人。
所有長刀碎片分列成陣,懸停空中,而後利箭一般衝向狼首。先是雙手,然後是雙腳,狼首倒在地上,臉龐糊在泥中。一隻腳踏在他的身上,巫鬱離踩著他的身體,經過他,步入茫茫風雨。狼首松了一口氣,只要沒有被傷到心臟,他就還能活。他吃力地翻起身,用斷肘支撐自己立起來。銳利的嘯聲忽然破風而來,一柄遲來的風刃斬破雨簾,洞穿他的心臟。
他圓睜著雙眼,死了。
原來這才是一切的始終,戚隱震驚不已,他還記得在巴山月鏡看到的那幅人皮卷軸,巫鬱離被描繪成欺世盜名、倒行逆施的鬼怪。這個飽受苦難的大神巫,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換來史傳上的千古罵名。
巫鬱離屠殺祝鳩氏,罪惡滔天,神殿決定處死巫鬱離。然而有神巫提醒,他身上的飛廉母蠱牽系無數生民,也包括染過癘疫的巫眾。事實上,神殿裡有一半的神巫植入了飛廉神蠱。於是神殿做下決斷,將他製成黃金罪徒,封入黃金人俑,陪葬大神。
戚隱終於看到了這一幕,被畫在人皮卷軸上的最後一幅畫。巫鬱離散著長發,戴著鐐銬,艱難地向他的棺槨行進。夾道奴隸、首領叱責他挑起大戰,害死大神。他們向他扔雞蛋、扔爛菜,巫鬱離在一片淒風苦雨中前行,拾級而上,摸到他的黃金棺。
他將在這裡沉睡三千年,直到鬥轉星移,諸神老去。
白鹿悲傷地凝望他憔悴的側臉,盲了的雙眼。
“神,你看,這就是你我共同守護的子民啊……”巫鬱離低聲道,“您用您的血肉澆灌赤土,換取南疆千年靈氣充沛,妖魔繁盛。他們領受您的霈澤,卻拋棄信仰,褻瀆神聖,黨同伐異,自相殘殺。他們背棄我,背棄您,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他好似在喃喃自語,又好像在對誰說話。戚隱感覺哪裡不對勁,不自覺按上白鹿的肩膀。
巫鬱離驀然抬頭,注視白鹿,空洞的雙眼流淌下兩行血淚。
“連您也要背棄我。”
戚隱心下一抖,這裡明明是黃金大目追溯的過往,老怪怎麽會忽然出現?只見周圍所有妖魔和神巫都抬起了頭,同樣深凹下去的漆黑眼塘,空蕩蕩的雙目流下血淚,一個個面色蒼白,猶如白紙糊成的人偶。他們對著戚隱和白鹿,動作一致地張開嘴,說出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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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隱,我看見你了。”
“小隱,我看見你了。”
“小隱,”低沉沙啞的嗓音貼在耳畔,“我看見你了。”
戚隱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轉過臉,正見巫鬱離與他臉對臉,眼對眼。那雙空洞的眼睛裡什麽也沒有,唯有千年的空寂。惡鬼一般的神巫一字一句,告訴戚隱。
“帶著我的神,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