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外篇第四力拔山兮氣蓋世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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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之後,雲知氣喘吁籲地回到院裡,戚靈樞跟在後面,依舊是纖塵不染、一絲不苟的模樣。進了屋,戚靈樞兀自坐下拭劍,劍光在他掌中翻轉,映射在屋頂和地面,徘徊不定。戚隱攬過雲知,覷他愁苦的臉色,問他發生了什麼。

“小師叔變了,”雲知低聲道,“他差點兒把我在潭里定了三日!”

“三日?”戚隱挑眉。

“他說他要修煉三日。”

戚隱擺擺手,“得了吧,他入寒潭,最多也就待一個半時辰,哪有三日的?那不得凍成冰塊了?”

雲知震驚地瞪大眼,小師叔竟然會撒謊逗人了!兩人一同扭過頭,望向那邊獨坐的白衣劍魔。天光暈著那人兒的側臉,他似有所察覺,輕飄飄一眼瞥過來,眼波猶如寒潭般冰涼。兩個偷看的人過了電似的,迅速挪回視線。

“小師叔真的變了。”雲知斬釘截鐵地道。

“狗賊,”戚隱整整他的衣領,“好自為之吧,別再欠揍了,小心最後坑了自己。”

戚隱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負著手悠悠蕩進後屋。

戚靈樞把雲知押去弱水住,雲知時不時跑來串門,向戚隱倒苦水。說戚靈樞不許他看秘戲圖,不許他畫秘戲圖,還要他每日卯時起牀練劍。從前在鳳還,清式老頭兒也沒這麼管過他。雲知賊心不死,說不讓他畫圖,他就寫話本去。戚隱沒搭理他,這廝成日沒個正形,也不知道戚靈樞怎麼收拾他。

過年的時候扶嵐給么兒換上了一身大紅碎花襖兒,烏黑油亮的小髮髻上簪個叮叮噹當的大紅小燈球,黑貓在她眉心按了個胭脂貓爪印。拉出來一瞧,好一個喜氣洋洋的小美妞兒。戚隱戴上兜帽,掩住頭髮和眼眸,一家人打扮齊整,上人間去溜達。

幾年休生養息,人間喘上了一口大氣,大年夜熱鬧得很。一進酒樓,滿滿噹噹都是人,好不容易派完隊落了座,底下驚堂木一拍,看台上說書先生一摸鬍子,大聲道:“今兒小老兒要講的是魔頭戚隱——”

么兒歡呼起來,“你說的是我老漢兒!”

戚隱一把摀住她嘴巴。

“——魔頭戚隱同那妖魔共主扶嵐的曠世奇緣!”先生聲一出,頓時全場寂靜,他滿意地捋捋鬍子,繼續道,“要說這扶嵐戚隱,就不得不說說三千年前南疆大神巫巫鬱離!且說這巫鬱離,乃是一方神巫,天縱奇才。年紀小小,才七歲有餘,便選作南疆神巫,終身不妻不子,侍奉白鹿大神。然而,英雄難過美人關吶,大神巫巫鬱離犯了天下第一等大罪,你們猜,是什麼!”

大家都搖頭。

先生再次拍擊驚堂木,“他愛上了他的神,白鹿姜央!”

全場一片唏噓之聲。戚隱目瞪口呆,這他娘的都說的什麼?他寄去人間仙門的信可從來沒提過這茬。

先生喝了口水,道:“要知這白鹿神女,顧盼生情,何等美貌。這神巫鬱離,驚才絕艷,何等俊傑。一人一神,天上天下,以笛聲相和,久而久之, 暗生情愫。然而瀆神之罪,百死莫贖!巫鬱離被巴山神殿處決,神女悲鳴,自焚殉情。誰知孽緣難斷,三千年之後,巫鬱離投胎成為妖魔共主扶嵐,白鹿大神投胎變成烏江少年戚隱,二人相逢烏江,再續前緣!”

這都什麼玩意兒!戚隱一口酒噴出來。轉眼看扶嵐,他也聽得愣愣的。

“後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扶嵐死於無方,戚隱衝冠一怒為紅顏,一念成魔,一夜白髮,親上無方山,為摯愛復仇。然而與此同時,滅世妖蛾席捲天下,扶嵐託夢於戚隱,道:郎君,其實你是月神白鹿,我是月上蘭花。你寂寞千年,我便投胎轉世,成為神巫鬱離,再成南疆扶嵐,只盼與你修成正果。而今妖蛾亂世,只要你立下救世大功德,便可與我相會。”

大家眼淚汪汪。

先生唾沫橫飛,“戚隱果然散一身法力,斬滅蠱母蛾王。蠱母一死,群蛾俱滅。戚隱立下功德,遁世離開。想必現如今,他們已在月上團圓,長相廝守了吧。”

全場掌聲雷動,戚隱在那震天動地的掌聲裡緩不過神來,扶嵐迷茫地問:“他們說的是我們麼?為什麼和我的記憶不一樣?我的記憶又出差錯了麼?”

“哥,你沒記錯,你別被他們帶跑了。”戚隱扶額。

說書先生站起來向四方抱拳,“老夫還要鳴謝鳳還山的雲知真人,多虧他把這來龍去脈據實相告,否則,我們又怎知這一段曠世奇緣?”

戚隱:“……”

他奶奶的,原來那狗賊說寫什麼話本,寫的就是這玩意兒!

雲知為表歉意,將賣話本得的錢財和戚隱二八分。戚隱二,雲知八。銀子比天大,戚隱很滿意,主動提供素材,由他隨意編排,於是又有《霸道魔頭呆花仙》、《呆仙子的育女心得》、《上窮碧落下黃泉:魔頭戚隱的追妻路》……等等話本接連付梓。

雲知回來了,日子過得更歡騰了。只要這廝一來,必定帶么兒出去瘋。要么把門板兒拆下來,一大一小兩人坐上去,順著陡峭的雪坡哧溜一下滑下去;要么去人間聽小曲兒,每回回來么兒都戴著滿頭花一身紅綃。就算閒在家裡,雲知也要帶她去和鼴鼠精鬧,幾個月後,戚隱震驚地發現么兒學會了打地洞。

么兒五歲半,一家子圍在一塊兒吃早飯。天地清麗,風掀著竹簾子​​,嘩啦啦一片響。么兒站在靠山椅上宣布:“老漢兒,以後我不嫁人了!”

戚隱感到欣慰,都說閨女兒是爹爹貼心的小棉襖,么兒一定是想留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吧。

么兒繼續道:“我要娶一個后宮!納姬娶妾,弱水三千,我取一鍋。”

戚隱:“……”

扶嵐卻很淡定,告訴她道:“你養不起的,他們吃得很多。”

“老漢兒,你莫得錢,我有得。”么兒說,“娃兒掙大錢養婆娘,養你們噻!”

“別瞎說,吃飯。”戚隱按她的腦瓜子。

“憑啥子不行嘛!”么兒怒道,她指了指扶嵐,“老漢兒都能娶你這個嫩娃兒,我咋不能娶后宮嘛!興你們老牛吃嫩草,不興我三妻四妾哦!”

“都誰教你這些混賬話?”戚隱氣得吐血,恨不得把她嘴封起來。

“我是老牛,小隱是嫩草麼?”扶嵐呆了。

“啷個不是?”么兒理直氣壯,“貓爺說你殼子裡的魂兒都幾千歲了,隱爹今年才二十幾,長得又乖,你不圖他皮嫩,圖他啥子嘛?”

戚隱氣得眼前發黑,他就不該由著她和雲知同那幫鼴鼠精瘋,瞧著說的都什麼玩意兒?早先期望她成為一個娉娉婷婷的大家閨秀,現在好了,成一牙尖嘴怪的小流氓。戚隱把娃兒提溜起來,捂著她的嘴進屋。小女娃娃蹬著兩腿,嗚嗚亂叫。

貓爺跟著進去,喊道:“小隱,你別打她,她還小,教訓幾句得了!你小時候比她還淘,呆瓜從來不打你!”

“就是被你們慣的。”戚隱在她腦門子上畫符,讓她面壁,“今天飯不許吃了,明兒我把你送到弱水,跟著小師叔讀經!”

“讀你個腦殼!”么兒梗著脖子大叫。

戚隱在她嘴上畫符,“今天晚上就送你去!”

挑簾子出屋,扶嵐仰著頭瞧他,戚隱蹲下身,說:“哥,你別聽她瞎說。小兔崽子欠收拾,咱下不了手,趕明兒讓小師叔好好教訓她。”

“么兒沒說錯。”扶嵐摸摸戚隱的腦袋瓜,“小隱很嫩,我很喜歡。”

么兒六歲那年,雲知用賣話本的錢買了一艘船,再一次出海,大夥兒一同十里相送。么兒央雲知帶她一塊兒去,雲知笑著揉她腦袋瓜,說等她長成再帶她。么兒氣得關在屋里三天三夜沒說話,出來的時候一改往日不務正業沒個正形的習氣,跟著戚靈樞念經刻符,跟著扶嵐潛心修習御劍訣。

“老漢兒,我要變成像你一樣的大仙兒,通天徹地,無所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一高一矮兩個娃兒蹲在懸崖上,么兒眺望遠方的落日,幽幽地說。

“我不是無所不能,”扶嵐垂著腦袋,很沮喪的樣子,“我不能洞房。”

“老漢兒,做男人不能沒得志氣,你不要天天想著洞房撒。”

“嗯,”扶嵐說,“我還想把你和小隱養得白白胖胖。”

“……”么兒惆悵地嘆息,人小鬼大的模樣,“算了,你太瓜了,我們倆說不了啥子。”

“你還修煉嗎?”扶嵐問她。

“要得,”么兒說,“但是你換個法子噻,不要再把我踹下去了。我是你親生的女娃娃,你也狠得下心邁?”

“狠得下。”扶嵐站起身,一腳把她踹下了懸崖。

么兒十一歲,已能手撕蟒蛇,腳踹野豬,打遍雪山無敵手。兩人一貓蹲在雪坡上,其中戚隱木著臉眺望雪原上追著一群雪狼瘋跑的少女。少女穿著黑衣,衣裳是拿她父親的改小的,剛好合身。十一歲的年紀,細白的清水臉子,已初初能看出美人的臉胚。只是這少女正掄著九環大刀,大聲高喊:“跑啥子跑嘛,陪老娘過兩招,又不扒你們的皮!”

狼妖們哀嚎,“大姐頭,給條活路!饒命啊!”

“哥,咱閨女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戚隱很痛心。

扶嵐說:“她現在很強,娶一百個郎君也沒關係,他們打不過她。”

黑貓很欣慰,“果然有阿芙的風範,將來必定是一方豪傑,老夫這十數年的栽培沒有白費。”

戚隱拿出琉璃鏡問戚靈樞,“小師叔,我家妹兒還有救麼?”

“心xin已定,愛莫能助。”戚靈樞道。

戚隱心灰意冷,收回琉璃鏡,揣著袖子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他料峭蕭索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風中,像個落魄失意的老父親。他的身後,雪坡之下,少女站在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眾狼中朝扶嵐大喊:“老漢兒,我贏了!”

扶嵐站起身,抽出斬骨刀扔向她。少女抬手接刀,沉甸甸的玄銀刀如同沉眠的龍蛇,溫順地躺在她的手中。四下的空氣變得凝冷,雪坡上,面無表情的男人邁前一步,他已經長大,肉身十六歲,不再是舊日的孩童。

“同我打。”扶嵐道。

“實不相瞞,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少女嘴角漾出微笑,她握住刀柄,緩緩下蹲,猶如猛虎蟄伏。

扶嵐身形一閃,縱身撲入雪風。戚隱往前走,身心疲憊,不想回頭。他的身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空中相撞,絞殺出萬點銀光。刀氣震盪,雪坡的積雪松落,大雪狂崩。

么兒十三歲,即將出門歷練。少女的個子抽條兒似的長高,繼承了兩個父親的血脈,個頭比一般女孩兒還要高些,腦袋頂到了戚隱的胸口。戚隱和扶嵐先領著她去白鹿廟,神像底下放著戚慎微和阿芙,還有巫鬱離的靈牌。戚隱讓么兒獻上魚肉、雞肉和臘肉拜祭先輩,又讓她在蒲團上磕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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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不知道你們投胎沒,你們孫女兒要出山了,你們多費點心,看顧一二。”戚隱在香爐裡上香,裊裊三炷煙飄上屋簷,“師叔,你神通廣大,要是她闖禍,你就托個夢放妖蛾子嚇嚇她,讓她知道厲害。”

扶嵐往么兒的乾坤囊裡塞糖肉大包子、果餡金絲餅、桂花年糕椿捲……么兒看得汗顏,道:“老漢兒,別塞了,我吃不完。”

“慢慢吃。”扶嵐還是繼續塞。

“我真的吃不完。”么兒苦著臉。

扶嵐摸摸她的狗頭,“要是餓了,傳信給我,我去送飯給你吃。”

么兒眼淚汪汪,“老漢兒,果然還是你疼娃兒。”

“出門在外,自己一個人當心。”戚隱正了臉色,教訓他這無法無天的閨女兒,“同你說幾句話,一定要記在心裡。第一,你爹我當年殺了南疆二十八族的族長,南疆同我有仇,你出了山,不要自報家門,免得招致麻煩。第二,你爹我當年屠滅無方,三山精銳盡死於我手,人間同我也有仇,你進了人間,只要說你是鳳還雲知的徒弟就好,不必提我的姓名。”

“行,我知道了。”么兒道。

“第三,你雖有些道行,畢竟未經世事。我聽說人間以北境鐘鼓為首,新起三山十六派,如日中天,十數年來,英才輩出,遠非當年衰頹模樣。你不要吃飽了沒事招惹他們,自己遊山玩水,要是沒錢了……”戚隱木著臉,“也不要回來找我要,你爹窮。你自己想想法子,上街胸口碎大石,看能不能掙一點。”

“老漢兒,你別囉嗦了,我都曉得噻。”么兒說。

“最後,”戚隱拎起黑貓,放進她懷裡,“把貓爺帶上,好歹看著你,我放心。”

“你們兩個老漢兒保重身體,等我回來給你們送終。”么兒向戚隱和扶嵐擺擺手,一甩辮子站起身,朝著群山萬壑大吼道,“塵世,我來也!”說著踩上斬骨刀,化作一道凜冽的清光,沖天而去。

戚隱立在白鹿廟前,目送那道光消失在浩蕩白雲間。終於把這尊大佛送走了,天地都好像清靜了。戚隱心裡有釋然,卻又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養育她十多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她離開家門這一天。對於父母來說,子女是個注定會離開的過客,他們注定要看她越走越遠,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那就走吧,戚隱想,走得遠遠的,省得他看見她那混不吝的模樣糟心。好好一閨女兒,被他養成這樣,還要跑出去丟人現眼禍害蒼生,戚隱覺得自己對不起列祖列宗。

“難過麼?”扶嵐在旁邊問。

“不難過,我高興。”戚隱笑了笑,“她走了,哥你也弱冠了,有件事兒我們終於能乾了。”

扶嵐怔了下,偏過頭,視線遇見戚隱的手臂,這傢伙的手正放在他的屁股上。

“小隱,你在輕薄我麼?”

“都老夫老妻了,不叫輕薄,叫親熱。”戚隱摟住他的腰,低下頭親了親他瓷白的臉頰。冰涼的嘴唇,冰涼的臉,相觸間卻彷彿燃起一片火

焰。戚隱的眼眸越發深邃,他的嘴唇在扶嵐耳後蹭了蹭,低聲道:“哥,你還記得怎麼洞房吧?”

“記得!”扶嵐點點頭,很有信心。

他們那時還不知道,三天以後,北境鐘鼓山,一身黑衣的少女從天而降,斬骨刀落地,擊碎山門前的石階,裂縫以刀尖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山門弟子驚恐地握著劍,圍住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兒。

黑貓從少女肩上跳下來,優雅地踱步。

少女抬起眼,她的眉角如刀,彷彿可以斬破風雪霜塵。

“大雪山戚隱、扶嵐之女,前來拜山!”

“狂妄!”有人怒吼,“妖魔共主扶嵐早已魂飛魄散,魔頭戚隱也遁世十數年。況且,他二人皆是男子,如何能有子孫後代?你到底是誰!”

少女掏了掏耳朵,放肆地微笑,“死了也可以復活,哪個說男的不能生娃兒?聽好咯,老娘要挨個錘你們三山十六派,從今往後所有人妖魔都會記到我的名字,”少女舔了舔嘴唇,一字一句道,“孟!沉!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