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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來,程鈺側身,看著熟睡的妻子,看著她寧靜柔美的臉龐,心裡也變得平靜下來。
他喜歡跟她在一起,喜歡她身上溫馨靜謐的味道,喜歡無論進京後遇到什麼險惡,她始終還是江南小院裡那個美麗卻普通的姑娘,認認真真地過自己的日子,遇到麻煩就跟丈夫商量,丈夫心煩她也會輕聲細語開解,是最溫柔的解語花。
他貪戀含珠身上的這份寧靜,也想不再煩惱那些與他無關的,可他自出生便是程家人,是王府子弟,有些事,不是他不想摻合就可以躲開的。
兄長身體有疾,他請來葛乘風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兄長一直恢復不了,他雖遺憾,不必自責。但現在長嫂有孕,他明知程敬榮極有可能對付這個孩子還袖手旁觀,一旦孩子出事,他良心上過不去。
既然兄長的病已經恢復了,他此時道出實情,兄長心裡就算有些猜忌,關系也不大。他自己問心無愧,兄長選擇相信他,他繼續視其為兄長,兄長提防猜忌,他從此不再與其走動便是。
恰逢次日休沐,程鈺請程鐸去郊外跑馬。含珠知道他要去提醒程鐸,只囑咐他早點回來,楚傾從女兒口中得知是程鐸主動請女婿的,也沒有多想,正好安心照顧女兒。
郊外,程鐸遠遠瞧見同父異母的兄弟站在兄弟跑馬的老地方,也就是他第一次帶程鈺跑馬累了休息時的那顆老槐樹下,心裡有些奇怪。程鈺成親後,兩人再也沒有單獨出來過,妻子才有喜程鈺便主動約他,莫非與妻子有孕相關?
“二弟來的好早。”程鐸快馬趕了過去,朗聲喊道。
他穿了一身深色圓領長袍,眉目俊秀,逆風而行意氣風發。程鈺往前走了幾步,看著兄長熟練地翻身下馬,笑著道:“我也剛到不久。先恭喜大哥了,大嫂有喜,前天表妹得到消息就央我帶她去看望大嫂,我沒應,一是她這幾日不大舒服,我怕她坐馬車顛簸傷身,二來也是有些別的顧忌。”
提出顧忌卻不言明,程鐸心中一動,“二弟叫我出來,難道就是為了此事?”
程鈺點點頭,環視一周,目光再次落到兄長身上,“就是不知大哥會不會信我。”
他如此直接,程鐸微微吃驚,想了想,他拍拍程鈺肩膀,引他走到槐樹旁邊,然後看著程鈺敲了敲樹干,低聲笑問,“二弟還記不記得,她進門那一年,我在這裡跟你說的話?”
程鈺笑了,仰頭望這棵比小時候不知粗了幾圈的茂盛槐樹,“記得,大哥說,你我雖非一母同胞,卻是同命相憐的親兄弟,你長我幾歲,我若有什麼煩惱,都可以找你說,你定會竭力幫我。”
程鐸頷首,仰望樹頂,再看看程鈺,面上閃過一抹遺憾,“二弟從小懂事,長大了更是比我有出息,我枉為兄長,竟沒能幫過二弟什麼。”
他這個二弟,冷漠寡言,除了大周氏剛死那年程鈺生病在他懷裡哭過一次,除了小時候不善掩飾看到父王寵愛謝氏寵愛妹妹流露出羨慕苦澀外,長大後再也沒喜形於色過,也從未與他吐露過心聲,深沉的像山。
眼看程鈺想要反駁他自認無能的話,程鐸擺擺手,笑道:“二弟有話就說吧,你大嫂這會兒嬌貴的很,我出來時她再三囑咐我早點回去的。”
他笑得無奈又幸福,想到他的含珠也在盼著他早點回去,程鈺點點頭,與程鐸肩並肩靠在樹上,望著遠處的藍天道:“大哥,你還記得那年咱們撞見下人廝混,你送了我一本春.宮冊嗎?”
程鐸怔住,困惑地看著程鈺,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個。
程鈺自嘲地笑,“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我不行。大哥,你曾經說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今年之前,我都有不舉之症,還險些因此自卑不敢娶表妹,是我中箭時表妹說她不在乎,我才敢娶。”
“元宵前我與表妹去山莊住,偶遇葛乘風葛神醫……我一直沒有多想,直到表妹求神醫替大嫂看看,神醫說也可能是大哥的問題,我才如雷霆轟頂,懷疑到你我都中了毒……”
程鐸臉色十分難看,打斷道:“他是你故意安排給我的?”
程鈺坦然承認,隨即解釋了他先前隱瞞的理由,“事後我又求了葛先生一次,他說他確實只有那一張方子,我便放他走了。我知道大哥會生氣,也可能誤會我有別的心思,所以打算大哥的病一日不好,我便隱瞞一日。現在大哥恢復了,大嫂有孕,咱們兄弟再沒有利害關系,那為了提醒大哥提防他護好大嫂,我必須據實相告。”
他平平靜靜,沒有過多辯解自己不得不隱瞞的無奈,也沒有求程鐸一定要信他,彷彿他只是做了他必須做的事,其他的都與他無關了。
程鐸木然地站在那兒,不想相信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王會這樣對他,可他的身體就是最大的證據。不想相信程鈺也曾有病,但以前程鈺對他關於妾室通房的打趣反應確實冷淡不似男人。不想相信程鈺對爵位沒有覬覦,程鈺又是如此坦蕩……
因為程敬榮下藥時他年長程鈺年幼,所以藥性起了變化?
果真如此,程鈺比他命苦的是前面幾年,連男人都做不成,比他命好的是程鈺治好了,他的根沒有問題。而他,程鈺以為他治好了,卻不知道他依然沒有起色,還做了一件任何一個有骨氣的男人都寧死也不會做的事,親手將妻子……
“所以你們搬到雲陽侯府,是為了躲他?”不知沉默了多久,程鐸終於理清了這一切,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見程鈺點頭,程鐸又問:“那你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回來,你就不怕他以後再出手?”
程鈺已經仔細考慮過此事,淡然道:“我會回去,他敢出手,我立即告到皇上那裡,求皇上允我分家,或是爭取外放,帶她離開京城。”
外放的話,有兩個阻礙,一是楚傾捨不得女兒,二是含珠捨不得凝珠阿洵,因此程鈺目前最想爭取的還是分出王府,在京單過。
“你就沒想過,報仇?”程鐸努力掩飾自己的恨意。只有他知道,他的身體還沒恢復,只有他知道,程敬榮害得他有多苦。
程鈺從這個問題聽出了不對勁兒,疑惑地瞥了程鐸一眼。他的顧忌程鐸應該也會有,他絕不會提報仇這種容易讓對方誤會自己想挑撥離間再漁翁得利的話,兄長行事向來圓滑,怎麼會?
太恨嗎?可兄長的恨絕對沒他的多。太過震驚?確實,他前前後後猜測了十幾年,兄長看起來從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一下子被告知生父害他……
程鈺體諒兄長此時的難過,將自己的意思說了,最後委婉勸道:“大哥,現在最要緊的是照顧好大嫂,其他的,大哥千萬別沖動,一來咱們沒有證據,二來,他畢竟是咱們名義上的父親……”
就算沖動想報仇,一個不慎失手,被程敬榮反咬謀害父親,那麼他們這輩子都會背上弒父的逆子罪名,屆時朝廷容不了他們,世人也無法接受。這並不是小事,不但會影響他們,也會牽連妻子兒女。
“二弟說得對,我只是腦袋有些亂,並沒有要報復的意思……”程鐸後知後覺,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起來,並不想讓程鈺誤會他有謀算程敬榮之心,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言語上的把柄,哪怕他真的沒有想過報復,至少現在還沒想。
程鈺理解兄長此時的心亂,看看來路,告辭道:“大哥,該說我的都說了,大哥信與不信我不能左右,如果大哥真要疑我,只盼大哥也記得提防他,護得大嫂與孩子周全。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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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我信你。”程敬榮情不自禁追了一步。
程鈺與他互視一眼,點點頭,上馬後對程鐸道:“大哥也早點回去吧,別讓大嫂牽掛。”
程鐸嗯了聲,目送程鈺縱馬跑遠,他又僵在了原地。
信還是不信?只要他想,都能找到理由勸服自己,可一旦選擇了,注定會得罪一方。
只有妻子,是他唯一能全心信任的人。
想到妻子,程鐸心頭莫名一突。妻子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親人,她腹中的孩子是他艱難求來的,不論如何,目前最要緊的都是保護好妻子,她們母子平安,他的一切猜忌掙扎防備才有意義。
可是,他沒有程鈺的運氣。
程鈺先搬出府了,他沒有理由讓妻子長時間在外面安胎,就算有,程敬榮真要暗算,他也沒有一個類似楚家那樣固若金湯的府邸……
各種各樣的問題紛杳而來,程鐸頭疼欲裂。
他跌坐在樹下,捂住了腦袋。
一直呆坐到日上三竿,程鐸才上了馬,心事重重往回走。沒走多遠,前面有人快馬加鞭而來,程鐸還沒看清對方,對方先認出了他,“世子!世子,府裡出事了!夫人她……”
妻子出事了?
程鐸險些栽下馬去,因這一激靈,理智倒恢復了些,急著迎上去,“夫人怎麼了?”
那人趕路太急,上氣不接下氣,勒馬時聽世子如此詢問,竟然栽了下去,渾身發疼,他卻顧不上,跪在地上哭了起來,“夫人,夫人她,她與人……私會,被王爺灌了落胎藥,王爺不許請郎中,夫人似乎快不行了……”
七月秋老虎要走不走,頭頂艷陽高照,程鐸卻如墜冰窟,想要開口,血先於聲音噴了出來。
“世子!”
眼看著世子摔了下來,小廝急忙去扶,哭著替程鐸揉胸口,“世子你別著急……”
“滾!”陳鐸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扶著他,踉蹌著起身,踩了三次腳蹬才上馬,猛地一甩馬鞭,朝京城趕去。
來時用了兩刻鍾的路,去時只用了一刻鍾不到,進京後程鐸看不見那些匆匆閃避的路人,只知道家中妻子正在等他,一路橫沖直撞。到了王府門前,程鐸沒等馬停穩便跳了下去,身體搖晃險些摔倒,門口侍衛來扶,他一鞭子抽開,捂著嘴咽下又一口血,疾步往裡闖。
正合堂。
吳素梅虛弱地躺在牀上,眼睛睜不開,但她聽到了門外丈夫驚慌急切的喊聲,聽到了他重重的腳步聲,甚至聽到他進屋時摔了一跤。丈夫終於回來了,吳素梅很想再等等他,很想再睜開眼睛看一看她的表哥,很想為沒能給他生一兒半女跟他說聲對不起,很想告訴她她是被人陷害的,可她太冷太疼……
她朝牀外伸出的手,忽的垂了下去。
程鐸並沒有看見,進屋的那一瞬,他目光就投向了妻子臉龐。他大步沖上去,跪在牀前喊她,卻見妻子面色慘白,眉頭鎖眼眸閉,眼角還有淚珠滾落……
“表妹?”程鐸前所未有地發慌。他的表妹最嬌氣,受了委屈,絕對會跟他訴苦,她也最心軟,不管怎麼生他的氣,都不會讓他喊第四聲,往往只要他小意哄哄,她就先委屈地哭,抱怨一番便會原諒他。
剛剛他喊幾聲了?
程鐸突然不敢再喊。
他用袖子抹臉,想先擦干眼淚再仔細打量她,看看她是不是委屈地睡著了,像以前一樣,哭著哭著就睡了過去,低頭時,卻瞥見她的手無力地耷拉在牀外。
程鐸失魂落魄。
那晚長隨毒.性發作,平靜下來後,手就是這樣的姿勢。
程鐸盯著那熟悉的白皙小手,眼前浮現新婚當晚,他捧著她手親,承諾他會好好待她……
“表妹……”
程鐸握住妻子的手,轉身看她時,聲音顫抖,淚如雨下。
做了那樣的事,他知道總有一日她會發現會生氣,可他從來沒想過,她會用這種方式罰他。
他錯了,他真的知錯了,早知會這樣,早知她會丟下他,他寧可帶她遠走高飛,也不要……
“表妹!”
男人猛地伏到妻子身上,肩膀顫抖,偶爾露出來一兩聲哭,似孤獸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