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手裏的刀劍是砍不了樹的,哪怕以真氣灌注劍身,除非是碎金斷玉的名劍,否則多砍幾次,劍身也會卷刃。
沒有趁手的斧子,那就只能用手了。
聽見崔不去這樣說,裴驚蟄認命地走到一棵樹面前,一掌過去,樹幹出現裂痕,兩掌之後,樹幹斷裂往後歪倒,他再順勢一踹,樹才徹底倒地。
手好疼……
但秦妙語還嫌他太慢:“你快些,三府主要支撐不住了!”
裴驚蟄扁扁嘴,正要往旁邊走,眼角余光瞥見黑色蠕動長物,順勢低頭,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攔腰被拍斷的樹幹內心空了一塊,一條長蟲從那裏爬出來。
秦妙語眼明手快,劍尖挑過去,長蟲直接四分五裂。
劍尖沾上血肉,秦妙語露出噁心的表情:“樹本身是沒香味的,發出香味的是這些蟲子!”
裴驚蟄又拍斷一棵樹,同樣的空心,同樣的長蟲。
每一棵樹都有。
他和秦妙語駭然變色。
但裴驚蟄也開始發覺一個奇異的景象。
原本縈繞枯林流連不去的彌天大霧在周身幾棵樹斷裂之後開始慢慢後退,樹木之後原本重重疊疊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樹林似乎也變得稀疏開闊不少。
裴驚蟄精神一振,加快手中動作,不顧手掌發紅麻木,接連又將幾棵樹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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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妙語如有默契,則對那些長蟲下手。
香氣逐漸稀薄,那種昏昏沉沉的痛感漸漸消失,裴驚蟄正要抬手去拍面前的圓柏,忽聽身後秦妙語一聲驚呼:“小心!”
粗壯的樹幹忽然生出一人,眨眼工夫就到了裴驚蟄面前,他一掌拍來,裴驚蟄猝不及防,只能側身避開,肩膀依舊中了一掌。
他只覺肩膀劇痛無比,更像是被一根針生生刺入,千麻萬癢,瞬間恨不能將肩膀砍下來。
崔不去厲聲道:“將肩周穴道全部封住!”
裴驚蟄來不及多想,下意識照辦,那頭秦妙語已經持劍上前,與那黑衣人戰作一團。
“我、我肩膀裏好像有活物,它在動!”裴驚蟄面色發白,失聲道。
“躺下!”崔不去喝道,扯開他的衣裳,發現裴驚蟄的肩膀上多了個紅點,細若米粒,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不特地觀察的話,根本不會察覺。
“是什麼?什麼東西?”裴驚蟄顫聲道,方才電光石火,他根本來不及看清黑衣人掌上帶了什麼,可若是帶毒暗器,也不至於令他這樣恐懼,只因他分明感覺肩膀裏有活物在蠕動,若非及時封住經脈,那活物就要往上繼續躥。
崔不去用匕首順著紅點劃開一道血痕。
他用手將傷口往兩邊拉開。
血從傷口爭先恐後冒出來,裴驚蟄痛得滿頭大汗,卻死死忍住。
除了血水,還有一點黑色。
那黑色正在蠕動,彷彿抗拒陽光,正拼了命地想往血肉裏鑽!
與秦妙語交手的黑衣人一見此景,臉色大變,二話不說便朝崔不去撲來,卻又被秦妙語死死纏住,黑衣人竟徒手掰開秦妙語的軟劍,又順勢搶奪,力道之大,秦妙語甚至被拉得往前踉蹌,天靈蓋隨即一陣寒風撲來,快得連抽身後退的工夫都沒有。
完了!她想道,忍不住閉上眼,不忍去看自己腦殼破碎漿液四濺的那一刻。
意料之中的劇痛沒有降臨,竟是裴驚蟄從地上掙扎起來,從後面拖住黑衣人,與他纏鬥,為秦妙語爭取逃跑的時間。
秦妙語吸了吸鼻子,心想下次再也不說裴驚蟄蠢了,她抽回軟劍,又縱身而起,與黑衣人周旋纏鬥。
裴驚蟄只覺肩膀越來越痛,剛才崔不去還沒來得及將蟲子揪出來,他就不得不起身營救秦妙語,此刻催動真氣,蟲子又往裏鑽,很快半邊肩膀就沒了知覺。
就在此時,他聽見有人哎呀一聲。
“阿去,你果然來救我了!”
這聲音的主人平日總欺負他調侃他,但此時此刻聽見,竟令裴驚蟄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郎君,我肩膀鑽了蟲子!”
即使現在重傷瀕死,裴驚蟄自忖也能咬著牙堅挺,偏偏他平日最怕蟲子,尤其是不知名的蟲子鑽進身體裏,只要一想到魯鳴和周老七,那蟲子竟是死後還在人體內蟄伏的慘狀,他就不禁又恨又怕又痛又委屈。
“喲,那蟲子在你身體裏生卵不?卵破了還會不回去有成千上萬的蟲子鑽出來?”
黑衣人猝不及防,被鳳霄身形若鬼魅地出現在身後,又一掌印在後心,登時往前撲倒,生死未知。
鳳霄還有余裕調侃裴驚蟄。
裴驚蟄一聽,臉色更白了,三魂七魄都恨不能隨風而去,連頭髮都想要掙脫髮髻的束縛根根炸起。
他忍不住扭頭,魯鳴的頭顱正歪在不遠處看著他,木訥呆滯,灰敗慘澹,好像在喊他趕緊下去跟自己作伴。
“別動!”崔不去按住他砧板上活魚一般掙扎扭動的身軀。
那條蟲子鑽得越深了,已經在右肩下方右乳上方的位置,皮下微微蠕動,如有活物。
“崔尊使,我不想跟雁蕩山莊那幫人一樣喪心病狂對你們下手,等會若是不行,您就殺了我吧!”裴驚蟄咬牙忍懼顫聲道,“勞煩您跟我家郎君說一聲,就說我,我在解劍府的廂房內還藏了私房錢,就放在第四根房梁上面,你讓他都幫我買了紙錢,以後每個月多燒點給我,我怕去了下面不夠用!”
說到後面,已經帶上微微的哭音。
崔不去面無表情:“鳳二,你將他全身經脈都鎖住,不要讓蟲子再跑了,秦妙語,等我一喊你就抓。”
秦妙語緊張點頭。
鳳霄手法重,卻比秦妙語快了不知多少,他手指在裴驚蟄身上點幾下,後者便覺得自己一動不能動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崔不去又在他右乳上方劃出好幾道長長的口子。
蟲子見機極快,一發現皮肉暴露出來,就要往別處鑽,奈何幾處淺表都被崔不去劃開,它的身軀被迫露出一點。
“抓!”崔不去喝道。
幾乎是同時,秦妙語將手中香辛料撒出,那蟲子似也十分畏懼這種味道,當即身體一僵,秦妙語伸出手將它捏住狠狠往外一拔!
蟲子尾部竟還倒鉤住身體,被捏出來時,連帶勾出一點血肉。
秦妙語一手塗滿香辛料,卻也不敢碰那蟲子太久,當即就朝地上甩去,蟲子落地,鳳霄食中二指一枚石子彈出,將蟲子釘死當場!
卻見那昏迷不醒的黑衣人突然也吐出一口黑血,平平無奇的面容迅速枯萎衰老,瞬間從三十四歲變成七八十歲的老叟,黑色罩袍之下,露出一縷華髮。
他這一死,剩余幾棵樹木竟也迅速縮水敗落,迷霧消散殆盡,香氣無影無蹤。
方才神智大亂的眾人神情萎靡,紛紛嘔吐起來。
元三思方才也被黑衣人和蟲子的詭異吸引去心神,一時忘了落井下石,現在幻境消失,鳳霄又跟崔不去會合,他再想下手也晚了,當即神不知鬼不覺悄然離去。
待寧舍我發現時,元三思已經不見了。
他在心裏暗罵對方,一面對鳳霄和崔不去拱手笑道:“多謝兩位搭救,要不是你們,寧某現在還被困在陣裏出不去呢,只是沒想到世上除了范先生,竟還有如此厲害的用陣高手!”
崔不去卻道:“對方的陣法並不厲害,他厲害的是這個。”
他指的是黑色長蟲。
寧舍我虛心請教:“敢問這是何種毒蟲?”
崔不去看他一眼:“我為何要告訴你?”
寧舍我被噎了一下,沒敢生氣,依舊笑呵呵的:“說的是,寧某對二位心服口服,還請二位放我一馬,今日之後,我金環幫絕不敢越過長江一步,二位若是南渡,金環幫必也鞍前馬後誓死效勞!”
崔不去冷冷道:“我要你去給蕭履傳話。”
這樣說就是間接說明今日不會殺自己了,寧舍我略略放心,忙道:“崔尊使請講!”
崔不去:“今日之事,你一五一十告訴蕭履,問他願不願意就此事合作,若是願意,到京城左月局找我。”
寧舍我捉住其中重點:“就此事合作?”
崔不去忽然笑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過如果除去共同的敵人之後,我與雲海十三樓就依舊還是敵人,這一點,想必蕭樓主和寧幫主都明白吧?”
寧舍我也笑:“自然,寧某明白!”
他最忌憚的其實不是崔不去,而是鳳霄,說話間時不時瞟向後者。
鳳霄問:“老寧啊,你觀我容貌如何?”
寧舍我一愣,笑道:“鳳府主是我生平僅見,最為出色之人!”
他這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全身而退在拍馬屁
鳳霄笑了笑,又歎道:“可惜啊!”
寧舍我覺得手癢,但他還是笑得真誠,甚至帶了點孩子般的好奇:“可惜什麼?”
鳳霄:“可惜我這樣的玉樹臨風,每日都得花許多工夫去維護,比如說沐浴的時候,須得用山間泉水,最好是初霽的雪水,再比如說,我身上這衣裳,得是蠶絲所制,柔軟細膩,才不會劃傷我的皮膚,你懂嗎?”
寧舍我:……
他目露茫然,根本不知道鳳霄想要表達什麼,寧舍我自忖精明圓滑,在南朝也能混得風生水起,聽得懂無數綿裏藏針的話外之音,唯獨聽不懂鳳霄的話。
想他寧舍我也算叱吒一方的豪傑人物,如果有人在他面前這樣自作聰明,早就被他一揮手拖下去喂魚了,可寧舍我現在非但不能發火,還得琢磨鳳霄的言下之意。
“寧某魯鈍,還請鳳府主……明示?”
崔不去冷冷道:“他的意思是他是一隻吞金獸,時時刻刻需要很多錢,讓你識相點,拿錢買命。”
寧舍我恍然大悟,忙從身上摸出所有金銀銅錢連帶腰間一塊玉佩:“寧某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什麼值錢物事,還請鳳府主笑納,回去之後我必當籌集十萬貫錢送到解劍府上!”
鳳霄不滿:“就你一個?你那些幫眾的呢?還有元三思的呢?他既然走了,他的那份就得要你來交了。”
寧舍我差點吐血,心說元三思逃之夭夭,自己還幹嘛要替他交錢?但人為刀俎,他不敢不從,忙讓幫眾精英拿出身上值錢的東西交過來。
不多時,地上就堆起一座小小的“錢山”。
有金有銀有銅,還有鑲嵌寶石的匕首,或成色不那麼好的玉飾。
單一份也許價值一般,但所有東西集合起來,足夠鳳霄在京城最好的酒樓吃喝一年了。
鳳霄感慨:“漕運九幫油水不少啊?”
寧舍我乾笑:“鳳府主過獎,寧某能走了嗎?”
鳳霄:“衣服呢?還有其他人的兵器。”
“啥?”寧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苦笑道,“鳳府主,別開玩笑了。”
鳳霄笑道:“你看我的樣子像在跟你開玩笑嗎?”
寧舍我嘴角抽搐,只得認命脫衣,其他人也一樣,最後全都上繳兵器,脫剩一條褻褲。
寒冬臘月,又剛經歷過一場激戰,他們被凍得瑟瑟發抖。
鳳霄終於大發慈悲放過他們。
“把這些東西都搬上馬車,回去換的錢,今日出來的人都分上一份,傷者加倍,重傷和死亡者三倍。”
“多謝二府主!”秦妙語喜滋滋。
“我,我能算重傷嗎?”裴驚蟄弱弱舉手。為了捉出蟲子,他被割了數道口子,血流了很多,看上去很嚇人,實際不嚴重。
鳳霄似笑非笑:“第四根橫樑,嗯?”
裴驚蟄:……
在他們說話時,崔不去已經走到黑衣人面前,單膝跪地,用劍挑開他身上的罩袍和衣裳。
一個小銅罐滾落下來。
崔不去伸手去撿。
至半途,手腕被鳳霄捏住,他看崔不去一眼,彈指將那銅罐打碎。
什麼也沒有。
也可能這個罐子原本用來裝那些長蟲,如今蟲子全用掉,自然也就沒有了。
崔不去蹙眉。
“毒蟲?江湖上有什麼用毒的行家?”鳳霄也挺好奇。
“這是蠱,以命養蠱,以蠱入陣。”崔不去凝重道。
……
窟合真吐出一口黑血。
他低頭解開衣裳,看著自己胸口出現的指甲蓋大小的血洞。
“阿奇死了啊。”他低低歎息,“中原果然多能人,是我小覷了。”
僕從欲上前扶他,他擺手推開。
屠岸清河端坐另外一頭,認真道:“我希望能與鳳霄堂堂正正一戰,還請七王子將他留給我。”
“自然,你不必擔心,有人比我著急,我不過是做點小手腳而已,用中原人的話說,這池水本來就開始渾濁,我只是伸手將它攪得更加渾濁一點。”
窟合真微微彎起眉眼,他笑起來時,藍色的眼珠天然多了幾分溫柔的意味,似一汪海水蕩漾。
“聽說,皇后病了。”
屠岸清河疑惑道:“前日您入宮覲見時,她不還好好的嗎?”
窟合真點點頭:“是昨日病的,于情於理,我都要入宮探望。”
他說罷,重新攏好衣裳,起身撣去衣塵。
“你不必隨我入宮了。”
屠岸清河自然樂意,他寧可將時間花在練功上。
窟合真帶著人步出屋門,穿過回廊,離開這座隋帝賜下的府邸。
他抬頭望瞭望天色,喃喃自語:“咦,好像風雨將至呢!”
左右僕役也跟著抬頭,卻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是豔陽高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