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趙順
趙順是一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他出生時沒了父王,三歲時沒了母后,於是從小,他就由他的亞父衛韞,以及衛韞的妻子楚瑜養大。
他母后去得太早,以至於他幾乎對她沒有任何記憶,從他開始記事,他身邊就是衛韞和楚瑜,於是私下裡,他一直稱呼他們為父親、母親,似乎他們真的就是親生一般。
如果是普通人,對此可能會覺得拘謹,然而衛韞和楚瑜對這個稱呼卻坦然接受,他們甚至還將自己的孩子帶進宮來陪他玩耍,然後告訴他,這是他的弟弟妹妹。
於是,哪怕趙順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但他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沒有父母的人。每一年春節,他都會和衛韞一家人度過,很多時候顧楚生也會帶著自己的孩子過來。
顧楚生的孩子叫顧顏青,也就比他大上幾個月。他們兩個人在這場新年宴會裡,經常充當著哥哥的角色,照顧著衛晏和衛婉。
衛晏性格倔強又調皮,衛婉卻是一個很溫柔的小姑娘,每年宴會上,衛晏總要想盡法子捉弄衛婉,等顧顏青看到,便不樂意,總要和衛晏打上一架。那時候兩人還算旗鼓相當,衛晏便很憤怒,吼著顧顏青說:「這是我妹妹,關你屁事!」
顧顏青憋紅了臉,最後想了想,顧顏青終於道:「那,如果以後我娶她當媳婦兒,是不是就關我的事兒?」
衛晏被顧顏青這份管閒事兒的決心給鎮住了,好久後,終於道:「你真不要臉!」
趙順有些奇怪,於是他就問顧顏青:「為什麼你娶了衛婉,你就能管衛婉的事兒呢?」
顧顏青紅著臉說,我娶了她,那以後她就叫顧衛氏,以後她和我就是一家人了,我當然能管她的事兒。
這句話給了趙順很大的啟發,隨著年齡的增大,趙順也慢慢開始察覺,其實哪怕衛韞和楚瑜對他再好,他始終也是一個外人,甚至於楚瑜和衛韞對她的好,很可能也只是因為他是這個國家的皇帝,甚至因為他無父無母,畢竟衛韞和楚瑜是很好很好的人。
趙順也是在八歲的時候明白這個道理的。
那天宮裡新給他調來了一個太監,這個太監是一個少年,對他很好。有一天晚上,少年守在他旁邊伺候,趙順忍不住詢問他。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少年輕笑,因為您是陛下呀。
趙順有些疑惑,接著道,那其他人對我好,也因為我是陛下嗎?
少年點點頭,毫不猶豫開口:「那是當然了,您是陛下,全天下人,都要對您好的。」
當皇帝似乎是一個很幸福的事,因為這全天下人都要對你好,可是那天晚上趙順卻有些難受,他突然意識到。衛韞和楚瑜對他的好,很可能是有一些奇怪的因素在。
於是他問了衛晏和衛婉,父親和母親對你們好,是因為什麼呢?
兩人理所應當回答,因為我們是他的孩子呀。
趙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不高興的原因。
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是沒有辦法改變的,然而有一天他卻可能就不是皇帝了,等他不是皇帝的時候,楚瑜和衛韞還對他這麼好嗎?
少年苦思冥想了很久,直到八歲這天,他聽到了顧顏青的法子,於是他眉開眼笑道:「我明白了,那是不是我娶了衛婉,我和父親母親也是一家人了。」
顧顏青傻傻點頭,想了想後,他警惕道:「你也要娶衛婉嗎?」
趙順想了想,接著道:「那衛晏能不能娶呢?」
顧顏青被趙順的想法驚呆了,他意味深長看了眼趙順,終於道:「陛下,您知道娶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嗎?」
趙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顧顏青笑起來,同他道:「那你去同衛王爺說一下,就說你想娶衛晏吧,我娶衛婉,你娶衛晏,以後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家人。」
趙順點了點頭,他跑到衛韞面前,認真道:「父親,我想請求您一件事。」
衛韞看著趙順詢問:「什麼事?」
趙順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兒子,因為將趙順送進了宮,所以衛韞心裡面一直覺得自己是極對不起這位大兒子的,一般來說,趙順有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然而這一次,趙順的要求卻是震驚了他,趙順認真道:「父親,我想娶衛晏,顧顏青娶衛婉,這樣的話,我們就永遠是一家人了。」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抬起頭來,怒視顧楚生:「你給你兒子教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顧楚生喝著酒,轉頭看向衛韞,溫和道:「教的自然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有什麼問題嗎?」
說著,顧楚生哈哈笑起來:「怎麼,你兒子又被顏青騙了?」
衛韞一直不想承認的是,自己的大兒子也好,二兒子也好,似乎都沒有顧顏青那份狡詐,總是被他騙。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同為衛婉道:「婉兒呀,我們家就靠你了。」
衛婉笑眯眯道:「父親放心,我懂的。」
說著,衛婉站起身來,朝著顧顏青輕招了招手道:「顏青哥哥,你過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顧顏青被衛婉叫過去,高高興興跟著衛婉出了大殿。
兩個孩子走出去後,衛韞才轉過頭來看著趙順,趙順眼巴巴望著衛韞,衛韞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好半天,他終於道:「你怎麼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呢?」
「因為我想和父親成為一家人。」
孩子直言不諱:「他們對我說。你們對我好是因為我是皇帝,有一天我若不是皇帝了,那該怎麼辦?所以,如果我和您是一家人,那您才會一直一直對我好。」
這話說得在場的大人都蒙了。楚瑜有些心酸,她轉過頭去,不忍再看趙順,衛韞看著趙順,眼裡也帶了些苦澀,好久後,他嘆息出聲道:「傻孩子,你和我們一直是一家人。」
說著,衛韞將他抱進懷裡,拍著他的背道:「順兒呀,你永遠是我們的孩子,我和你母親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皇帝,而是因為我們的的確確是一家人。」
「那父親、母親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
趙順問得有些忐忑。楚瑜出聲,溫和道:「會。」
她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認真:「一直會。」
趙順開口,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顧顏青尖叫的聲音,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想要出去。衛韞高興道:「顧大人出去做什麼?我們婉兒一個女孩子,還能拿顧大公子怎麼樣了不成?」
顧楚生聽到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再出去了,畢竟衛婉這樣溫婉的女孩子,若顧顏青真被她怎麼樣了,那也是顧顏青丟臉的份兒。
沒了一會兒,衛婉就領著顧顏青走了回來,顧顏青臉上有些發白。顧楚生趕忙道:「顏青,發生了什麼?」
顧顏青搖了搖頭:「父親,沒什麼。」
顧顏青不肯說,大人也不能問下去,而衛韞則是十分高興湊在衛婉邊上小聲道:「你怎麼收拾他的?」
衛婉溫和笑了笑。從袖子裡面拿出了一條小蛇。
這一次衛韞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然而女兒喜歡養蛇這件事情,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也沒法阻止,畢竟,女兒有什麼愛好,他都是全力支持的。
等酒宴散了之後,當天晚上衛韞和楚瑜睡在床上,兩個人都睡不著,好久後,楚瑜突然開口道:「我想同他說實話。」
衛韞有些忐忑:「現在就說嗎?」
「順兒已經明白很多事了,」楚瑜嘆了口氣:「我們不告訴他實話,他每天患得患失,心裡總是難受的,將他送進宮裡去,已經很是對不起他,若如今還要再瞞著他這些,讓他覺得自己和自己兄弟姐妹不一樣,這也太委屈他了。」
「可他這樣小,」衛韞皺著眉頭:「他能明白我們說什麼嗎?就算明白了,他若守不住這個秘密,到處說去了,這又怎麼辦?」
楚瑜抿了抿唇。好久後,她終於道:「那再長大些吧。」
趙順十歲時,顧楚生就開始帶著他處理政務,他雖然是衛韞的兒子,但是卻並不像衛韞那樣,看見書就頭疼,相反的,他很喜歡讀書,似乎更像顧楚生一些,顧楚生是他的太傅,常常和趙順說些治國之道。趙順十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能在朝堂上與臣子辯論,發表一些意見。
有一次衛韞看見他問住了顧楚生,心裡面十分高興,等回來時,他同楚瑜道:「我覺得孩子長大了,要不同他說實話吧?」
楚瑜點了點頭。
於是在趙順十歲的那個生日夜裡,他迎接了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一個禮物。
衛韞和楚瑜單獨留在趙順的寢宮,將過往的事來龍去脈全都說了一遍,衛韞怕趙順聽不懂,說的又慢又簡單,楚瑜就在旁邊補充,他們說得極其淺顯。趙順就一直 靜靜聽著,聽了好久之後,衛韞感覺自己口都乾了,喝了幾口水,終於道:「順兒,你聽明白了嗎?如果不明白,我們再給你說一遍。」
趙順笑了笑,他抬起頭來,看著楚瑜和衛韞,認真道:「所以,我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是嗎?」
「對,」楚瑜點頭,抬手握住他的手,認真道:「你是我們的親生孩子,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像照顧衛晏和衛婉一樣照顧你。」
「我明白,」趙順點點頭,接著道:「所以我其實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不一定要做這個皇帝是嗎?」
「對。」
楚瑜認真看著他:「如果你不願意做這個皇帝,我們就再想其他的辦法。」
「可是我不做這個皇帝,換一個人的話,他會給我活路嗎?」
「這點你放心,」楚瑜立刻開口:「我和你父親會想辦法。」
「又有什麼辦法呢?」趙順笑起來:「別說他不放過我,甚至於他可能連父親都不會放過。以父親之權勢,若我不是父親親生孩子、由你們一手養大,我身為帝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想什麼、會做什麼。我尚且如此,更何況他人?」
「你不用操心我們,」衛韞抿了抿唇:「我與你母親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事兒在我們眼裡並非不可解決。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趙順低著頭,沒有說話,好久後,他終於道:「顧太傅一直同我說,每個人有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責任。我是皇帝,我的責任就是管理這個國家,保護黎民百姓,如今你們告訴我,其實我可以不當皇帝,那我又能夠做什麼呢?」
「這些年我活的很開心,也並未覺得不快樂,能為這世間做什麼,我一直覺得是我莫大的榮幸。」
「你確定嗎?」楚瑜有些焦急:「你千萬不要對我與你父親作過多思量,你只需要想自己喜歡不喜歡那便好。我與你父親這麼多年這般艱辛,也不過就是盼望著你們兄弟姐妹能過得好。」
趙順想了想,最後他終於道:「不是還有很多年嗎?等我再想一想,弱冠之年,我再給你們答案。」
趙順這話說的很成熟,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楚瑜和衛韞卻是認可了趙順的想法,衛韞想了想,終於道:「那你多走走,多看看。看過了這世界的廣闊,如果你還是要選擇回到這裡,父親永遠支持你。」
「我可以嗎?」趙順有些意外:「我可以隨便出宮?」
「可以。」衛韞毫不猶豫開口道:「父親會為你在背後做好一切。」
兩人走出來時,楚瑜終於道:「你允許他出去,要是出了事怎麼辦?」
「以前兵荒馬亂,我到處跑,」衛韞笑起來:「你們怎麼不問一句,我出了事怎麼辦?」
「所以我時時唸著你,」楚瑜下意識開口,兩人都愣了,片刻後,衛韞抿著唇,壓著笑,抬手握住她的手,笑著道:「年少時候,確實讓你操心了。」
「為什麼要讓他到處走走看看?」楚瑜不想談這些,轉了話題:「他自己在深宮裡面想不明白嗎?」
「我年少時喜歡你,但所有人都告訴我,如果沒去看過這個世界就談的喜歡太脆弱。有一天看到了這個世界,我說不定就會離開你,顧楚生說我的喜歡淺薄,二嫂也說我的喜歡淺薄,所以我就出去了,我看遍了世界,終於確定,我獨獨喜歡你。」
楚瑜聽著這話,她紅了耳根,扭過頭去,有些不好意思道:「都這麼多年了,說這些做什麼?」
衛韞笑起來:「所以,我希望順兒也能這樣。他不是盲目去做這個決定,他是走過看過,認真想過,知道自己要失去什麼,要放棄什麼,最後做下的決定。」
楚瑜嘆了口氣,好久後,她終於道:「那就隨他去吧。」
趙順第一次出宮是13歲。衛韞將衛晏衛婉顧顏青全都派在他身邊,又讓秦時月和魏清平跟著,確保萬無一失。
那年乾旱,趙順去了災區,當時烈陽千里,他帶著人走在乾裂的土地上,走破了腳,看著雙目無神的百姓,那一刻,他如此強烈的覺得,自己得當一個好皇帝,自己想要幫助他們。
之後趙順就經常出去,他有時候是去賭坊,有時候是去茶樓,甚至在16歲那年還和衛晏顧顏青一起去了青樓酒坊。
三個少年迅速長大,長身玉立。風姿俊朗。走到哪裡,都能接到許多手帕。成了華京中年頗有盛名的貴公子。
趙順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喜歡看太平盛世,他喜歡看所有人臉上掛著笑容。他每一次出宮,得到百姓的讚揚,聽著百姓說他是一個好皇帝的時候,心裡就會有無數歡喜湧上來。
他和顧顏青總是在商議著利民要策,而衛晏則總是鑽在兵法裡,有了時間就去軍營裡面和別人打一場。
趙順20歲那年,三個少年身上亦是功績纍纍。顧顏青早早入仕,已是官拜四品的金部主事。他似乎是沿襲了顧楚生的老路,從戶部開始,未來也將成為朝廷重 臣。而衛晏也在17歲那年去了邊疆。成為了赫赫有名的將軍。衛婉以美貌文弱著稱,知書達理,詩文名遍天下,卻一直沒有出嫁。聽聞和他相親過的男子,若是長得好看些的,還能風度翩翩回來讚歎一句,「衛小姐真是才貌無雙」,若是衛婉看不上眼的,總是屁滾尿流的被嚇回來,也不知道是經歷了些什麼。
那是大楚最繁榮的時代,在衛韞平定四方、顧楚生修生養息的二十年後,大楚到達了空前鼎盛。
在趙順冠禮的前一夜。衛韞和楚瑜決定去要他最後的答案。
顧楚生知道了他們的打算,連忙趕在宮門口等他們,在衛韞和楚瑜出現時,顧楚生急急忙忙上前道:「你們回去吧。」
衛韞和楚瑜皺起眉頭,沒有出聲,兩邊人僵持著,顧楚生嘆息道:「我希望順兒能一直當這個皇帝。」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轉頭看向宮門的守衛,抬了抬手,讓所有人散開去。顧楚生小聲道:「衛韞,我們等這樣一個皇帝,等了多少年?若是順兒不當這個皇帝,你要誰當,誰當就能比順兒當得更好?」
「可這也得他選,我答應過他,他有選擇的權利。」楚瑜皺起眉頭:「20年前,為了穩住局勢,為了江山,為了百姓,我送他入宮,如今,天下太平,你們卻說,他做的太好,所以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
「阿瑜,我明白你的心情,」顧楚生面色焦急:「可是你想過若順兒不當皇帝之後會怎麼樣嗎?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置百姓於不顧啊!」
「那也是我們的事。」
楚瑜認真開口:「我們的責任怎麼能讓下一輩人來犧牲?如今大楚國泰民安,遠非當初局勢,就算沒了順兒,天也不會塌!」
說完,楚瑜一把推開顧楚生,徑直往宮內走去。顧楚生急急跟上去,衛韞卻抬手擋住他。
「你也是如此作想嗎?」顧楚生盯著衛韞:「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
衛韞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顧兄,我們家夫人最大,你要是能攔住她,我絕對不跟著她走。」
「我若攔得住他,還和你在這磨蹭什麼?!」顧楚生大怒。
「我就知道,」衛韞嘆了口氣:「你就是撿著軟柿子捏。你攔不住他,我也攔不住的。」
說完,衛韞放開手,轉身朝著楚瑜追了過去,大聲道:「夫人,等等我!」
顧楚生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追了上去,大聲道:「你們走慢點兒!」
三個人來到了趙順的寢殿。趙順身著便服,正在寫字,楚瑜和衛韞進來,趙順似乎早已料到,也不覺得奇怪。他抬起頭來,恭恭敬敬道:「父親、母親。」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跟上來的顧楚生,他愣了愣,卻還是行禮道:「太傅。」
衛韞點點頭,抬手讓其他人下去,趙順上前來,親自給三人斟茶。
「我也不賣關子了,」衛韞開門見山道:「我們今夜來,是想問你最後的答案。」
「我明白。」趙順微笑起來。顧楚生有些著急,起身道:「順兒……」
話還沒說完,楚瑜一拍桌子,怒目看過去,冷聲叱喝道:「閉嘴!」
得了這句話,顧楚生一時有些氣短,所有人都知道顧相這一輩子沒怕過誰,除了楚瑜。
趙順看出三人之間的氛圍,他笑了下,溫和道:「太傅不必擔憂。朕明日冠禮,日後朕便成人了,朝堂之事,還需要太傅、父親、母親多多指點。」
聽得這話,三人都愣了,顧楚生詫異道:「陛下的意思是,您會一直留在宮裡?」
「會不會一直留在宮裡朕不知道,可是,朕會一直當這個皇帝。」
「為什麼?」楚瑜皺起眉頭:「如果你是為了我們……」
「不是,」趙順果斷開口,他看著楚瑜,神情裡帶了暖色:「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順著父親和母親的足跡走遍了大楚。我從百姓的口裡聽到了你們的過往。 我知道了,如今這個大楚是怎麼來的,我也明白了,今天的興盛建立於什麼地方。我是衛七郎和北鳳將軍的孩子,可能與生俱來便繼承了父親和母親品性。我同你們 一樣,我不想讓百姓受苦,也不想讓他人蒙難。看見別人因為我的努力而得到幸福,我很開心,看見這個國家繁榮昌盛,我就覺得我的心裡,有熱血翻滾,讓我覺 得,我這一輩子是值得的。」
「我也曾經幻想過,有一天我不當皇帝該是什麼樣子,可是當我以著一個普通貴公子的身份走在街上,當我發現我想做什麼事情都無能為力,當我想要幫助誰,卻要大費周章的時候,我就覺得。還是當皇帝更好。」
「我很感激你們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讓我能有得選擇。如今,我想選擇留在這裡。」
「這個決定不是貿然作出的,」趙順神色鄭重,卻又帶著笑容:「我是走遍了很多路,看過了很多人,最終才決定,我獨獨要留在這裡。」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趙順。
其實趙順的長相,如今已經能清楚看出來那與衛韞相似的輪廓,衛韞一瞬間覺得,趙順彷彿是二十歲的自己,端正跪坐在自己身前,認真而清晰開口——
我留在這裡,為蒼生,為家人,也為自己。
聽到這話,顧楚生徹底放下心來。
三人靜靜看著趙順,他們才發現,轉眼20年,這個孩子真的徹底的長大了。
他們三人又和趙順聊了幾句,終於才出了趙順的寢宮,三人走在長廊上的時候,顧楚生突然頓住腳步,仰頭看著星空。
「我發現,」顧楚生帶了一絲笑意:「這星星和二十年前相比,好像也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我們卻老了。」
「是呀,」楚瑜嘆息出聲:「他們都長大了。」
「我們的時代,結束了。」
衛韞開口。楚瑜和顧楚生轉頭看他,片刻後,三人對視一笑。
他們的時候時代結束了,可那些熱血、那些榮光,卻將永垂青史,永存時光。
無論是後世褒貶不一的顧楚生,還是被當作英雄的衛韞,亦或是活於傳奇話本的楚瑜,他們這一生,也不算辜負了。
番外‧三趙玥
【1】
純熙七年秋末,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趙玥就是在那天晚上進的宮,他進去之前就已經服下了假死的藥,等醒來時已經是在宮外,顧楚生站在棺槨外,他看著他,沙啞著聲道:「殿下,長公主已將一切安排好了,替身已死,從此以後您就在長公主府,聽長公主安排吧。」
趙玥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顧楚生,顧楚生捏著棺槨的手微微顫抖,他如今年不過十五,看上去卻已十分沉穩,趙玥從棺材裡坐起來,清了清有些乾澀的嗓子,卻是問:「你父親呢?」
「父親……已去了。」
這一點趙玥並無意外,顧楚生將他與顧大人交給淳元帝換取他的信任,然後當著淳元帝的面讓他受刑而死,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淳元帝的疑心。顧楚生的父親早已經暴露了,無論如何,他都是要死的。
趙玥沉默無言,顧楚生退了一步,躬身道:「殿下,請快些。」
趙玥點點頭,他由旁邊侍衛扶起來,舉目四望,周邊全是屍體,這裡卻是一個亂葬崗。那些屍體裡有些人他還認識,他神情動了動,片刻後,他轉過身去,看著顧楚生,平靜道:「日後,我是誰?」
「您是長公主的面首。」
「我叫什麼?」
「要等長公主賜名。」
「你要去哪裡?」
「不久之後,便啟程去昆陽。」
「顧楚生,」他神情平靜,回頭看了一眼那山崗的屍體,卻是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您說。」
「這件事,是長公主安排的嗎?」
顧楚生愣了愣,片刻後,他點頭道:「是。」
趙玥沒說話,片刻後,他低低笑起來。
「好。」他點著頭,一面笑,一面道:「孤這條命,便給了她。」
饒是顧楚生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十五歲的他卻仍舊沒有明白,那時候的趙玥是什麼意思。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趙玥說命給了她,便真是給了她。
【2】
趙玥原是秦王世子。
大楚初建時,太祖趙輝與李榮乃結拜兄弟,兩人一同平定天下,趙氏為帝,李氏為輔,然而天下兵馬盡歸李氏。
趙玥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她xin格溫和,為人謙讓,打從趙玥記事開始,他就記得,自己的母親一直告訴她,這世間所有的惡人,都有其原因,要學會原諒惡,要學著保護善。
他年少時聽不懂,就只知道跟在母親身後,學著她做的一切。
那時候秦王府是非紛雜,他母親只知道忍讓,那時候李家勢大,他父親似乎受了氣,便一股腦撒在了他與母親身上。他母親不想惡化家族與秦王的關係,於是從未同別人多說過什麼。
他記得有一次,他被他的弟弟推到了水裡。
他在水裡撲騰,他聽見所有人在旁邊笑。
他感覺湖水灌進口鼻的絕望,感覺整個人要死的恐懼,直到最後,他被他母親從湖裡撈上來,他抓著他母親的手,咳嗽著,顫抖著抬起手,指著他那完全不記得名字的弟弟道:「他想殺我……」
他母親愣了愣,他抓著她的衣角,沙啞出聲:「母妃,他想殺我,你下令處罰他!」
他母親沒說話,母子兩被人圍觀著,像兩條狼狽又溫順的犬,明明有著獠牙,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他從未如此悲憤,如此委屈,他抓著他母親的袖子,提高了聲音,怒道:「母親!他想殺了我!你明白嗎?!他要殺我!」
他母親還是不懂,他推開她,掙扎著要去打那位推他下水的少年,然而他母親卻是一把抱住了他,沙啞著聲音道:「玥兒,算了吧,他還小,不懂事。」
趙玥微微一愣,他不可思議回頭。
他想問,什麼叫不懂事?
他也才七歲,為什麼他不小,他要懂事?
那些委屈鋪天蓋地,然而當年的他卻不明了是從何而來,他只是哭著掙扎,他母親就拚命抱他,直到最後,一個清亮的少女聲響了起來:「喲喲喲,這是做什麼呢?」
眾人都愣了,旁邊反應得快的侍女趕忙跪了下來,高聲道:「見過縣主,縣主金安。」
隨後趙玥便看到,一個簪花少女衣著華貴,手提馬鞭,從花園後面施施然走了出來。
她美得張揚明亮,雖然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經能看出日後那逼人的風華。
她鳳眸朝著周邊一掃,笑著落在趙玥身上。
「發生了什麼?」
她出聲詢問,旁邊侍女正想開口,就看那姑娘馬鞭指著趙玥:「我要他說。」
「椿華……」他母親在身後無奈出聲:「你別鬧。」
「蕊姐你別多說,你那xin格多說幾句我耳朵疼。」
說著,她目光落在趙玥身上,笑眯眯道:「來,你說說,發生了什麼?」
「剛才他將我推下水去,」趙玥一把甩開拉扯著他的母親,走向那少女,氣憤道:「我聽見他們在笑我,他們誰都不來救我,我是秦王世子,我母親是王妃,可他們誰都不來救我,只有我母親……」
他的話雖然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卻足以讓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少女神情越來越冷,等他說到最後,少女猛地衝過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將他那一直滿臉得意的弟弟一腳踹到了湖裡。
「我李家出來的人,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這麼作踐?!」
那少女怒喝出聲,在眾人驚呼間,指揮著人將方才那些下人一腳一腳踹下去。
「一群下人,見了主子還敢不救,都他媽找死!」
少女一面罵一面打,趙玥看得目瞪口呆,等末了,少女轉過頭來,笑眯眯看著趙玥母子。
「姐姐,」她帶了火氣,但面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爹讓我過來看你過得好不好,說如果過得不好,不如跟我們回家。」
「我……」趙玥母親慢慢道:「我過得很好……」
趙玥沒說話,他捏緊了自己母親的衣角,李椿華笑了:「當真?」
「當真。」
「好。」李椿華點點頭,看向趙玥,笑著道:「那你呢?你也過得好?」
趙玥抿緊了唇,李椿華蹲下身:「玥兒,」她聲音溫和:「我是你小姑姑,你要是過不好,我帶你走。」
「我……」
「他也過得好,王爺待我們……」
他母親急忙接口,然而趙玥看著李椿華的眼睛,他看到了光和希望,於是他忍不住開口:「我跟你走。」
這話出來,所有人都愣了,然而在說出口後,他就再沒後悔。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她的袖子,仰頭看著她,咬牙道:「小姑姑,帶我走。」
【3】
於是她帶他離開。
那時候的李氏在朝廷已經是風頭無雙,他一個世子入京,在李氏住下,卻也是誰都說不得什麼。
他那時有些膽小,同誰都不熟,只跟在李椿華身後,李椿華說什麼,他聽什麼。
於是他知道了他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知道了這個叫李椿華的少女是她的小姑姑,知道了原來他有一個家,誰都不能欺負他。
他那時怕黑,李椿華每天都在他屋裡,給他講著故事,講到他睡著才走。
有一次他問:「小姑姑,等我長大了,晚上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李椿華就點頭:「是啊。」
「你不陪我了,我怎麼辦?」
聽到這話,李椿華就笑了:「我不陪你了,你還有媳婦兒啊。」
「我有了媳婦兒,小姑姑就不陪我了嗎?」
「對啊。」
「那我不要媳婦兒了。」他認真開口:「我只要小姑姑。」
聽到這話,李椿華被他逗笑了,她溫柔了神情,慢慢道:「你睡吧,只要你一直這麼乖,我就一直陪著你。」
「怎麼才算乖?」
李椿華認真想了想:「當一個善良的人?」
說著,她笑了:「為人愛眾生萬物,為男兒護國護家,為自己不忘本心,這大概就是乖吧。」
這話說得太深,她以為趙玥聽不懂,然而趙玥卻已經明白。
他將李椿華的話刻在心裡,他聽她的話,學著做她喜歡的人。
她本只是一縷微光,卻足以照亮他的人生。
【4】
他在李家待了六年,從一個孩童變成翩翩少年。
他xin格溫和,在京中頗有名聲,那時皇帝終於不滿李氏,開始處處打壓。他雖然只有十四歲,對這些事卻足夠敏感,開始為李家擔憂起來。
而這時候李椿華卻還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看見趙玥發愁,便彈著金指甲告訴他:「怕什麼呀,天塌下來有小姑姑頂著呢。」
他靦腆笑笑,卻什麼都沒說。
然而形勢急轉直下,那年宮宴,他隨著李椿華一起去宮中赴宴,整場宮宴之中,趙氏對李氏言談之間多加羞辱,他沉得住氣,李椿華也沒有多說,直到皇帝離席,大家各自散開後,有個人在酒後搖搖晃晃來到他面前。
那人醉了酒,上來便朝他一腳踹了過來。在場人所有人都愣住了,趙玥抬頭認出來,那便是當年推他入湖的弟弟趙書,如今他母親正得盛寵,在秦王府作威作福,如果不是他在李家,李家還沒徹底垮,或許他已經是秦王世子。
他沒敢還手,他深知如今不能給李家惹事,而趙書明顯是認出了他,帶了幾個好友,借酒裝瘋對他拳打腳踢,在場人拉的拉勸的勸,卻都沒勸住他們,也就是這時候,他聽到一聲暴喝,就看見李椿華從人群中衝了過來,一個酒瓶砸在了趙書頭上,她擋在他面前,像隻小豹子一樣,渾身帶著酒氣,怒道:「你們在做什麼?你們 以為自己在打誰?秦王世子,也是你們這幫雜種動得的?!」
「你算個什麼東西?」
趙書怒喝出聲來:「你也敢這麼同本公子說話?打!給我打!」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她被推倒在地,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麼憤怒,他奮力起身,卻被她猛地拉過去壓在了身下。
「別動。」她低低出聲,咬著牙道:「不能動。」
他微微一愣,他感覺拳頭砸在她身上,他想著她這麼柔弱一個人,平時了磕磕碰碰都要「哎喲」半天的嬌姑娘,此時此刻,該有多疼。
可他又明白她的意思。
她砸了趙書,皇帝追究起來,肯定要拿這事兒做文章。而趙書打了她,皇帝便沒了理由。
他捏緊了拳頭,他突然特別恨,特別恨自己,沒有權勢,沒有能力,護不住她。
他紅著眼,咬著牙關。
那場鬧劇結束得很快,回去的時候,他給她上著藥,聽著她炫耀:「你看我砸他那一下,是不是特別帥,特別厲害?」
他沒說話。
好久後,他突然道:「反了吧。」
李椿華愣了愣,趙玥抬起頭,他渾身都在發抖,他看著李椿華,顫抖著聲道:「小姑姑,我忍不了了,我……」
「別說話。」
李椿華抬手摀住他的嘴,她溫柔看著他,聲音柔和:「玥兒,別說話。這不是小孩子該想的事。」
「我不小了。」
他盯著她:「我十三歲了。」
李椿華愣了愣。
片刻後,她卻是笑了。
「玥兒,在長輩眼裡,你一輩子都長不大。」
趙玥沒說話,後來那一輩子,他都恨極了這句話。
【5】
那件事皇帝果然沒有追究,可是存了心想要找事,總能找到。
沒過多久,皇帝就以「不合規矩」為由,將他送回秦王府。
秦王府離華京千里之遙,他得到這個消息時,整個人都愣了,他去找了李椿華,李椿華卻沒見他。他拚命拍打著李椿華的門,焦急道:「小姑姑,想想辦法,我不能走,我不要走……」
「玥兒,」她聲音從房門裡傳來,有些疲憊:「回去吧。你是秦王世子,終究要回去。」
他愣在原地,好久後,他慢慢道:「我回去後,小姑姑什麼時候來接我?」
李椿華沒說話。
趙玥便自言自語道:「我知道,現在非常時期,小姑姑,我等你,我等你來接我。」
說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姑姑,我這就啟程,我不讓你為難,我這就回去。」
李椿華沒說話,等趙玥聲音走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驟然就爆哭出聲來。
趙玥當天回了秦王府,回來當天,他被領到一個破爛的廂房,進去之後,他才發現裡面都是藥味,他母親躺在牀上,已是病了很久。
他坐在他母親身邊,看著他病牀上的母親。
對方笑了笑,艱難道:「回來啦?」
「嗯,」他聲音平和:「小姑姑讓我回來,說過一陣來接我們。」
他母親其實已經不大聽得清楚他說什麼了,她躺在牀上,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好好照顧他母親,他每天都會在牀上畫上一橫,代表著一天過去,他等了李椿華又一天。
秦王不喜他們母子,他們在秦王府比下人還不如。他自己在院子裡種了菜,勉強過日子,卻經常被人糟蹋。
被人毆打是家常便飯,好在有幾位兄弟在打完他後,聽他討好說話,會「大發慈悲」賞他點銀子,讓他能去買點吃的。
他明白這是什麼手段,這便是打個棍子給個甜棗,無形之中要廢了他。
不是從身體上,而是精神上。
他們試圖廢掉這個秦王世子,讓他日後成為一個被人恥笑的貨色,所以他們熱衷於羞辱他,從精神上擊潰他,讓他跪著侍奉他們,亦或是不斷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這都是家常便飯,甚至於更過分的也有。
他努力想去打聽李椿華的消息,卻都寥寥無幾。
直到有一日,趙書從京中回來,他似乎受了氣,衝到趙玥房中一陣打砸,然後將他母親從牀上拖下來,當著他的面打了他母親。
「你們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為攀上高枝就了不起?還敢找我麻煩?!」
「踐人!」趙書一面打,一面憤怒道:「李椿華這個踐人!」
這是他回到秦王府後,再一次聽到李椿華的名字。
在被人毆打的劇痛中,他很想問問趙書,她怎麼了,她過得好不好。
可他來不及,他只能護著自己母親,直到趙書打夠了,帶著人離開。
他渾身劇痛,看著已經昏死過去的母親,他終於感覺到害怕。
他衝出去,叫著人,他要一個大夫,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大夫。
可是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所有人都拒絕了他,甚至笑著道:「世子,玉夫人說了,娘娘沒有病,不需要大夫。」
他終於絕望,他回到屋中,看著牀上喘息著的母親,他清楚知道,如果不找大夫,他母親一定會死在這裡。
他咬了咬牙,終於背起了他母親,從他早就看好的一個狗洞裡,趁著夜深,悄悄爬出了秦王府。
那是冬天,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穿著單薄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
他去醫館,但所有人都要他提前給診金。
他沒有,無論如何說,都被一次又一次趕了出來。
那天很冷,他感覺自己母親身體變得冰涼。
他求著對方,終於在即將天明的時候,聽到他母親道:「玥兒……我想回家。」
說著,她睜開眼睛,那時大雪紛飛而下,她目光裡帶了懷念。
她說:「玥兒,帶我回華京,我想回家。」
【6】
於是他背著她回家。
十四歲的少年,他都忘記了是走了多久。
他就記得自己一路沿街乞討,很少有人給他錢,他就去撿殘渣剩飯。他沒有搶,沒有偷,沒有做任何壞事,因為他牢記李椿華說過,她喜歡他乖。
他得做個好人。
冬天寒冷,所以他母親的屍體沒有很快腐爛發臭。
他就背著那硬邦邦的屍體,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終於來到了華京。
然後他來了李府,敲響了李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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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張燈結綵,他不知道是什麼喜事,直到見到正在試喜袍的李椿華。
那時候他滿身臭味,狼狽不堪。李椿華站在銅鏡面前,穿著嫁衣,神情有些疲憊道:「你母親我會安排人好好下葬。你好好洗個澡,明天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沒說話,就靜靜看著李椿華。
他腦子有些混亂,好久後,他終於道:「你要嫁人了?」
「嗯。」
「嫁給誰?」
「薛寒梅。」
「為什麼?」
趙玥問得有些急切,李椿華沒說話,趙玥著急道:「你是為了同薛家結盟嗎?你們是不是打算有什麼動作了?你們可以用其他法子,薛家現在一定會站在李家這邊,就算你不嫁給他……」
「我喜歡他。」
李椿華突然開口,趙玥整個人都懵了。李椿華艱難笑起來:「玥兒,你別想這麼多。我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我會過得很好。」
「那……」趙玥有些發蒙,他下意識開口:「那我呢?」
「你?」李椿華有些不理解,趙玥喃喃道:「你說過,如果我乖,你就陪我一輩子……」
「孩子話。」李椿華笑起來:「我早晚要嫁人的,怎麼可能真的陪你一輩子?」
趙玥沒說話了,他腦海中天旋地轉。
他想阻止她,想要她停下來,他看著她鮮紅的嫁衣,意識到她要嫁人,她要離開他,獨屬於另一個男人,他感覺自己嫉妒得快發瘋。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有什麼在他內心突然明了。
「如果……」他顫抖著聲:「如果……我娶你呢?」
「玥兒,」李椿華皺起眉頭:「不要說孩子話。」
「如果我娶你,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嫁給別人,不離開我,一輩子同我在一起,只疼我只愛我只陪我一個人?!」
「趙玥!」
李椿華怒喝出聲:「你說什麼混賬話?!」
「我說混賬話?」趙玥笑起來:「我怎麼說混賬話了?你今日嫁給薛寒梅,不就是看重了他家中權勢嗎?若我也有權有勢,若我也能把這天下送你,你是不是也嫁給我?」
「趙玥!」
「你這樣……你這樣……」趙玥眼淚落下來:「又與技子何異?!」
「那又怎樣?!」李椿華終於忍不住,暴怒出聲:「我能怎樣?還是你能怎樣?!你說得對,我與技女無異,誰出得起價碼是誰來我都能賣,你也一樣,可你出得起嗎?」
李椿華走過來,她把趙玥罵愣了,他呆呆看著她,看她含著眼淚道:「我已經選擇了我能選擇的最好。我走了我能走得最好的路,趙玥,你如果給不了我權勢,你別攔著我的路。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要人護著陪著,你為什麼要娶我?因為我以後要走了,要當別人妻子,不能再保護你了。所以你害怕。可我憑什麼保護你一輩子?!」
李椿華猛地提高了聲音,抓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嘶吼出聲:「我也會怕會疼會惶恐會絕望,我憑什麼又要照顧你一輩子?!」
「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你懂什麼?你一個連母親都護不住的少年,同我說什麼嫁娶?」
李椿華嘲諷出聲,她仰起頭,逼回自己的眼淚:「回去吧,別說這樣的話了。」
趙玥呆呆站在原地,他看著面前少女,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好久後,他才道:「如果我給得了權勢……是不是就留得住你?」
李椿華背對著他,停住腳步,趙玥喃喃道:「如果我有權勢,是不是我母親,就不會死?」
說著,趙玥扶著牆,撐著自己,直起身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這輩子,只有你,還有我母親。我母親死了,你也沒有了……小姑姑,你讓我怎麼辦?」
「回去吧。」
李椿華哽咽出聲:「你回去等著,我會想辦法。」
說著,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總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輩來撐。」
趙玥沒說話,好久後,他笑起來。
「你不會來接我的,對吧?」
李椿華沒有回應,趙玥閉上眼睛:「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姑,」他沙啞出聲:「這輩子,我不會再等你來接我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也不回來。」
「路我會自己走,人我會自己留。小姑姑,」他張開眼睛,輕輕笑開:「再見。」
說完,他轉身出去。
那天晚上,他洗乾淨了自己,第二日,給自己母親找了個選葬的地址,然後回到了秦王府。
回到王府之後,他直接找到了秦王,他跪在地上,在對方一腳踢過來之前,說得第一句話便是——
「父王,李氏將反,秦王府得早做準備。」
【7】
一個窗戶上只要破了一個洞,很快這個窗戶就會被人徹底破壞。
從那一句「李氏將反」開始,他規劃著,幫秦王徹底躲避了李氏謀逆那場劫難,成為趙家僅有的倖存者,遠居於德州。
他一面在朝廷中聯絡忠於趙氏的老臣、賄賂重臣,以牽制朝廷和秦王府的關係,一面暗中發展,招兵買馬,在各地安插眼線……
他害死了薛寒梅,聯繫上了北狄……
直到最後,他兵發謀逆,卻因秦王好大喜功中了衛家埋伏,被一網打盡。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卻沒想到,卻還是活了下來。
跪坐在長公主府,他看著女子身著金縷衣,從屋後款款而來。
而後她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他。
她神情虛浮疲倦,再不復少年明朗。他面上笑容溫和從容,卻也失了天真。
她看他一眼,淡道:「以後留在這兒,你就叫梅含雪吧。」
趙玥笑著看著她:「這麼多年過去,小姑姑還唸著薛寒梅?」
長公主沒說話。
她又怎麼會告訴他,當年聯姻的對象本有四個,她之所以相中薛寒梅,就是因為她從薛寒梅身上,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她一直疑惑那影子是從哪裡來,直到她看到了如今的趙玥。
成年之後的趙玥,和她當年在薛寒梅身上所看到的影子,近乎一致。
然而彼時她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等許多年後,她終於明白,卻已是太晚了。
她不答話,趙玥便含著笑,展袖叩首,柔聲道:「奴才梅含雪,見過長公主。」
他的頭輕觸地面,地面上是她的衣角,冰冷的觸感從額頭一路蔓延到頭頂,他想——
無論他是梅含雪還是趙玥,她愛的是薛寒梅還是趙玥,他最終都會擁有權勢,擁有天下,擁有她。
這一次,他一定要同她,走到最後。
無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