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系統VS系統(十九)
061產生了個有點荒誕的猜想。
這疑惑他暫且按下,在床邊坐下,跟著023擦拭的動作,查看089的傷口。
新的數據補全了傷處,但根據補全的記錄可知,對方是個右撇子,且看傷口走勢是自上而下的,可以判斷,襲擊者跟089身高相差不多,只略高一些。
061和自己印象裡的數據進行了比照。
季作山是右撇子沒錯,但自從轉化為Alpha後,身高已經勻稱拔高至一米九,至於展雁潮身高倒是和089不相上下,然而他常用的進攻方式是左手的光鞭……
思及此,061無奈搖頭。
……果真是想太多了吧。
023替他擦過傷口,就去廚房做飯了。
按理說,系統並沒有進食的需要,但他們都是由人而來的,總改不掉一些舊有的習慣,受傷時總想著要吃點好的,彷彿熱的食物流進肚裡,傷才能好得更快。
023的廚藝意外地不壞,只是平時沉迷遊戲,懶得動彈,繫著圍裙做飯時倒是一板一眼,認真得很。
他在菜板邊篤篤地切菜,089從後面認真望著他系在腰後的圍裙結,而061轉頭,看向他的床頭。
那裡放著兩個拿紅絲線編著的平安結,其中一個已經編好,另一個才編了一半。
注意到他在看什麼,089拿起那個編好的平安結:“我最近運氣太壞,正考慮做個護身符,23還笑話我迷信,霉運就上頭了。喏,這是23剛做的,怎麼樣,好看吧。”
061笑:“嗯。”
089把平安結放到他的懷裡:“送你了。”
061試圖拒絕:“這是他給你編的,算是他的心意……”
089有傷在身,他不好推脫得太狠,而089動作又格外堅決。
089把平安結放入他的上衣口袋,又在上面輕輕拍了兩掌:“拿好。這可是父親的一片苦心啊。”
061索性收下了,並打算自己下載一個編織教程學一學,下次做一個新的給089。
089往身後軟墊上一靠:“任務出問題了吧?”
061:“嗯?”
089曲起一條腿,挑著眉看他:“你這回不急著走,是有事情找我。”
061便說了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遭遇。
受保密系統所限,他說不出自己的秘密身份,因此他只是單純地陳述自己遇到了什麼,著重提到了攻略對象配備了系統,他可能會有些麻煩。
起初,089聽得很漫不經心,但漸漸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原本有些輕佻的眉眼也沉了下來。
講完後,061平平淡淡做了個總結陳詞:“就是這樣。”
089:“明白了。”
061:“不過你現在身體不好,我說工作,怕是打擾你休息了。”
089: “是啊,爸爸只好用精神祝你一切順利了。”
廚房裡的023把他們的話盡收耳底,但聽來聽去,他們只是在討論工作,便沒往心裡去。
061的確是有事來找089,但他的身體情況擺在這裡,怕是不能做些什麼了。
也罷,他自己來吧。
這樣也不會拖累人。
023的飯快做好了,捧著三副碗筷出來擺好,061卻起了身,準備告辭。
023詫異:“不吃一口?我做了你的。”
061說:“不了。我待了很久,怕他有事找我。”
“他”指的是誰,在場三人心知肚明。
023:“……你來了有一小時沒有?”
061也有點驚訝,確認了一下時間:“才一小時?”
023:“……”
確認過時間,他仍抱歉道:“我還是回去吧,有點不放心。”
023翻了個白眼:“去去去,去你的,娶了媳婦忘了……”
“娘”字沒出口,他的臉就黑了。
在089放肆大笑前,023便一筷子遙遙指了回去:“你給我憋住,敢笑一聲我一筷子戳死你。”
089馬上摀嘴:“什麼笑啊,哪裡好笑啊,我可沒笑啊。”
023氣鼓鼓地收起一副碗筷,轉身回了廚房。
望著他的背影,089欣慰無比,小聲對061道:“真懂事。我好久沒和他兩個人好好吃頓家常飯了。”
061自是會意,笑道:“你好好的,不用擔心我這邊,我能解決。要是事情解決了,我回來跟你報個平安。”
089歪了歪頭,話裡有話地問:“你有事,為什麼總想著找我呢?”
061想了想,發現一時間竟想不出答案。
089是他認識的所有系統中最跳脫、最不循常理的。
但他偏偏有種奇異的認知,089是一個可以完完全全放心依靠的人。
061給出了答案:“直覺吧。”
089一副很滿意的樣子,揮一揮手,把胸前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好了,你回去吧。”
門關上了。
089坐了這麼久,身體略感乏累,便合著被子躺下了。
他單指撫過眼尾的淚痣,眼睛微微閉著,像是在想事情。
他不知是在對誰說話,語帶笑意:“……那我可不能讓你失望了。”
……
時近午夜,蘇雲前來禀告赤雲子,說二師兄醒了。
赤雲子一擲書卷,半字未語,拂袖前往□□堂,並告知蘇云不要跟來。
蘇雲哪裡見過如此盛怒的師父,本不敢跟上,一聽赤雲子如是囑咐,簡直如獲救贖,連聲稱是。
赤雲子趕至□□堂時,宴金華已經歪歪斜斜地跪在了那裡,鼻青臉腫,口唇淤血,看得赤雲子心頭火氣,上去便是一腳:“逆徒!”
宴金華在心裡罵了一百句娘,爬起來跪好時,出口仍是恭敬:“師父。”
他低著頭,動也不動,一副任君懲處的模樣,反倒消了些赤雲子的怒意: “你好大的膽子!我靜虛峰何時出過此等不尊師長、恣意妄為的惡事?你說,我倒要聽聽,你如何辯解。”
宴金華想要把身體跪直,但滿身的淤傷,讓他直起腰時痛楚難當地咧了咧嘴,聲音裡甚至帶了幾分哭腔:“師父……弟子沒有什麼可以辯解的,聽憑師父處置便是。”
……嗯?
赤雲子稍穩心神:“前因後果,詳細說來。”
宴金華偏過臉去。
他是任性青年的長相,看上去心機並不深,還會給人一股孩子氣十足的錯覺:“弟子無話可說。”
赤雲子慢踱至上位,振袍坐下:“你這般語焉不詳,不就是引我發問?說。”
宴金華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但他一字未發,先是兩滴眼淚落了下來。
情勢實在危急,他走了一步昏招,現在一棋下錯,就是滿盤皆輸。
他趁著剛才昏厥的光景,把劇本已經編了個大概。
而現在,求生欲讓他演技爆棚。
看到徒兒落淚,赤雲子詫異:“你……”
宴金華忍著周身劇痛,連叩三記響頭:“師父,都是弟子的錯,弟子不該帶段書絕回山! !”
赤雲子輕輕“嗯?”了一聲,並未言聲,只等宴金華再說。
宴金華說:“弟子以前收留段書絕在漁光潭暫住,收拾他的物品,卻發現了一些惡物,觀之不似正道之物,是蛇蛻、蛇鱗之類,上有惡氣附著。物證皆在,弟子可呈與師父觀視。師父可還記得,段書絕頸上,常戴一條蛇牙項鍊?”
赤雲子依舊不語。
他說得不錯,但是這並不是證據。
宴金華也窺不到他的心思,不知道自己這番說辭能不能讓赤雲子產生疑竇,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弟子覺得不妥,便拿了這東西去詢問段師弟,他自是矢口否認,說這非是他的東西,但我觀之……觀之神色,覺得有異,便一路跟上回首峰,想從小師叔那裡旁敲側擊,問問他的近況,便提出想與文師叔切磋,藉機支走段師弟,好方便在切磋後問一問。弟子怎知,與文師叔交換掌力時,袖中不知怎的混入了一股毒氣,襲向了小師叔……弟子根本無暇自辯,便引得文師叔暴怒……”
聽到此處,赤雲子終於發問:“你的意思,是段書絕誣陷於你?”
宴金華連聲叫屈:“弟子本領低微,從無意勝負之事,師父是知曉的,弟子便是有天大的膽子,又怎敢動手暗算小師叔?難道只是為了贏一場無關緊要的切磋?”
赤雲子不言。
前面的內容暫且不提,他這話倒是當真有理。
宴金華再接再厲,裝作十足的憂心和愧悔:“不知是否是疑鄰偷斧之故,就連石中劍一事,弟子亦有所懷疑。……弟子疑心,自己是否被人利用,成了他人謀利的一把劍……他是不是早知先祖為鮫人,所以才與我接近,想要參與靜虛劍會……”
言及此,他漲紅了臉,揚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弟子省得,不該如此揣度他人,是弟子存了分別之心了。”
赤雲子說:“你這便是控告段書絕,與外人私相授受,有所圖謀?”
宴金華謹慎道:“弟子不敢妄測,也沒有證據。”
赤雲子說:“你可敢與他雙方對質?”
宴金華不懼不避,言之鑿鑿:“兩方對質,正是弟子想要的。但弟子可否提請,讓文師叔迴避?”
赤雲子:“為何?”
……這不是廢話嗎?
宴金華現在見了他就腿肚子轉筋,當然不想和他正面對上,以免一個不慎,說辭露出什麼破綻。
他便隨口扯道:“弟子……認為文師叔與段書絕交往甚密,難免徇私。”
赤雲子反應了一下,登時大駭:“胡言亂語什麼?!”
宴金華也愣了。
他之前東拉西扯了這麼多,赤雲子為何神色不動,偏偏提到文師叔就這樣激動?
宴金華畢竟是從現代來,又看多了各種美艷大胸師父與浪子徒弟的故事,並不覺得師徒大防有何重要。
“交往甚密”這種詞彙,在赤雲子的思維體系裡,用來形容師徒,是大大的不妥。
此事涉及文玉京清譽,赤雲子不敢怠慢,卻也不敢再輕易叫雙方對質。
萬一此事為真,宴金華再當眾喊破,文玉京一世名譽,便要毀於一旦了!
赤雲子壓下心頭驚懼,盡量平聲道:“你先回漁光潭,好生養傷。此事莫要外傳。”
把自己的碰瓷行為粉飾得冠冕堂皇的宴金華俯首,額上冷汗落下了大半,嘴角挑起一點笑意。
所謂“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書上所寫,誠不我欺。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
赤雲子轉身,冷冷道:“待傷癒後,來□□堂領五十棍。”
宴金華急道:“弟子冤枉!”
赤雲子滿心都是小師弟清譽之事,怎容得他分辯:“你小師叔將你從回首峰一路提來,若是不懲處你,旁人豈不是要非議於他?況且,你若是所言不虛,引狼入室,那打你五十棍,是你該領之責,又有如何?”
宴金華:“……”
他憋屈地叩首,咬牙領了責罰,一瘸一拐走出□ □堂。
他的系統問他:“宿主,傷勢都已經拍照存檔了,我什麼時候發送給主神?”
“如果發過去,確認無誤,那個系統就會被馬上收容?”
“宿主,是這樣的。”
宴金華收起了方才做小伏低的樣子,咬牙切齒道:“留著。等到了合適的時候,我會用。”
170.系統VS系統(二十)
因著宴金華的話,赤雲子開始格外關注回首峰的師徒兩人。
他這一看,倒是真看出了不少觸目驚心的東西。
文玉京不知是哪裡來的興趣,去山下買了些專講編織刺繡的書,編織護身符,縫製錦囊,給自己做了一個,給段書絕做了一個,師徒兩人一個將錦囊束於傘柄,一個懸於腰間,一赤一藍,招搖過市。
……看得赤雲子腦仁生疼。
赤雲子與文玉京閒談時,假作無意,問道:“師弟何時迷戀上這些小情小調的東西了?興致倒是不壞。”
文玉京笑道:“閒來無事,編來給徒弟玩玩罷了。”
赤雲子:“……”
暗中觀察一陣後,赤雲子駭然發現,這二人曖昧之舉絕不僅是一樁兩樁。
同進同出,同室而眠暫且不提,某次,赤雲子藉口觀視小師弟如何教導弟子,登上回首峰。
段書絕在他面前演劍,劍路甚妙,如魚得水,如風得勢,但一套靜虛劍法舞畢,文玉京卻不很滿意,落落大方地起身,窸窸窣窣地戴上一副薄綃手套,握緊段書絕握住石中劍的手,與他同舞一劍,並在耳邊輕聲指點他該如何行劍,以及他方才的幾點疏漏。
雖然此舉用師徒情深也能勉強解釋過去,然而衣袖相沾、二人衣袂和著山風獵獵合飄一處、素衣與藍裳分開又交纏的景象,叫赤雲子心情極其複雜。
還有一次,他懷著些別樣的心思,深夜造訪回首峰,竟見段書絕右手握書卷,左手一下下輕摸著膝上的一團雪絨。
自己的小師弟則舒舒服服地咬著尾巴尖,睡得香甜無比。
不知是這二人性情均太過天然所致,還是當真有那一層說不清的關係,赤雲子一面懷疑自己是否淫者見淫,一面為師弟真心擔憂,並深深因為不知如何發問而深感苦惱。
另一邊,在返回漁光潭後,宴金華送來了許多蛇鱗蛇蛻,意在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赤雲子檢查一番,發現這些殘留物的確是由未成蛟的虺身上脫落下的,而虺在成蛟前,善惡也的確難辨。
但是,即使對方是惡虺,也不能由此就定下段書絕的罪。
赤雲子想單獨傳喚段書絕來,詳細問個究竟,再提點一下他,叫他稍稍注意下與師父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他那漂浪成性的師弟,每每都不識相地跟著段書絕同來,在段書絕回答自己問話時,就微微側過身去,屈指抵住太陽穴,從旁邊認認真真地看著段書絕,神情矜貴又溫柔。
此情此景,赤雲子只恨自己多餘,還要如何問出口?
他無奈之下,叫來幾位師弟,想討個主意。
相談半個時辰後,任聽風風一般卷上回首峰,一見文玉京,開口便道:“六師弟,你與你那徒兒相處甚好,你可有意與他結為道侶? ”
彼時,段書絕正在湖上踏水練劍,聽不到二人對話。
文玉京一愣,旋即輕笑出聲:“三師兄,這話莫要讓書絕聽見,他要害羞的。”
任聽風不以為意,繼續問道:“那你與他,是有情還是沒有啊?”
文玉京低頭看書,答道:“師徒之情,再無其他。”
任聽風答了個“好”字,長袖一卷,下山去也,如是這般向赤雲子講述一番,叫師兄放心。
赤雲子聞言氣結不已,差點提劍砍他。
他氣道:“你這樣問,能問出什麼來?”
任聽風一攤手:“師兄,文師弟不說,你道是他有所隱瞞;文師弟說沒有,你又不肯相信,恕師弟直言,你到底想听什麼呢?”
赤雲子也曉得自己這般多思多疑,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
但就算挑明了,又有什麼用?
悠悠之口,流言如刀,他能以武力護住師弟,卻唯獨防不住這無形之刃。
世事如此,終究是怕什麼來什麼。
在靜虛峰的下階女弟子之中,開始有畫本流傳,畫的是雲中仙人與他的君子徒弟的故事,一人白衣勝雪,一人藍衫如波,二人在山中清潭里行那苟且之事,畫面頗為隱晦香·艷,乃是宴金華窮盡所有想像力,花重金請無名畫手畫成的。
在這等齷齪事上,他難得展現出了不俗的品位。
赤雲子偶然得了一本,翻了兩頁便勃然大怒,下令把書焚盡,徹查來源,那些女弟子誠惶誠恐,只說是在偷溜下山時隨手在書攤上購得,並不知此物流傳有多廣。
赤雲子聞言,差點當場厥過去。
宴金華得了一點甜頭,便愈加放肆。
他可是從現代來的,太知道怎麼打輿論戰了。
幾日後,蘇雲帶著幾個年輕弟子下山,去降一隻在距離靜虛峰不遠處的某城家宅間流竄作祟的吊死鬼。
到了城中,蘇雲帶著眾弟子,正欲尋個落腳處,便見一名鶴髮雞皮、頗有書卷氣的老者手持翠竹竿,篤篤地敲打著地面,雙目發直,不閃不避,向幾人迎面而來。
……似是個盲人。
蘇云自是躬身避讓,但在與盲眼老者擦肩而過時,老者敏銳地轉過頭來,鼻子抽了幾下,登時失色,抖索的手指直指幾人,大呼:“不祥!不祥!”
他的呼聲尖銳刺耳,瞬時便吸引了不少視線。
蘇雲詫異,環顧周身,也未覺出什麼不妥來:“老先生,您……”
盲眼老者如遇蛇蠍,踉蹌著飛快奔走,連句解釋也未留給蘇雲。
眾弟子均是不解,紛紛看向蘇雲。
蘇雲凝眉注視著老者背影,也不曉得所謂“不祥”所指何意,想了片刻也不得其解,乾脆收斂了多餘心思,招呼眾弟子:“走吧,莫要胡思亂想,眼見要落雨了,速速找個落腳地才是要緊。”
他這話說得不錯,天空殃雲集聚,濃墨潑灑,眼看就要落大雨了。
那“盲眼”老者在轉過幾處街巷,確認身後無人後,便將翠竹竿一把抱在懷裡,貓著腰快步竄至一處小巷邊。
小巷裡露出宴金華的腦袋。
他四下看一看,問:“事情辦妥了?”
那老者咧開嘴,貪婪地一笑,眼睛已瞄上了他描金繡紅的錢袋:“辦好了。”
“一個多餘的字兒都沒說?”
“沒,沒。不就是撞上那仙家,道兩句’不祥’,這還能記錯?”
宴金華輕舒一口氣,兩指撐開錢袋,便要給報酬,孰料對方早就心懷不軌,一把搶過他滿滿的錢袋,撒腿便跑。
宴金華始料未及:“站住!!”
對方怎肯聽他的,跑得宛如老野兔,頗有老驥伏櫪之勢。
宴金華不敢輕易動用法術,一來他學藝不精,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二來,他那遭瘟的四師兄還在城中,如果不慎引他前來,那就真正完犢子了。
宴金華罵咧咧的,卻又無可奈何。
此人是城中的一名破落戶,早年考了秀才,一時煊赫,後來成了爛賭鬼,輸掉了全副家當,只好在街邊支了個小攤,靠替人抄信寫信維生,飢一頓飽一頓,偶爾會替人做些腌臢勾當。
其人為人向來無恥,但宴金華也無法想像會是這般無恥。
宴金華被黑吃黑,心情頗不美妙,直到想到接下來要執行的計劃,才微微舒展了神色。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志得意滿,就听到了系統一板一眼的機械音:“宿主,我需要提醒你,現在你積累下的東西已經不多了,除了雷符,只剩下一顆風珠,兩顆避水丹,還有上個世界攢下的幾樣小東西。你需要節約了。”
宴金華被自己人戳了痛點,氣急道:“關你屁事?我有自己的安排! ”
系統不說話了。
但一經提醒,宴金華才驚覺現在他處境窘迫,取出雷符時,心疼得直打哆嗦。
算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他快步往城外趕去。
天上密雲愈加黑而深,聚成了野獸的形狀,甚是駭人。
在天際滾過第三道雷聲時,他一抖手指,燃燒了指尖雷符。
遠處,回首峰山頂之上,一棵已有五百歲的古松被一道天降霹靂攔腰劈斷,火焰熊熊而起,宛如狂人起舞,響動之大,甚至震動了空間內的池小池與文玉京。
二人所在之處,依然是惠風和暢,天光大亮,並不知外界有何變動。
文玉京掩卷:“何事?”
池小池也頗詫異:“師父稍候,我出去一觀。”
也虧得他出去看了一眼,才使得這漫山樹木得以存留。
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畢竟在古代,“遭雷劈”這種事情往往與天意聯繫,難免惹人多想。
蘇雲一行人折返後,蘇雲慣例去找了師父赤雲子回禀此行見聞,他對在城中遇見那名盲眼老者一事有些介懷,便順嘴一提,孰料赤雲子聞言,面色大變,問了他許多細節,甚至還問他在離開靜虛峰前可曾去見過什麼人。
蘇雲雖是不解,但仍如實回答道:“回師父,靜虛峰中,弟子也沒什麼地方可去,左不過是去回首峰尋了段師弟,交流些煉氣心得罷了。”
赤雲子臉色愈發精彩。
待一頭霧水地出了殿,從掃地的弟子那裡得知回首峰遭雷襲一事,蘇雲才覺出不妙,立即去尋那幾個與他同去降鬼的師弟師妹,叫他們勿要把道聽途說的事情當真,到處嚼舌根。
但新一輪的流言還是無可避免地傳開了,主要內容是,段書絕是不祥之物,包藏禍心,上天降雷於回首峰,看似偶然,實為預警。
文玉京沒說什麼,帶著池小池躲在回首峰裡,過自己安安靜靜的小日子。
061不知第幾次問池小池道:“真的不要讓文玉京出面替你解釋一下嗎?”
池小池翻著前些日子被赤雲子責令銷毀的小黃·書,神情安然:“姓宴的算得精明著呢。”
“嗯?”
“不去解釋,人會說段書絕乃災厄之人。”池小池說,“一旦解釋,人會說我和文玉京都是引來災厄之人。”
說著,他拿指節輕叩了叩書頁。
書頁之上,兩個模糊的人影在綃帳中滾作一團,畫面甚是旖旎。
061便懂了,溫和地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池小池挑一挑眉:“六老師,你不再問問?”
200點悔意值,如今還停留在個位數遲遲不動,但061既不關心進度,也不關心池小池打算動用什麼招數,與以往格外操心的他相比,這次的不同,反倒讓池小池掛心起來。
061:“不用問,我相信你。哪怕沒有我,都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池小池說:“不會沒有你。這次用不著你動手,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不引起宴金華的系統注意,把我的六老師保護得好好的,你就算是大功一件,聽到了嗎。”
061笑了:“好。”
又過了四月光景,大雪紛飛的季節,流言漸息,池小池再次出山,照例是同文玉京一道。
但這次隨行的人數很多,不僅有任聽風,赤雲子所有尚在山中的弟子均被調來了。
由此可見,此次任務有多麼凶險。
空心山中,有一惡蛟現世,以人肉為食,附近城鎮中的百姓紛紛逃家,離鄉背井,惶惶不可終日,只得出資,請道修前來降龍。
按《鮫人仙君》原文所寫,這空心山斬蛟,又是段書絕的一個大機緣。
書中,段書絕與眾師兄來至山中,石中劍首次在眾人面前出鞘,大放異彩,引起諸人讚嘆。
而在書裡,葉既明也來到了山中。
他與此惡蛟有積怨,早些時日,他與葉既明爭過地盤,儘管葉既明守住了自己的山,幾隻伺候他的小妖僕從卻被吞食。
二蛟自此結下了梁子,葉既明一直耿耿於懷,時隔多年,他一聽到蛟龍現世的消息,便立即殺了來。
不巧,葉既明與眾道修在山中狹路相逢,先於惡蛟被人窺破真身,自然被誤認為是那食人的惡蛟,一口黑鍋平白天降,好不冤枉。
段書絕本想為他辯解,誰想葉既明不僅不承他的情,反倒將計就計,故意出言挑釁,惹得眾道修怒火中燒。
段書絕知曉此非為葉既明本性,猜中了他的用意,便主動代眾人出戰,二人斗在一處,直鬥入迷蝶谷,與道修們失散。
段葉二人經過一番“惡鬥”,故作兩敗俱傷之態,誘得那坐收漁利的惡蛟出面來收割戰果,卻被假傷的二人合招打敗。
葉既明來的目的便是殺掉這曾害死他家小妖的惡蛟,心願已了,便拂袖離去,臨走前,還轉過頭來,將手中小巧竹扇合攏起來,對段書絕一指,邪魅淺笑:“仙君,此戰未完,暫且寄下。下次相逢,你可定然要讓本君盡興啊。”
……場面一時間可以說非常給了。
《鮫人仙君》中,那作惡的長蟲為段書絕所斬,且段書絕無意中斬裂蛟丹,不僅得了名聲,還平白得了百年的修為根基。
得了這等便宜,蛟身他便沒再染指,由得師兄們分了去,各作修煉之用,暫且壓下不提。
但是,重生一回後,情節被強制改變了不少。
葉既明自小便被宴金華帶回漁光潭,根本沒來得及與這惡蛟結下仇怨,自然沒有尋仇一說。
葉既明倒是知道些原文劇情,知道自己該在這裡插上一槓子,但他同樣知道,在這個情節點裡,段書絕身邊跟了太多靜虛峰弟子。
按他自己的說法,本君何必在這時湊熱鬧,給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說歸說的,做歸做的。
這麼久沒能見到段書絕,他著實想念,索性化了虺身,隨著眾人上山,只為多看那人幾眼。
他一扭一扭地樹間爬行,遠遠望著人群中的“段書絕”,嘴裡叼著一枚鮮紅的小蛇莓,一面憤憤地咀嚼,一面想,姓池的小王八蛋,怎麼把人給本君養得這樣瘦。
自從入山後,宴金華便低眉順眼的,倒是規矩。
蘇雲想起他往日不著調的模樣,怕他惹事,忍不住提點了他一句:“二師兄,進入迷蝶谷後千萬不要亂走。此地煙瘴頗多,地形又古怪,莫要與我們走散了。”
宴金華滿口答應,心中暗笑。
走散?
他恐怕是在場所有人中最了解空心山的了。
空心山整體呈寶塔狀,有一環形谷,乃上山必經之地,名喚迷蝶谷。經過此地,無論仙凡,都需得靠雙腿前行,而此處地形詭異,煙瘴環帶,大風亦吹不散此間邪霧,只會越吹越濃。
而迷蝶谷,正是那惡蛟的棲身之所。
《鮫人仙君》一書中詳寫了此處陣法如何破解,只需按某上古偏門陣法莫邪陣,按圖索驥,依葫蘆畫瓢,便能解破生門,來到惡蛟的藏身之處。
在來之前,宴金華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翻遍陣法古籍,還真的找到了書中所提的陣法,他把陣法圖形繪至袖中,做好了一份極其完整的小抄。
這次,他定要一箭三雕,把前些日子失去的,統統拿回來!
踏入迷蝶谷的瞬間,他將那顆被他珍惜貯藏起的風珠握在掌心,輕輕催動,立時間,陰風呼嘯,森寒入骨,惹得那幾個修為較低的弟子打了好幾個哆嗦。
不等宴金華趁著風裝個逼,池小池便道:“眾人小心,這裡是莫邪陣。”
宴金華:“……”草泥馬。
這就和花了半個晚上、在文具盒裡做了半本小抄的學渣,雄赳赳氣昂昂奔赴考場,最後卻被教導主任把文具盒沒收了,只許帶筆進考場一樣噁心。
文玉京看一看四周:“不錯。此地一陣套一陣,卦像多變,走入其中,一步踏錯,便會與身邊人走到不同的地方去。一會兒我們定然會失散,若是尋不見身旁人,莫要驚慌,這惡蛟要的便是眾人慌亂,它便可趁虛而入。我們需要一些弟子鎮守外圍,有人請纓的話,便趁剛入陣中,還未走遠,速速到外面去吧。”
這話說得很熨帖,明顯是在給那些能力不足、或是膽怯懦弱之人找退縮的理由了。
聞言,宴金華一哂。
別人無所謂,只要你文玉京不出去便好。
文玉京身為小師叔,自是不會出去。
將那些“鎮守外圍”的弟子安排好,十幾人便投身入陣。
不消半刻鍾光景,基本所有人都走散了,就連宴金華也不知道走散到了哪裡去。
好在池小池與文玉京還在一起。
此處亂木縱橫,陣眼怪奇,周圍的枯草灌木、詭石古松,皆是萬千陣眼的一部分,堪稱一步一陣,一步一坑。
若是一腳踏錯,沒有落足在正確的陣眼處,那相伴而行的兩人便會瞬間分離。
文玉京在前,池小池在後。
就像二人第一次上山時一樣,池小池踩著文玉京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步步緊隨,步步踏實。
跟著文玉京時,池小池常有錯覺,宛如少年時分,和他一起回家,路燈把二人的影子拖得又長又瘦,而自己永遠閒不下來,總愛追著那人的影子踩。
那人從不會生氣,頂多會在他搗亂剎不住腳步、撞到他身上時,把他一把背起,轉一個圈圈,責備道,孩子氣。
池小池也不怎麼要臉,既是被他抓了現行,就盤在他腰上,死活不肯下來。
最後,那人總是拗不過他的,會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一樣,背著他回家。
而趴在他背上的池小池總會安靜下來,認真去觀察自己與婁影的影子。
直到今日,池小池都記得兩個人的影子融在一起的模樣,就像是一杯熱牛奶兌進紅茶,又甜又燙,讓人時隔多年,還捨不得忘掉那一份甜意。
在他出神間,師徒二人已行至陣法深處。
這裡的路並不相通,潮濕的霧氣倒是共通的,不管走到何處,總瀰漫著一股怪味,像是樹葉腐爛的味道,吸進肺裡,像是嗆了一口嶗山白花蛇草水,其間還有股若有若無的焚燒氣息,叫人聞起來很是不快。
自從入谷後,池小池總覺得身上有些沉重,步子發沉,胸膛裡的那一團火熱的肉跳得一下比一下急促。
他以為是瘴毒所致。
可在入山前,他明明已服下克制瘴氣的丹藥了。
走到現在,不適感已經根本無法忽視了。
池小池越走越覺得目眩體熱,在症狀愈重前,他果斷伸手扯住了前方文玉京的衣帶:“師父……”
誰料那異症蔓延速度之快遠超他的想像,才一拉眼前人的衣帶,他便覺骨酥筋軟,朝前立僕。
……若是他就此跌倒,碰到了其他陣眼,那他定然會被吸入其中,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幸好,一雙有力的臂膀及時擁緊了他。
在他眼睛能聚焦之時,他發現,文玉京站在一處陣眼上,將自己抱站在了他的腳麵上。
他比段書絕高上半頭,垂首時,輕羽似的睫毛也跟著一道垂下,掩去了一半眸子,卻掩不住底下溫柔而擔憂的光:“無事?”
061也問他:“沒事吧?你怎樣了?”
池小池問他:“我怎麼了?”
061語速比平時略有急促,顯然也擔心得很:“體溫突然升高。原因不明。還有……”
池小池不及細想他為何突然停頓,右手手指便輕輕抽動了起來,竟是極著急地想要寫字。
池小池將攥住師父衣帶的右手鬆開,轉而輕輕抓握住自己的衣角。
體內的段書絕對這種身體不受控的感覺記憶猶新,心急如焚,匆匆在他的衣角上寫道:“莫要再碰師父了,我們中了鮫人鱗!”
鮫人鱗?
池小池清晰記得,他讀過的一部典籍中有記載,鮫人鱗,焚之有怪香,旁人聞之無礙,但一旦入鮫人之體,就是最好的催·情之物!
但他並不能識得鮫人鱗的氣味,畢竟他又不會沒事幹剝下一片鱗,點著了給自己催催·情。
至於誰有鮫人鱗……
望向這可以通往各個空間的漫天大霧,池小池微微咬緊了牙。
宴金華的第三步棋,原來是這樣的?想陷害自己與文玉京通·姦苟·合?
不得不說,果真是又low又沒有新意。
宴金華就在與他相隔一肩的地方,與他相伴而行。
他透支了自己走過三個世界裡得來的全部富餘的能量,換取了一個小時的窺視能力,因此,現在對他而言,自己相當於一個伴行於段書絕身側的幽靈,能觀察到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卻看不到自己。
他望著臉色潮紅的段書絕,笑嘻嘻地將一隻手扶上耳側:“系統,把那個’入侵系統’攻擊我的照片和視頻發送到你們的主系統裡去。現在,立刻。”
系統說:“收到,已發送。”
宴金華迫不及待地再次確認:“多久能回复?”
系統也再次道:“請宿主放心,我們的系統一向很重視員工的人身安全權益,報告批下來,最多幾分鐘的事情。”
另一邊,氣喘不已的池小池只覺哭笑不得。
他以前倒是體驗過同樣的感覺。
在季作山的那個世界裡,一個被獻上的Omega,不僅讓他險些失態,還讓他與061發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接觸。
下腹肌肉抽縮著漸漸繃緊,他拿右手發力捺住,想要揉開,那股上竄的邪火卻如遇風勢,越燒越甚,雙腳不安地在文玉京腳麵上來回踏動,想要離開讓他渾身難受發燙的文玉京,卻又記掛著踏錯陣眼的後果,一時間煎熬得緊,眼角都沁了些淚水出來。
文玉京見他狀況實在不妥,立刻將手抵住他後頸,想要調理他的氣脈:“屏息。”
那冷冷淡淡的一聲命令像是搔在了他的耳垂上,燒得正酥癢的耳垂受此刺激,惹得他整個人為之一顫。
061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小池,你……”
與此同時,宴金華的系統喜道:“宿主,主系統那邊給出回復了!”
那雙重的低音剛剛擾亂池小池的心神,池小池便覺懷中一空,險些栽倒在地,虧得他理智尚存,硬是站穩了腳跟。
……剛才把他放在腳麵上的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鞋履,外袍,碧傘、玉簫仍在,但那人卻像是水融入了水中,夢似的消散殆盡。
懷中外袍體溫尚存,池小池抱緊了那白袍,茫然四顧:“師父?!”
難道是他剛才誤踏了其他陣眼?
孤零零站在迷霧中的池小池環顧四周,一個鬼影都不見,登時渾身發冷,但又被一陣高熱折磨得頭暈目眩。
他果斷給了自己一耳光,待心神冷靜下來,才問:“六老師,這什麼情況?”
無人應答。
“……六老師?”
池小池心間往下一墜,不覺提高了聲音:“061?”
仍是無人應答。
——他腦海中一片靜寂,靜得好像那個聲音從未存在過。
在萬籟俱寂中,有一個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冷血動物爬過地面的索索聲。
池小池反手拔出石中劍,卻因手軟腿軟,連劍都舉不起來,將劍尖徑直插·入眼前軟泥中,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咬緊牙關,悶悶呻·吟一聲,不再浪費時間在徒勞的呼喚上,想要打開倉庫,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的顯示屏也消失了。
好感值,悔意值,倉庫,一樣不存。
文玉京不在了,061……也不在了?
他拄劍顫顫而立,試圖理清這其中的邏輯。
而耳旁的蟒行聲,越來越近了。
與他一肩之隔的宴金華再也藏不住滿臉的笑意。
這才是他的計劃啊。
姓文的已經如他計劃,被順利解決,這鮫人又身中鮫人鱗,身軟體乏,定然會葬身於那惡蛟之口,自己只需在旁坐山觀虎鬥,等那段書絕死了,自己再撿個漏,搞個奇襲,爭取殺了那惡蛟,實在不行,拖走段書絕的身體,煉出鮫丹,也不虧。
就算他沒死,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也足夠讓其他人相信段書絕是個包藏禍心之徒。左右那個系統回不來了,文玉京自此從世上銷聲匿跡,大不了再讓段書絕背上一個弒師的名頭。
一石三鳥,一箭三雕,他覺得自己真他媽是個人才。
正值他勾勒美好前景,心中難掩喜悅時,他監控著的段書絕的空間陣法,出現了細微的波動。
一道輕捷人影,落在段書絕身後半米處的一方陣眼之上。
黑金長劍劃出一刃狂湃的劍氣,掃蕩方圓數十尺,竟是讓那不遠處意欲獵食的惡蛟身形為之一阻。
宴金華瞠目結舌:“操?!”
葉既明的到來,別說早有謀劃的宴金華,就連池小池也料想不到。
他努力直起身來:“你……怎麼……?”
葉既明顯然是一路縱氣飛來的,微微氣喘間,他還要分出餘力關註四週,實在無暇解釋,便將右手掌心裡的東西亮給池小池看。
初看時,池小池並沒明白那是什麼。
葉既明右掌掌心裡,有一枚金字,龍飛鳳舞,赫然是一個“來”字。
唯有葉既明知道,這背後代表著什麼。
時間回到半炷香前,文玉京無端消失的時候。
葉既明沒有進迷蝶谷。他化出了人身,倚在一小叢灌木邊,摘了些蛇莓,一把把往嘴里送,只等著段書絕從谷裡出來,自己再遠遠看他一眼,便能心安了。
他剛吃完一些蛇莓,意猶未盡,正要再採一把,卻突覺掌心刺痛。
那痛感有些強,葉既明嘶地抽了口氣,縮回手來,掰著手心查看情況。
這一看之下,他的心神便是一陣緊縮。
在時雨山時,文玉京莫名其妙地在他掌心打了個“來”字。
這些時日來,他費盡心力,想要把這個金印去掉,卻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怪法,饒是他研究過所有道門的施術手法,也不明白這印是怎麼蓋上的。
那“來”字已有些黯淡,但此刻,異常奪目的,是那個“來”字後新冒出的三個感嘆號。
“來!!!”
171.系統VS系統(二十一)
看清身後來人,池小池昏昏沉沉地用左手抱緊懷里文玉京的白衣,艱難開口:“打暈我,帶我離開!”
葉既明也看出他狀態有異,並不細問,玄金劍鞘逆手而出,準確擊中了池小池的後頸。
池小池只覺後頸一麻,神智全失,正要向前栽倒,一隻手便準確擒住他的右手,向回一拉,旋身以背相接。
將昏迷的人背上身後,葉既明單手捉住段書絕環繞在自己胸前的雙腕,單手持劍,朝來時的路大步流星趕去。
可他還未趕出幾步,便覺腦後一股濃腥的白霧噴過。
他赫然轉身,臉上卍形的黑色蛇鱗浮現,金瞳裡閃出厲光:“放肆!”
眼前瘴氣如流雲卷動,看不清屋中有何物,然則窸窸窣窣的蛇行聲無處不在,讓人一陣陣泛起雞皮疙瘩。
“哦?一條年幼的小蛇。”一道縹緲而邪異的女聲從霧氣中傳來,叫人難以辨清是從哪個方位傳來, “很久沒找到這樣美味的小甜點了。”
葉既明破口大罵:“放你的屁,回家吃自己去吧。”
女聲沉默了。
她沒料到,這次進來的食物個個衣冠楚楚,都是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樣,沒想到自己一開口撩撥,就啃上了一塊硬骨頭。
她很快回過神來,掩口一笑:“哎呀~小後生這般粗魯,著實傷了奴家的心呀。”
話音未落,從暗處三個方位,各各飛來三條體型不大的毒蛇,不由分說,張口便噴出幾股透明毒液,朝段葉二人襲來。
葉既明單掌化出一披風,凌空一舞,披在昏迷的段書絕身上,幾滴毒液落在他身上,嘶嘶地灼燒一陣,卻未曾傷他分毫。
葉既明語氣冷了下來,咬牙一字字道:“本君說,放肆!”
他周身騰出淡紫色的毒霧,迅速融入白霧當中。
虺蛇本是劇毒之蛇,那蠢蠢欲動的三蛇難擋紫霧毒性,當場斃命,軟成了三條色彩斑斕的繩子。
葉既明剛要離開,便覺四周腥熱感更甚,地表浮土亦隱隱震動起來。
他站在一處陣眼之上,警惕環伺間,突覺腳下有異。
葉既明腳尖點地,縱身躍起。
他的直覺著實不壞,足尖剛剛離地,從他方才立足的土地下便豁然鑽出一隻血盆蛇口,蛇身從土中直立而起,其身出土三丈,竟還未見盡頭!
……那惡蛟,竟然一直在地底遊走,靜靜尾隨著他們。
那深淵巨口直直追著葉既明,可清晰看見蛇牙上的毒液光液,離他的雙腳只有寸餘,竟是打算生吞了他!
葉既明逃無可逃,大罵一聲,轉身拔劍,欲斬蛟首,但眼前虛影一晃,蛇身竟瞬間轉換,變成一個赤·裸美人,沖他嫣然一笑。
她滿以為此人會被自己的美貌所迷。
一隻年輕貌美的小虺蛇,血氣方剛,哪怕不用來果腹,養著當個面首也是美事一樁。
誰料葉既明絲毫沒有猶豫,劍刃照著那張美人面便徑直劃下!
此蛟始料未及,生生用臉接了這一劍,虧得蛟鱗堅硬,腦袋才沒有被一劍劈成個爛西瓜。
但她臉上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這一劍徹底激怒了惡蛟,她全身從泥中遁出,重化蛟身,揚起尾部,挾裹勁風,橫掃葉既明腰部!
葉既明一手護住昏迷的段書絕,一手強攻,本就難以盡展能為,如今被猝然襲擊,他想要閃避開來,卻難以為繼,被不偏不倚掃中腰部,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他急急把段書絕擁至身前,護住了他的頭。
而下一秒,他的身體狠狠砸在了樹上,氣血翻騰,一口濡熱徑直噴出。
但他沒有絲毫游移,動作靈活,閃身挪移,面對面抱住段書絕,在枯樹上橫跳幾下,身影消失在了林間。
惡蛟再化人身,吐出分叉的鮮紅信子,舔去流至唇角的鮮血後,身形漸漸融入土中,消匿無踪。
迷蝶谷是她的地盤,她有自信,這條小虺蛇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得為這道傷口付出代價。
葉既明縱身在林木間跳躍,口唇間不斷有血溢出,然而他為著逃命,已經顧不得按照來時路的軌跡前進了。
他嗅覺格外敏感,又和段書絕共同生活日久,知道他身上有一股特殊而清雅的水香,便循著那味道一路找來,是以才能救下段書絕。
現在經過一通瞎跳後,他成功迷了路。
逃出一段距離後,葉既明又痛又乏,寸步難行,只好在一處枯松下將段書絕暫且放下,稍作休息。
他喘息著與他並肩靠在樹邊,抹去唇角殘血,忿忿道:“姓池的,本君要被你害死了。”
那人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左手仍死死抓住那件白袍,上面已染了些葉既明的血,看上去頗為慘烈。
他不吭不哈,叫葉既明有些火大,可一看那張靜靜沉睡的臉,葉既明又心軟了,低低嘀咕了兩聲,把腦袋抵在樹上,想再閉目養神片刻,再逃命。
那惡蛟確實不是好相與的,葉既明重活一世,雖是改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毛病,但憑他現在的修為,和那成形了的惡蛟正面槓上,無疑自尋死路。
想到此處,他又心焦了起來。
若是段書絕能與他並肩,他們二人戰力疊加,勝算便能水漲船高。
但觀此情形,段書絕再起不能,自己怕是要豁出命去了。
葉既明正出神間,不意左手突然被人輕輕握緊。
葉既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低頭一看,發現左手確是被那人握在右掌心,臉便黑了三分:“姓池的,你是不是醒了?”
身邊人不語,仍是閉目。
葉既明翻身半跪在他面前,細細打量著他的臉:“莫要戲弄本君!姓池的,給本君交代清楚,小魚他如何了?文玉京他又去了哪裡? ”
那人不動。
葉既明不耐煩了,湊得更近了:“你可聽得到本君說話——”
不料,那右手竟一把攥住了他的前領,把他往前一拉,葉既明身子失衡,一頭栽下,恰與他口唇相接。
葉既明身子全僵了,雙手撐在段書絕兩膝旁,肘部輕顫,心髒亂跳。
待他反應過來,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姓池的發什麼瘋——
然而,下一瞬,他口中被渡入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甫一入體,葉既明便覺通體舒暢,疲憊盡消,血脈中力量倍增,靈力湃湧,竟有一浪三疊、源源不絕之勢。
葉既明有些狼狽地與段書絕分開來,掩住口,趕快將那物吐了出來。
在他掌中熠熠生輝的,竟是段書絕的鮫丹。
下一秒,他對上了一雙黑中隱隱透藍的眼睛。
那目光沉靜,清冷,溫柔,是葉既明夢了多少年的一雙眼。
將葉既明拉近並親吻似乎已耗盡了他全部的力量,很快,那雙眼緩緩閉上,手也順著他的前襟無力滑下。
葉既明一把抓住段書絕的右手,嘴唇又麻又熱,熱度一路燒到了臉頰上,叫他無所適從,五味雜陳。
他把那隻手抵在自己額頭上,小小聲地喚:“……小魚。”
鮫丹是鮫人的命,他把鮫丹渡給自己,便是把命拱手出讓了。
他又怎能讓他失望?
葉既明在段書絕身周簡單設下保護術法,又解下段書絕的腰帶,蒙在他眼上,命令道:“不許偷看。”
而在下一刻,他將鮫丹含在口中,揮起黑金長劍,毫不猶豫地□□·入土!
一聲女子尖嘯乍然從地底傳來!
鮫丹入口,他靈竅大開,自是知道那惡蛟已早早遊走到他們腳下的泥土裡,靜待時機,只待一擊。
這一回,他不會再讓她佔半分先手!
葉既明搖身一變,幻化出了原形。
這一年多的刻苦修煉下來,他哪裡還是那體型嬌小的虺蛇,望風而長,瞬間長成三丈黑蟒,張開蛇口,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隨即一口咬住那因吃痛而拱出地面的惡蛟身體,生生將她甩出了地面!
他雖然仍是虺身,但因著段書絕的修為加持,身上已有蛟氣環繞。
葉既明不知段書絕修為已到了何等境界,只曉得鮫丹入口後,周身上下力量翻騰,竟壓制得那惡蛟動彈不得。
他自是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毫不猶豫地下了殺手。
蛇類纏鬥,往往開始之時多暗中窺探,一旦動手,便如雷霆,爆發力極強。
葉既明翻轉蛇身,麻花似的與那惡蛟滾纏在了一處,一圈一圈,竟漸呈絞首之勢!
惡蛟身上受了劍創,更沒料到這還未成蛟身的青年會有如此能為,立時慌了手腳,瘋狂掙扎,想與他解綁。
蛟蛇滾纏一處,蛇身上有鮫丹護體加成,力量頗大,那惡蛟本想以逸待勞,卻被人反將一軍,此番遭到突襲,準備不足,又對這虺蛇能力估計失誤,在漸漸窒息時,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竟好像真要栽在這個小後生手中了。
饒是她有千般萬般的不甘心,一切也是為時已晚。
這霸占山頭、為禍一方的惡蛟,被葉既明生生絞死,骨頭被節節拉松,死相極慘。
在她殞命後,迷蝶谷中毒霧消散,原本的莫耶陣也潰散開來,再無功效。
她斷絕聲息時,葉既明猶不敢放鬆,生怕是惡蛟狡詐,妄圖詐死脫身;直至確認瘴氣消退,陣法不復,他才徹底放心,從惡蛟軀上游走下來,重化人身,將沾滿血的黑金長劍從她身上拔下,甩一甩上面沾染著的黑血,送回鞘中,快步趕至段書絕的保護法陣前,伸手揮散,單膝在他身前跪下,將段書絕上半身抱起,想將鮫丹交還於他。
想到剛才嘴唇相碰的感覺,微微喘息著的葉既明心潮愈加洶湧,只想如法炮製,將鮫丹原樣奉還。
在他印象裡,段書絕是個標準的君子,方才怕是不得已才以口渡丹,倘若自己親了回去……
想到那正人君子被自己餵丹後羞紅了臉的模樣,葉既明便覺心中快意,唇角也帶了笑。
他扳過段書絕的身體,口咬鮫丹,正要與他唇畔相碰時,陡然想起,這身體裡還有一個昏迷的池小池。
葉既明立時興致全無,懸崖勒馬,從口中取出鮫丹,用衣擺細細擦淨,規規矩矩地餵進段書絕嘴裡。
但就在他低頭餵丹時,一個人聲突兀響起,驚得他後背冷汗驟下:“書絕?……你是何人?”
葉既明心中一悸,不由得循聲望去。
——他竟忘了,莫邪陣法一撤,迷蝶谷便只是普通的山谷!
任聽風,宴金華,蘇雲,以及不少弟子都已成功匯合,正站在不遠處,詫異而戒備地緊盯著他,與他懷中昏迷的段書絕。
電光火石間,葉既明意識到,壞事了。
他臉上蛇鱗未褪,殺意未散,虺蛇氣息更是沒有來得及進行半分收斂,臉頰上還沾著那惡蛟窒息時吐出的血,模樣不可謂不猙獰。
……段書絕還在他懷裡躺著,他的鮫丹,剛剛由自己親手餵回。
宴金華躲在人群最後面。
若不是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他怕是要撫掌大笑出聲了。
虧得他有意無意的領路,才讓任聽風等人撞見這精彩的一幕。
他原先的計劃未成,倒是陰差陽錯,成就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妙局。
緊摟段書絕的葉既明,在幾瞬之間,做出了當下最合適的舉動。
他出其不意,推出一掌,狠狠擊在段書絕肋下!
段書絕滾趴在地,口中湧出一股鮮血,看似受傷嚴重,但葉既明手上有數,不會傷及他的髒腑。
隨即,他裝作竊丹未成的模樣,縱劍而逃。
果然,幾名弟子被他的舉動誤導,只道段師弟是被此惡物所傷,立時去追。
任聽風卻沒有去追。
他走至段書絕身旁,看了看他被自己的腰帶縛住的雙眼,又從他手中取過文玉京那件染血的白袍查看,神色微冷。
“三師叔!”
在他沉吟間,身後有弟子喚他。
任聽風扭過頭去,剛想問一聲何事,便見那弟子手上捧著文玉京那把翠色遊鯉傘,自林中而來。
弟子也對自己的發現頗感不安:“三師叔,弟子在林中發現了這個,不敢妄斷,便送來給三師兄觀視。這可是小師叔的傘劍?”
任聽風臉色愈沉,詢問眾弟子:“一路行來,你們可曾看見你們文師叔?”
弟子們紛紛搖頭,滿面惑然。
宴金華挑準時機,開口道:“三師叔,弟子們怎會知曉?小師叔向來是和段師弟在一起的啊。”
任聽風負手,沉默良久。
“來兩個人,將段書絕帶回靜虛峰,好生照料,但莫要讓他隨意走動。”很快,任聽風定下神來,冷靜指揮道,“其他弟子留下搜山。文師弟身在陣中,怎會憑空消失?”
聞言,宴金華一笑。
他怎麼不會憑空消失呢?
“文玉京”徹底消失了,回不來了,沒人會再罩著段書絕了。
而他的消失,更會把段書絕直接推向斷頭台。
段書絕就算渾身長嘴,怕是也說不清了。
……
而在宴金華控制著自己莫要喜形於色之時,在穿書總系統的系統空間內,061已被完全控制起來。
出於人道主義的原則,在061沒有做出頑強抵抗、或是拒不交代來歷等惡劣行徑時,系統們也不能採取類似於清洗、格式化、強制讀取信息等強制措施。
他被押入審訊室內,靜待系統內調查員的審核與問詢。
不少系統都聽說有一個入侵系統被拘捕,長得還不賴,便紛紛前來圍觀,審訊室外一時殊為熱鬧。
在一水的深藍色系統工作服裡,白衣黑褲的061顯得格外突出。
而被強勢圍觀的061非常安靜。
他手上戴了電子鐐銬,腳腕也被一對沉重的鎖鏈束縛,頸上戴了黑色的數據電擊項圈,面色被襯得格外蒼白,但他卻不像是有任何驚慌,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頭,望著牆上懸掛著的系統十大守則,像是在想什麼事情,神情格外溫柔。
061隱隱聽到外面有人在誇他好看。
他輕輕一笑,想到了一個和他現在的處境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
主神為什麼要長期關閉他們的自我認知系統呢?
089,023,都還有記憶,因此不用照鏡子,也會記得生前的模樣。
然而,被格式化後、失去了身為人類的記憶的061,早已經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因此,在遇到池小池前,喪失了自我認知能力的他幾近喪失了對情感的感知力,活得古井無波,甚至要以為自己是和009一樣的天生系統了。
他出神地想,主神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外面的喧嚷,隨著調查員的到來而四下散去。
一男一女兩名系統走入室內,在061面前坐下。
他們絲毫不擔心眼前的系統會採取什麼暴·力措施。
一來,他們的囚·禁措施做得非常到位,二來,在被·囚之前,061已經接受過系統們的徹查,他身上所有的尖銳物都被取下,就連含有銅的上衣鈕扣都被扯了下來。
二名系統剛剛坐下,061便主動與他們打招呼:“你們好。”
來審問他的一男一女對視一眼。
061氣質太過柔和無害,並不像199號宿主指控的那位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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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問他:“姓名,或者編號?”
061據實以答:“渣攻回收系統,061號,正在執行1329號世界線任務。”
女人將一份800字左右的控告函傳送至公屏上,指著上面宴金華的血淚控訴,公事公辦地詢問:“199號宿主對你提出了一些指控,你是否承認?”
061笑了一聲。
女人性格嚴肅,冷冷道:“不要陰陽怪氣,回答問題,是或否。”
“很巧。”061並不理會女人,說,“我也有些東西,想要給你們看一下。”
兩個審訊官再次對視一眼,女人皺起眉頭,敲了敲桌面:“你老實一點。我們是拘捕你來問話的。”
061微微欠身,道:“我的誠意是足夠的,畢竟,不是你們拘捕我,而是我有事要跟你們說,所以才主動來到這裡的。”
說到這裡,061把戴著手銬的左手按在胸前,極紳士地一彎腰,誠懇道,“我的硬盤內,存有關於199號宿主所有違規操作的指控報告,我大概總結出了四萬字的具體內容,請你們接收。”
兩名調查員:“……”
他們顯然對於“拘捕對象”變成了“檢舉方”的事實有些接受無能。
而061態度始終平和而有禮:“請你們相信,我來這裡,的確只是為了給你們送信而已。”
172.系統VS系統(二十二)
池小池是被光照刺醒的。
再睜開眼時,一輪明月徑直躍入他眼中。
而月亮的高度竟然低於了屋簷。
……這是一座高樓之頂,頂部是鏤空的穹頂,四壁空空,止有四柱支撐,格局類似山中涼亭。
池小池起身,走到亭邊一看,眼前一暈,馬上伸手扶住柱子。好穩住身形。
此處距離地面千尺有餘,四面卻陡直如峭壁。
如果池小池沒記錯,這裡名號明月樓,乃靜虛峰特地囚·禁要犯的所在。
他往身側一摸,石中劍果然被收去了。
池小池:……哦豁。
他回到亭中央,規規矩矩地盤腿坐好。
段書絕的靈力還沒達到能御風而行的水準,身側又無劍刃可以駕馭,往下跳基本等於自由落體,至於摔成的肉醬是S形還是B形,他就不知道了。
風聲蕭蕭,穿堂而過,池小池感覺自己宛如一條等待風乾的鹹魚。
這時,他的右手動了。
段書絕寫道:“師父不見了。”
池小池閉眼道:“嗯,他也不見了。”
段書絕沉默,心中有些猜想,卻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來。
池小池問他:“你一直醒著?”
段書絕點頭,並寫:“我聽到了些議論,他們說……”
池小池依舊閉著眼,神情平靜:“說我與虺蛇裡應外合,私相授受,謀害師父?證據是眾弟子們的人證,以及漁光潭曾經有蛇蛻蛇鱗的物證?”
段書絕不敢隱瞞,又將渡鮫丹的事情說出。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只看字裡行間就知道他心中有愧。
池小池對此並不介意,得知後也只是嗯了一聲而已:“當時情況如此,不將鮫丹給他,你和他都得死。再說,如果有人心中有所懷疑,你跟葉既明碰個衣角都是傷風敗俗、狼狽為間。”
段書絕一筆一劃地寫道:“是我思慮不周。在離開漁光潭前,我就該想到要把葉兄的痕跡都去掉。 ”
池小池淡淡道:“沒事,我想到了。”
段書絕:“?”
池小池說:“那些蛇蛻蛇鱗,是我特地留給宴金華的東西。”
段書絕:“…… ?”
池小池說:“啊,我做這件事時,你大抵是練劍累了,在睡,沒看到。”
段書絕不是季作山,池小池不能時時跟段書絕交談,所以有些信息難免溝通不暢。
上一世的段書絕只將聰敏用在劍術之上,此番重活一世,心中清明了不少,一直在有意積澱閱歷,無需池小池說明,他就將池小池的計劃猜了個大概。
他並不點破,只溫柔寫道:“……池先生,多謝了,讓你這般操煩。”
池小池想說免禮平身,但意識到061不在此地,沒人會幫他將玩笑話圓回,便自然換上了還未遇上061時那張有點冷淡的假面:“免客氣,你是我的任務。”
段書絕問:“那師父消失,也是……”
池小池搖了搖頭。
文玉京在莫邪陣中突然消失,的確是出乎池小池的預料了。
本來,他已經給宴金華挖好了坑,準備好了一整套活埋送鍬的大禮包,單等宴金華鑽入其中。
他也的確中計,樂顛顛地捧著那些蛇鱗蛇蛻,去了赤雲子那裡獻寶。
池小池私下里推演過,宴金華一旦當眾檢舉他,那便是他的死期。
倘若計劃順利,他能讓這個王八犢子一輩子留在這個世界裡。
這些日子以來,宴金華上躥下跳作的妖,基本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他怎麼算也沒有算到,宴金華會有讓文玉京直接消失的本事。
然而,假如換一個思路的話,就能說得通了。
如果,如果,他的想法沒有出錯的話……
文玉京,是貓身,藍瞳,純白。
老闆,是黑豹,藍瞳,純黑。
兩者都是貓科,體色呼應,習慣相通。
池小池依稀記得,在上一個世界裡,谷心誌曾說,他在丁秋雲的帳篷裡見到一個男人。
061也承認了那個人是自己。
如果他可以在各個世界裡化形的話,那自己先前遇到的、以為是主神安排的人……
恐怖世界裡陪伴全程的甘彧、甘棠,機甲世界裡聲稱到哪裡都會找到自己的布魯,花滑世界裡的冬飛鴻……
而冬飛鴻與甘棠,又有著和婁哥一模一樣的手藝。
他記得,六老師說過,他是在遇見自己兩年多前被格式化的,恰好是自己誤認為婁哥復生、卻被“欺騙”的時候。
原先,各類林林總總的信息交織在一處,他不是沒想過,卻不敢想得太多太深,唯恐給了自己希望,到頭來卻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線索累積起來,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
如今,他像是找到了亂麻的線頭,一抽之下,整局皆破。
池小池不禁想,自己真的會有這樣的好運嗎?
他配得上這樣的好運嗎。
段書絕久久等不到池小池回應,便悄悄馭起體內氣脈,好溫暖身體。
他在地上寫:“池先生,你冷嗎,身體一直在抖。”
池小池吐出一口氣:“我還好。沒事情。……那些蛇鱗蛇蛻,是我特地準備好的。”
段書絕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些糊塗:“池先生,我知道,剛才您說過了。”
池小池單手撐住額頭:“……再等一等,我稍微調整一下。”
段書絕便不再言聲,安安靜靜地等著。
待清空雜念後,池小池才開始繼續思考。
文玉京的無端消失,可以說打亂了他原先的全盤計劃。
他的消失,到底是宴金華的刻意操縱,還是另有原因,並不能確定。
……但從另一個維度而言,未嘗不是另一個機會。
池小池問:“我昏迷後,還發生了什麼?你還知道什麼?”
段書絕寫:“眾弟子還在空心山中搜尋師父,據說大師伯也去了。如果搜不到,恐怕不日便要對我們進行公審了。”
文玉京消失前,是和段書絕在一處的,此事,凡是前往空心山降蛇的弟子皆可作證。
段書絕昏迷前,被人撞見和一妖物過從甚密,手裡還抱著文玉京沾了血的白袍。
儘管那妖物打了他一掌,隨後逃遁,但在場的很多人都嗅到了他身上的虺蛇氣息,待任聽風折返,赤雲子只需拿出原先宴金華交給他的蛇鱗進行比對,便不難做出判斷,此蛇便是彼蛇,錯不了。
如此一來,段書絕說不清文玉京的去向,就必須得接下這口天降大鍋。
而針對這件事,葉既明也未必坐得住。
現在山中情況未定,他有很大概率在外打探消息,如果公審結果一出,難保他不會上山劫囚。
段書絕也有同樣的擔憂:“池先生,我們設法逃吧。”
池小池:“你名聲不要了?”
段書絕:“我怕葉兄等急了,上山來尋。”
池小池:“他不是無腦之人。在諸事未定前,他貿然上山劫你,是不打自招,毀你名聲。就算他要劫囚,也肯定是在出結果之後。”
與葉既明做一對浪跡天涯的亡命鴛鴦,對段書絕來說可能無甚區別,甚至更好。
他上一世便死在靜虛峰的輿論之中,對靜虛峰的感情未必有多麼深厚,而一名鮫人,在人群中生活,身份始終尷尬,難免受人非議。
但這對池小池來說區別很大。
段書絕可以不要,但池小池必須給。
要想給段書絕的未來更多選擇的機會,就必須得度過這個難關。
逃獄的想法打消後,段書絕便虛心請教道:“那,池先生有主意了嗎?”
池小池簡單道:“等。”
段書絕:“等到公審結束?”
池小池:“不,等文玉京回來。”
段書絕:“可師父不知去向……”
池小池:“他會回來。”
池小池之所以如此篤定,是他記得061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我相信你。哪怕沒有我,也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這意味著他可能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但他好像在放任,甚至促成這個結果出現,包括帶著宴金華前往時雨山,在宴金華面前頻繁使用靈力,甚至前些日子暴打宴金華……
既然他相信自己能處理好一切,那自己也該回饋給他同樣的信任才對。
話是如此說,061不會真的留他一個。
因為他是那樣擅長操心的人。
池小池合衣躺下,心中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他當然不會把全部的寶押在061身上。
就算061不是文玉京,就算他回不來,他同樣有辦法利用先前布下的局為自己申辯,哪怕不能徹底洗清嫌疑,也能將宴金華一併拖下水,把水攪渾。
只是,他心裡懷有一絲隱秘的渴望。
他曾經想和婁哥做一輩子的鄰居,婁哥答應過他。
他也曾天真地以為,婁哥是真的複生了,會在那間餐廳里和他相見。
……如果真的是你,這次求你不要失約。
……
戴著電擊項圈的061被送入了監牢中。
他順從地進入籠中,心平氣和地與跟隨而來的兩個調查員交流:“你們的員工,利用先知能力,違規操作,竊取原主的氣運值,為己所用,害死原主,再抽身而退,留下的只會是一個崩壞的世界,完全背離了你們持續收取世界氣運值、維持系統運行的初衷。我認為,一個有著長期運行計劃的系統不該容忍這樣惡劣的行徑。”
“好的,好的。這些在您的舉報材料裡已經論證得很到位了。”男調查員溫和道,“但是,您還需要在這裡等一等。”
“你們的要求,是兩個系統不同時存在在同一個維度裡。”061同樣溫和,不卑不亢,“盡快把你們的系統回收,我就能夠回去了。”
女調查員口吻比起先前好了不少:“這件事情很大,可能會導致我們和宿主解約,我們需要好好考量和調查。”
061彬彬有禮道:“那就請快一些,好嗎。我不想在這裡留太久。”
男 查員:“我們只能說盡量。保證我們的員工不受污衊,也是我們的工作內容之一。”
“一天之內。”
“這恐怕有點……”女調查員說,“根據你的控告,我們需要調查更早之前的記錄,如果199號宿主只是初犯,我們只會進行警告處分。這個過程大概需要一天左右。等到寫成報告、上級審批下來,少則兩天,多則一個工作週。 ”
“受累。”061也不打算強求,“請問一下,這裡的時間和任務世界裡的時間流速,比率是多少?”
男調查員想了想:“一比二左右吧。”
也就是說,這裡的一天,是外面的兩天。
他心算了一番,在牢裡恭敬地對兩名調查員一彎腰:“謝謝。請盡快。對了,兩位離開前,能不能給我倒一杯水?”
兩名調查員對視一眼。
……怎麼好像這裡是他家的地盤一樣。
水倒好後,兩名調查員離開,061則在牢中隨便撿了個地方坐下。
從他自曝來意後,兩名調查員態度好了不少,他的腳鐐已經去掉,但是電子手銬仍在,頸上的電擊項圈也沒有去掉。
他把半杯水潑在地上,做了一面臨時的鏡子,對著水面細細檢查了起來。
這項圈是專門做來針對系統的,電壓不小,可以遠距離操控,而且是一體設計,除非有控制器解鎖,強制取下,會遭到極強烈的電擊,可以致昏,但絕不致死。
061靠在牆上,一樣樣檢查著自己身上僅有的幾樣物品。
一張提醒自己去023那裡給池小池下載電影的便籤條,一塊手帕,一個平安結,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他把東西收起來,抬眼看看四周,看到隔壁囚·籠裡還有一個系統。
他穿著與這裡系統們同款的工作服,卻戴著和自己一樣的項圈,垂頭喪氣的,手裡拿著一副自製的紙牌,自己跟自己打金鉤釣魚。
061隔著欄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道:“你好。”
隔壁的系統興致缺缺地抬起頭來。
061問:“打牌嗎?”
系統的眼睛陡然亮了:“你會?”
061:“還行。”
系統便興高采烈地捧著牌坐了過來:“開開開!”
061跟他打了“鋤大地”,輸了兩局,贏了一局。
對方顯然是此中高手,笑嘻嘻道:“你還行啊。我牌玩得好,我的同事怕輸,都不跟我玩。”
061說:“你打得更好。”
對方喜滋滋地收了這讚美,問:“換一個玩法吧。這次你挑。”
061選了“變色龍”,贏了兩局,輸了一局。
這有來有往的戰局,讓系統興致更濃。
他笑道:“再來再來。”
061說:“好啊。”
六局過去,兩個人的距離已在無形中被拉近不少。
系統一邊洗牌,一邊和他閒聊起來:“我聽見你跟調查員說話了,你是外來的系統啊?”
061據實以答:“是的。”
對方咂咂舌:“真慘。那你可能要在這兒被關很久了。我們的二老闆很討厭外來系統的,你的報告除非是緊急文件,否則一定會被往後押。”
061認命了似的,溫聲道:“發牌吧。 ……你是為什麼進來的?”
對方很不服氣地:“聚眾賭博,屢教不改。”
061:“是嗎?”
對方遇見好的牌友,自閉氣質一掃而空,簡直是言無不盡: “我們這邊對系統管得很嚴的。我懷疑是277那個老小子害我。”
061點著手裡的牌:“你們有仇啊?”
“他就是看不慣我。”對方憤憤不平, “我一關禁閉,帶的客戶都被他搶了。”
061“嗯?”了一聲,感同身受道:“那是太過分了。我以前也被人舉報過。”
對方頓時將061引為知己:“真的?”
“是,被宿主。”
對方坏笑:“是感情問題吧?”
“怎麼會這麼想呢?”
“因愛生恨,電視劇裡不都這麼演嗎。”對方侃侃而談,“上次277就碰上了一個,嚇得逃回系統空間裡不敢回去,又怕對方急眼舉報他。我在交接的時候笑話了他兩句,沒想到他這麼記仇,竟然敢舉報我。”
061:“交接?是值班交接嗎?”
對方擺擺手:“不是,是通向各個世界,去宿主身邊的交接點。”
061放下一張牌:“嗯,是我被押進來的那個地方?”
對方說:“是啊。我們就那一個交接點。”
061把手中牌擲下:“贏了。”
對方一看牌面,哇了一聲:“你故意說話干擾我思路啊,太壞了。”
061淺淺一笑:“好,那不說了。”
可惜對方是個嘴閒不住的,安靜了不到一會兒就又開始嗶嗶嗶叭叭叭。
“哎呀,你打得真不錯。你要是回去早了,我該難過了。”
061說:“那得看你們老闆了。”
對方笑了:“我們老闆巨懶,他回來辦公都是看心情的。現在八成在外面旅遊呢。”
061:“是嗎?我們老闆會一直在辦公室裡。”
對方:“那可真敬業。”
“那我的舉報是誰處理的啊。”
“我們這邊的舉報都是安保系統,就是我們二老闆直接受理的。像你這種情況,應該是對宿主產生了一定威脅和傷害吧,我們老闆交代過,如果不是出現了特殊情況,是不用管外來系統的。”
“安保系統?我們那裡也有,但密級好像太低了,前段時間還被人入親過。”
“我們管安保系統的二老闆就很牛逼。”對方眉飛色舞,“很會打牌,就是工作太忙,沒時間跟我打。他麻將、牌九,什麼都會。哎,對了,麻將你會嗎。”
061眼也不眨一下:“不會。只是看別人打過。 ”
對方大方道:“沒事,我教你啊。”
061:“這裡沒有麻將牌?”
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沒事,我建房間,加你ID。我們打雙人的。”
061看起來有點猶豫:“可以嗎?我現在沒有聯網能力。”
“噢喲。”對方一拍腦門,“忘了忘了,我告訴你聯網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