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系統VS系統(二十五)
在明月樓上枯等了三日三夜,池小池倒不很無聊。
他依然嚴格按照晨鐘時間打坐修行,或是誦念經文,或是信手凝就一段月華,化為劍影,當樓而舞,絲毫沒有被囚的自覺。
在閒暇之餘,他也會嘗試在這麼空曠的地方,氣沉丹田,放聲大喊,以試驗自己的聲音能傳多遠。
有次,一隻路過的鳥被他嚇到了,朝他扔了好幾泡鳥糞以示憤怒。
池小池叉腰大笑。
待他笑夠了,便在無遮無攔的千丈樓台邊緣坐下,將雙腿放下,感受著高處吹過的無塵無垢的清風,閉目養神。
段書絕說:“先生,可否跟在下說些什麼?”
池小池說:“計劃你大可以放心。雖然有點難辦,但是拖姓宴的下水,不成問題。”
“不。”段書絕說, “在下希望先生說些別的,做些別的。非是為著在下,是為著先生自己。”
池小池一怔,旋即失笑。
段書絕其人,確實如書中所寫,為人清平中正,溫潤如玉,明明是劍修,卻很有幾分儒生的仁厚和天真。
池小池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無需代價,帶著記憶重活一世,你會提前對宴金華下手嗎。”
“重活一世,各人選擇未必相同。他若是能悔改,我自然不必增添殺孽。”段書絕很認真地回答,“但他若是另有圖謀,我絕不相容。哪怕是為了葉兄,我亦需妥善保全自身。”
“……但是。”段書絕又道,“若是公審之時,實在無力回天,我會選擇逃山,去找葉兄。”
“名聲不要了?”
段書絕說:“無他,我又何來名聲?天地為爐,萬物為銅。我寧與他共化一爐銅汁,不離不分,也不會害他上山來救,重蹈上世之轍。”
池小池說: “好。我記得了。”
段書絕失笑,說:“先生,您說的還是在下的事情。”
池小池說:“我不重要。”
段書絕說:“可您對’他’來說很重要。”
池小池說:“你又知道了?”
段書絕一字字寫道:“師父在背後看您時,其情其態,宛如賞月。”
池小池笑:“你還是個詩人。”
段書絕溫和道,“在下只是實話實說。”
池小池說:“他說不准是在看你呢。”
段書絕說:“先生,何苦自欺呢。”
池小池倒不掩飾,說:“因為我喜歡他啊。”
喜歡這件事,好處無窮,壞處亦無窮,其明顯的後遺症之一就是 障。
而池小池需要足夠的清醒神智,來應付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第四日清晨,陽光方才為青山施上粉黛,便有數道劍氣自西而來。
為首的是蘇雲。
他與段書絕私交不差,對他的人品也願信任,但迷蝶谷中發生的一切過於撲朔迷離,他並不知該以何種態度面對段書絕,只好公事公辦,以斂去心中雜思:“公審開始,帶段書絕。”
他令段書絕服下克制功體的丹藥,才與他共乘一劍,將他帶下明月樓。
公審地點設在鳳凰台。
在山的內門弟子總計一千三百餘人,紛紛前往觀審。
文玉京無端失踪,在山中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他雖喜愛雲遊,但絕無在除妖途中貿然離開的道理,再加上傘劍遺失,白袍沾血,令人不得不心驚。
任聽風雖已下令封鎖消息,可不知為何,卵用沒有。
山中流言鼎沸,人心惶惶,均言段書絕狼子野心,聯合虺蛇,弒師叛道,甚至有人將葉既明和那迷蝶谷中的惡虺搞混了,謠傳段書絕原本打算和那虺蛇裡應外合,把此去的修士一網打盡,沒想到計謀被文小師叔識破,段書絕只得違背倫常,痛下殺手,說得有鼻子有眼,彷彿扛了台監視器,鑽在師徒二人褲·襠下全程跟拍。
池小池用他的闌尾想,也知道是哪個犢子乾的。
所以,被押上鳳凰台時,他心態相當穩定。
相比之下,宴金華的心情就比較激動了,甚至想唱一首《好日子》。
他作為指證段書絕的重要證人,摩拳擦掌了整整三日,就等著臨陣一擊,把段書絕一舉從巔峰拉下,摔得鼻青臉腫粉身碎骨。
他沒了小弟,沒了石中劍,沒了徒弟,沒了山鬼煉就的丹藥,計劃走一步廢一步,心態早已經崩得稀碎。
現在,他看段書絕倒一次血霉的欲·望,已遠遠超過了對任務完成度的追求。
靜虛峰五君皆列坐於高台之上,弟子們眼見時辰將至,也止了吵嚷,靜待公審開始。
鐘磬響過三遍,池小池單膝跪下,眉眼低垂,恭順萬分。
因著師弟失踪一事,赤雲子已數夜未眠,如今對上段書絕,語氣雖已極力保持平和,卻也難掩冷意:“段書絕,三日前迷蝶谷之事,我想听一聽,你如何說。”
池小池便一一道來,莫邪陣的光怪陸離,文玉京的憑空消失,以及葉既明的臨危救場,據實以答,毫無篡改。
當說到半路殺出的虺蛇葉既明時,赤雲子皺了皺眉。
他問:“此妖物與你相識?”
池小池答:“是。”
眾弟子中發出細微的交頭接耳聲。
“是入山之後方有交遊,還是舊日相識?”
池小池答:“舊日相識。”
“相識於何處?”
池小池字字清晰道:“靜虛峰,漁光潭。”
宴金華:“……”
他正等著段書絕撒謊,譬如聲稱自己和那虺蛇相識不久,或者根本不認識,那樣自己就能手握證據上前啪啪打臉了,無奈段書絕句句實話,他正想繼續聽下去,尋找錯漏,就被段書絕間接點了個名。
明明是主動的機會,瞬間轉為被動,宴金華一口氣堵在胸腔裡,不上不下,憋得有點想翻白眼。
要知道,儘管他已向赤雲子等君長禀告報備過,葉既明是為段書絕私養在漁光潭之物,能夠證明二人私交之篤,說不准早有勾結,但底下其他弟子可不知曉此事。
大家登時轟然議論起來,懷疑的目光紛紛投向宴金華。
漁光潭?難道這事還和宴金華有什麼關係?
不意成為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點,宴金華臉皮發燒、後背發麻。
不過他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段書絕脖子上的蛇牙項鍊,已是二人先前熟識的鐵證。
文玉京被逮捕,是不可能回來護著段書絕了。
段書絕就算要反潑髒水,又要怎麼證明他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一朵白蓮花?
想到這裡,宴金華感覺自己這回穩如老狗,完全可以躺贏虐泉。
畢竟,一個人要證明自己沒做過一件事,簡直難如登天。
他施施然出列,拜倒在地,作痛心疾首狀:“師父容禀。弟子確因一時善心,私下收留了受傷的段書絕,違反了靜虛峰的規矩。可師父常教導我們,要存善意,履天道。段書絕是為鮫人,亦生於天地之間,有心有情,弟子見他可憐,便無端生了多餘的惻隱之心,卻不想引狼入室,竟,竟不曉得他會有這般大膽……”
這一番明貶實褒的自吹自擂,不僅給宴金華自己頂了個上千瓦的聖人光環,還順嘴把段書絕的真實身份直接公諸於世了。
赤雲子臉色一變,微微偏過頭去,閉目不語。
眾弟子則直接炸了營。
……鮫人?
段書絕是鮫人?
那他入山是何目的?果真是狼子野心嗎?
閒言不時傳入池小池耳中。
他早已聽過各式流言,再難聽都不會往心裡去,只會當他們在做自我介紹。
但他察覺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自覺攥緊,拇指尖更是漸漸抵得充了血。
……這些話,這些議論,段書絕上一世縮在煉丹室內,已經聽夠了。
而那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深刻在他頭腦中的噩夢,令他午夜夢迴、清醒之時,總要怔忡許久。
他重活一世,難道說還要面臨同樣的局面?還要再害死葉兄一次?
與其這樣,那倒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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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池不動如山。
他對段書絕道:“冷靜。”
段書絕用拇指在指腹側面寫:“……是。”
池小池說:“信我。”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手掌緊握的力度輕了些。
“如果事態無法挽回,再讓他們見識暴民段書絕。”池小池穩穩跪在原地,“現在,我先讓宴金華見識一下刁民池小池。”
他抬起頭來,鎮定地看向台上諸人。
他早已把自己身份告知赤雲子,所以台上這些君長都已知曉段書絕的鮫人身份,並不會覺得多麼驚愕。
另一廂,宴金華仍在口若懸河,舌頭滿嘴亂跑,潤物細無聲地給他扣著一頂又一頂大帽子:“段書絕被我養在漁光潭中,受靜虛峰之惠,得文師叔教誨,卻不思回報,不敬師長!前些日子,弟子先被無端冤害,受盡折辱;後天降玄雷,落於回首峰上,或許便是上天之警……”
池小池靜靜聽他把屁放完。
能把一張臉皮千錘百煉到這麼厚,汝彼娘還真是個人才。
待他說完,段書絕方才恭恭敬敬地叩首一記,旋即仰頭直視宴金華,平靜道:“是。劍會開始數月前,宴師兄救段某於水火之中,於段某有大恩大德。此恩此情,段某銘感於心,永不敢忘。”
……這話語氣溫存,卻說得宴金華莫名冒起一身雞皮疙瘩。
是錯覺吧?
段書絕突逢變故,又被直接撂上明月樓囚禁,根本沒有給他出主意的人,一沒有時間湮滅證據,二沒有人能給他證明,光憑他那個榆木腦袋,要如何翻盤?
宴金華心中有了數,口上便強硬了起來:“是,你本該如此,我也是如此教你的,可你真正做到了嗎?可有往心裡去?”
……我去你個羅圈腿子。
池小池不再接他的話,看向赤雲子:“宴師兄既出首指證於我,想必已將諸樣證據呈交給師伯了?”
赤雲子略微頷首,以示默認。
池小池點一點頭:“此為公審,在眾位師兄尊長面前,可否將這些交與書絕,讓書絕觀視一二,也好自辯。”
宴金華很想說辯你個頭辯,拉出去砍了,可惜此地他並不能做主,狐假虎威過頭了,就會很像某些書中那些無腦跳腳的反派。
他自是要做一個有逼格的反派了。
於是他胸有成竹,替段書絕請求道:“請師傅請出物證,讓此子甘心認罪,也好證明弟子所言非虛。”
赤雲子便請身旁蘇雲,將那些惡氣附著的蛇鱗蛇蛻送至段書絕面前。
大庭廣眾之下,無數雙眼睛盯著,不必擔心他弄什麼玄虛,行什麼詭事。
宴金華甚至很希望段書絕智商突然歸為負值,做出一個傻逼聖母主角應該做的行為,譬如為免牽連到摯友葉既明,立即把這些東西銷毀之類的。
然而,在他想入非非時,段書絕將東西放下,溫言道:“弟子已觀視過,多謝師伯。”
宴金華失望。
……操。
池小池重又跪好,目光轉向任聽風:“敢問任師伯,那日你所見那條虺蛇,年歲幾何?”
任聽風不必回想,張口便道:“凡妖類,長相不足為信。但他身上妖息強烈,人息不足,成人之期怕還不足兩年;若論蛇齡,虺蛇有靈,常受天道滋養,若是天賦絕倫,蒙昧早開,或許能在尋常人及冠之時便化為人形。”
赤雲子聞言,心念微動,若有所思。
“師伯大概已查過,這些蛇蛻蛇鱗其上,的確附有虺蛇的氣息,且與那日迷蝶谷中出現的那條虺蛇氣息相同。”池小池態度極其溫和,“但師伯可曾辨識過,這些蛇鱗蛇蛻,年齡幾何?”
聞言,赤雲子立即令蘇雲取回蛇蛻蛇鱗,細細研究。
任聽風先前只顧著分辨氣息,並未特地觀察此物,得一言點撥,再留心看去,立時察覺到了不對:“此為……幼虺之鱗與幼虺之蛻?”
……幼虺?
宴金華腦子轉了幾圈,一時沒能消化這個判斷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他的印象裡,葉既明始終是小小的一條,盤起來也不過一盤蚊香大小,因此搜刮漁光潭、撿到小片的蛇鱗和細窄的透明蛇蛻時,他並未生疑,卻不知葉既明只是習慣纏在段書絕手臂上同他玩鬧,才時常保持小蛇模樣。
凡逢褪鱗蛻變之時,他都會隱於林中,一點點蹭著樹蛻皮,生怕把那條魚嚇炸了鱗,以後都不同他玩兒了。
但底下,腦子稍快些的弟子已然明白了,悄悄同身邊人講述自己的猜想。
赤雲子與其他幾位目光交換幾瞬,心下洞明,轉而呵斥宴金華:“跪下!”
宴金華莫名:“……師父?”
“你作何解釋?”赤雲子將那蛇鱗蛇蛻拋至他眼前,冷聲質問,“你在漁光潭找到的盡是幼虺蛇蛻,可段書絕在劍會前,才到靜虛峰數月。你倒是說一說,他是如何與一條早早生活在漁光潭的虺蛇勾結的呢。”
宴金華臉色劇變,豁然扭頭看向段書絕,腦中浮現出他方才所言。
“我與他是舊日相識。”
“相識於靜虛峰,漁光潭。”
“劍會開始數月前,宴師兄救段某於水火之中,於段某有大恩大德……”
他從一開始,就在有意無意地給自己下套!
他一步步誘導自己承認,自己是在數月前收留了段書絕,但他交上的蛇蛻,卻是8至10歲的幼年小虺所留。
這豈不是一步步說明,若論勾結,自己與葉既明勾結的可能反倒更大?
但他現在根本不能否定段書絕之前為他挖的坑,否則就更說不清了。
他早早收養鮫人與黑蛇,意欲何為?
他為何先前要撒謊?
他是如何找到受傷的小鮫人的?若是一一真刀真·槍調查起來,會不會追溯到他當初偷偷通風報信,要妖獵誅殺段書絕父母之事?
宴金華頭瞬間脹大數倍,慌忙跪下,急急辯解:“師父,眾師叔!這其中必定有所誤會,我找到的蛇鱗蛇蛻只是一部分,漁光潭中定然還有其他… …”
話音剛落,看到赤雲子更黑的臉色,宴金華驚覺不對,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子。
都已找到幼年的蛇蛻了,證明葉既明早早便藏在靜虛峰中,就算找到更大的,又有什麼意義?
宴金華心中凜然,臉色鐵青:“師父!這定是段書絕有意污衊於我!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條虺蛇!或許是那蛇早早潛入漁光潭,為他探路!弟子不知情,弟子真的全然不知情!或是……或是,這蛇鱗就是段書絕故意留下,刻意栽贓弟子……”
池小池眼睛低垂下來。
這點倒是猜得沒錯,給智商加十分,目前得分負五十,進步空間很大。
在離開漁光潭前,池小池在段書絕力竭入睡後,特地尋遍整個漁光潭,里里外外都掃蕩了個盡,將葉既明十歲後褪下的蛇鱗和蛇蛻統統收集銷毀,只留下十歲以下的蛇蛻蛇鱗。
他就這樣早早為自己埋下了一個解局之扣,為宴金華開了一道死局之門。
而宴金華不負所望,一猛子扎了進去,還自以為佔了大先機,喜滋滋地捧去舉報。
所謂拆謊,只需讓他完整的謊言系統中出現一絲無法解釋的漏洞,接下來,便是摧枯拉朽,全局崩盤了。
池小池道:“宴師兄,敢問,此物你是何時發現的呢?”
宴金華原本精心準備的一整套說辭被徹底推翻,好比通宵達旦準備期末考試,發下卷子才發現自己複習錯了書,心慌至極,張口便道:“是在那日同文師叔比試之後!我見你時時戴那蛇牙項鍊,心中生疑,便去質問……”
赤雲子眼已冷下:“宴金華,你當初不是這樣說的。你告訴我時,是說發現了蛇鱗,方才前去回首峰質問書絕。”
宴金華一張臉已由鐵青轉為豬肝色:“徒兒,徒兒正是此意。如師父所言,我發現蛇鱗,心中生疑,所以……”
池小池打斷了他:“宴師兄,師弟還有問題想詢問一二,可否?”
宴金華恨不得撲上去拿襪子塞住他的嘴。
池小池可不管他想要殺人的眼神,慢條斯理道:“敢問,迷蝶谷除虺那日,宴師兄在莫邪陣中,與哪位師兄同行?”
宴金華幾欲嘔血。
他算是弄明白了,段書絕此人非是善類,所謂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任聽風率先搖頭,又一一掃視過那日同去的諸位弟子。
宴金華本就不是什麼出挑戰力,迷失在陣中也很正常,只要保證自己不死就行,所以他在與不在,並不為眾位弟子所關心。
但如今視線交換,才知他竟獨自一人在陣中消失了許久。
被池小池一點點拆掉檯面的宴金華幾乎是在尖叫了:“段書絕!”
刁民池小池一臉的溫良恭儉讓:“喚師弟何事?”
宴金華強自道:“我不過是走散了路,你與文師叔同行,文師叔消失,你手上還抱著血袍,你待如何解釋!”
池小池說:“師父確是無端消失。因為什麼,弟子實在不知。但弟子堅信,以師父的能為,定會歸來。”
宴金華彷彿看到了一道曙光。
放在現代公關里,段書絕這招這不就是所謂的共沉淪,再實行拖字訣,想要爭取更多時間嗎。
宴金華也顧不得什麼low不low逼格不逼格的了,痛徹心扉、叩頭如搗蒜道:“師父!段書絕的話絕不可信!鮫人非人,異常狡猾,他只是想讓師父和師叔們誤會於我,再以花言巧語誘騙師父師叔放鬆警惕,一旦計劃達成,他定會趁機脫逃!還請師父和師叔明鑑,還弟子清白啊!”
眾弟子麵面相覷。
眼下,事態發展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無頭公案。
但這已是池小池憑一己之力能促成的最好局面。
一潭水被攪了個渾,赤雲子定不會貿然審判,甚至很可能要連宴金華一起扣押起來。
宴金華如何想不到這點?
而在這關鍵時刻,不想被拖下水的他爆發出了十足的求生欲,一通分析猛如虎:“文師叔兵器失落,生死不明,這才是此案重點,不是嗎!段書絕先言虺蛇之事,轉移話題,又說弟子那日獨行,不就是想盡辦法,要脫這弒師之罪!”
他轉向池小池,色厲內荏道:“你牙尖嘴利,倒是說,文師叔去哪裡了!?”
“……嗯,這是個好問題。”
他話音甫落,人群里便傳來一個虛弱卻仍不減清朗的聲音。
此聲太過熟悉,台上五君霎時神色驚變,紛紛起身,往人群間望去。
本來打算和宴金華車軲轆幾句、再靜待休庭的池小池,面色陡然一白,後背都硬直了,一時間連頭也不敢回。
而在陡然靜寂下來的鳳凰台上,文玉京一襲白衣,手提一隻木盒,沿玉階自下而上緩緩踏來。
短短幾日,他單薄蒼白了不少,長發只是簡單束了束,白衣勝雪,點點染紅,人卻不勝輕衣,似乎隨時會化風散去。一道可怖的鮮紅鞭痕從散亂前襟爬上他的脖子,一路延伸到臉頰之上,唇色慘白,眼角微紅。
他平日的清冷矜貴之氣減了些,語氣中多了些嘲弄:“宴師侄,不如好好向諸位師兄解釋一番,如何?”
言罷,他將手中木盒擲於地面。
一顆散發著濃烈妖氣的頭顱,自破裂的盒內骨碌碌滾出,恰與宴金華面面相覷。
宴金華短短數秒內駭了數跳,如今已是癱軟在地,噓噓喘氣,連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了。
他好容易回過神來,內心狂叫道:“系統!系統!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安靜。
宴金華:“……系統?”
系統……是什麼時候開始沒有聲音了的?
倉庫為什麼是灰色的?為什麼點不開?
為什麼?!
而在宴金華驚懼萬分時,一縷從半日前就靜靜相伴在池小池身後的透明能量體撫住唇畔,無聲地溫柔一笑,便漸漸消散於無形。
176.系統VS系統(二十六)
池小池本來不敢回頭,聽出他語氣虛浮,心中一驚,也顧不得許多了,回頭看去:“師父……”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隻手輕輕捏住了他的右臉頰,溫柔地晃了晃。
文玉京什麼也沒說,低頭沖他一笑。
我在,我很好,還能摸摸你的臉。
全場弟子眼見這等情景,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倘若段書絕真是那陰謀弒師、心懷不軌之輩,歷劫歸來的文師叔又怎會如此待他?
任聽風一步從高位跳下,扶住文玉京手臂:“師弟何時回來的?!為何無人通報?”
“公審剛開始之時,我便入了山。”文玉京與師兄說話時,眉眼一垂,又恢復了自持自矜的斯文語氣, “我叫守山弟子莫要通傳,只是想來聽一聽公審。叫諸位師兄操·煩了。”
若不是赤雲子還惦記著山主威儀,怕也是要像其他師弟那般急得站起來。
他身體前傾,令道:“聽風,先顧正事!文師弟傷勢如何?”
任聽風搭脈一試,既驚且怒:“怎麼傷成了這樣?”
文玉京轉頭,目光落在被那妖修頭顱駭得面如土色的宴金華身上:“宴師侄,三師叔問你話,為何不答?”
宴金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話在他口裡來回滾動,燙嘴得很,燒得他喉頭緊縮,一字難言。
為什麼文玉京還能回來?
為什麼他的系統會消失?
糟糕的預感將他包裹起來,令他不能呼吸,地上那顆尚新鮮的頭顱他更是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忙頓首道:“師父,弟子不知師叔此言此舉是何用意!師叔受傷,與我何干?我這等修為,難道還能傷到師叔不成?”
文玉京將搭脈的手自任聽風手中抽回:“你的本事確實不止於此。毀謗書絕,背地暗害,你做得還少嗎。”
“這更是無稽之談!”宴金華振振有詞,“您待段書絕有偏頗,山中何人不知?哪怕段書絕真有犯錯,也難說文師叔不會包庇!”
宴金華急於脫罪,自然是要先質疑文玉京為段書絕說話的立場。
孰料,赤雲子前些日子已被這些謠言攪弄得焦頭爛額,最厭惡這等無實無據之言。
這樣毀人清譽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傳入在場諸弟子耳中,要玉京今後如何做人!
文玉京卻不變色,就連語速也是一如往常的溫和:“宴師侄既不知我此言何意,我便請人來與你解釋一番。”
宴金華心頭一突,扭頭看去。
當他看到當初被他僱傭來畫同人小黃·圖的畫師和竊走他錢袋的“盲眼老者”,戰戰兢兢地被兩名守山弟子押解著走上前來,眼前一黑,恨不得當場厥過去。
立侍在赤雲子身側的蘇雲馬上認出,底下一人是自己去伏鬼時在城中遇見的古怪老者。
如今見到他兩眼滴溜溜亂轉,不見半分盲相,他心下豁亮,對赤雲子拱手揖道:“師父,這便是我提過的我在城中遇到的預言之人。他路遇弟子身邊時,口稱不祥,弟子問他何意,他卻語焉不詳,奔逃而走。這……”
赤雲子一揮手,止住了蘇雲話勢:“師弟,這兩人?”
那兩人被烏央烏央的持劍道士包圍,哪裡還摟得住,撲通撲通跪下,一五一十全招了。
那畫師還有些操守,據實交代了杜撰畫本一事,只說自己畫時不知是兩位仙人,只是為了賺口嚼谷,有所衝撞,實在抱歉;可那裝神弄鬼的老者本就是著名破落戶,底線幾乎等於沒有,被滿身鮮血的文玉京找上時已然嚇破了膽,為了脫罪,索性把一切罪名一股腦往宴金華頭上推去,說自己什麼都不曉得,都是宴金華指使,又拿事后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天雷劈山”一事說項,一口咬定宴金華才是災星,天雷就該劈在他頭上。
……不得不說,也算是真相了。
而宴金華慘遭公開處刑,渾身上下難過宛如蟻噬。
待二人述畢,文玉京取出一枚描金繡紅的銀袋,道:“宴師侄,此物你可眼熟?”
宴金華看過去時,簡直感覺自己要中風了。
那是他被盲眼老者搶去的錢袋!
心浮氣躁,再加上被文玉京一口一個“宴師侄”叫著,宴金華血壓不住升高,腦子嗡嗡作響,肩頸處麻成一片。
他第一反應便是否認:“我沒見過,這不是我的東西!”
錢袋本就屬於貼身私密之物,他抵死不認,文玉京能奈他何?
“你當真不識?”
“笑話,天下錢袋千千萬,師叔又怎麼能確定這是我的東西?”
那破落戶偏搶此時插嘴:“明明便是你給我的賞錢,打算封口!”
宴金華恨不得撲上去撕了這個老匹夫的嘴。
不說話能憋死你嗎,能憋死你嗎?!
再說,狗屁的賞錢!明明是你搶走的!
然而他豈敢在赤雲子麵前造次,只好忍下一口老血,淡淡道:“污衊之詞,不足為信。”
文玉京看他一眼,笑了一笑,便對赤雲子道:“前些日子師弟下山,想添置些書酒,卻無意間在一酒肆見到此人拿著錢袋買酒。師弟覺得此物做工有些眼熟,倒未曾細想。但幾日遭囚,師弟心中已有了答案。”
言罷,他將錢袋向上拋起,單手並指成劍,一道劍意掠去,錢袋凌空碎裂,幾枚僅剩的銅錢丁零噹啷地滾落在地。
文玉京信手抓住空中飛舞著的一枚殘片,遞與身旁的任聽風。
鐵鉤銀畫的“宴金華”三字,就在錢袋內側的左下角。
文玉京道:“……這便是我的答案。”
儘管事態發展已遠遠超出了池小池的預料,但這並不妨礙他即興表演一個痛打落水狗。
他將插話的時機和語氣掐得極準,話音微顫,輕聲道:“這銀袋,是弟子繡與宴師兄、以答謝昔日救命之恩的。袋內繡有祈福之陣,以及宴師兄的姓名八字。我也給師父做過些針線活,是以師父能認出此物出自我手中……”
宴金華:“……”草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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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
文玉京卻是冷冷一笑,推開攙扶著他的任聽風,緩步走到宴金華身前,抓住他的後領,逼他正視那顆妖物頭顱:“你對著它講一次,你於書絕,有何救命之恩?”
宴金華這下才是真真正正□□懵了。
他真不認識這是哪個山頭的妖物啊?
他激烈掙紮起來,大呼冤枉:“我當真不識!我冤枉!”
“你冤枉?”
文玉京的呼吸有些粗重,單手壓住腰腹處,該是傷勢不輕。
他鬆開了控制宴金華的手,步履略不穩當地後退兩步,聲音也抬高了不少:“當初,書絕父母遭妖獵屠戮,原因為何?你敢說你不認得這妖物?你為了在比試中取勝,下毒暗害於我,被我識出手法與妖修類似,你敢說你沒有做過?我在莫邪陣中帶書絕前行,突然被異陣送至妖洞魔窟,群妖皆言是受“洞主友人”所託,你敢說你全不知情?”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情緒所至,文玉京強行壓抑的傷勢瞬間爆發,劇烈咳嗽幾聲後,一股暈眩猝然襲來,文玉京身形一晃,向側邊倒去。
池小池一直在悄悄關注他,見勢不妙,立即起身,搶在所有人前面托住了文玉京的腰。
文玉京也反手鎖住了他的腰,往懷裡一使力,池小池趴在了他的肩側,倒像是主動撞入了他的懷中。
文玉京帶著血氣的黑髮滑落在池小池肩上,有種暴力而聖潔的奇異美感。
他抬起手,把頭髮撥開,小聲道:“抱歉,讓你擔心了。”
……聲音裡哪裡還有方才的咄咄逼人?
做完這個動作,他便倚在池小池的身上,失去了知覺。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宴金華木呆呆地跪在原地,周身一陣泛熱,一陣泛冷。
文玉京所說的所有事情的前半部分,他都做過。
但是後半部分是什麼東西?!
細細回想一番後,這話術中的陰險,簡直讓宴金華頭皮發麻!
自從文玉京開口後,他先拋出妖物頭顱,震懾全場,再坐實自己散佈天象異聞、誣陷師徒二人有染之事,在這之後,無論他再說出何等指控之言,都會被認為是真的。
而他又偏偏在細細解釋之前昏了過去,這樣一來,竟是給了在場眾人無限遐想的空間!
謊言是很容易被拆穿的,但是,半真半假的謊話呢?
眼看文玉京要被抱下去,宴金華驚覺,如果公審就這樣結束,那他的名聲,他的計劃,他的主角夢,就徹底完了!
姓文的明明是被系統帶走的,哪兒來的什麼“妖洞魔窟”?
當初,他只是遞了一封密信而已,那些妖修怕是根本不知道傳消息的人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哪來的指控?
這人明擺著是仗著自己知道故事情節,為自己腦補定了罪!
宴金華這下是真心實意地跪了,膝行上前,痛哭失聲:“師父啊!弟子冤枉!當真冤枉!”
這次他哭得沒有任何演技成分了,淚如泉湧,涕泗橫流,但是這已不足以打動赤雲子。
他淡淡吩咐道:“書絕。”
池小池:“是。”
赤雲子:“速速帶你師父返回回首峰,好生照看。聽風,去取最好的傷藥醫治,我稍後便去查看情況。至於宴金華……”
赤雲子連一個眼神也不願再給他,頓了一頓,道:“收押明月樓,擇日公審。”
宴金華看到幾名弟子迅速向自己包攏過來,驚恐萬狀,只得抓住最後一絲生機,竭力強辯道:“師父!莫要聽信文玉京之言!請聽弟子一言,此人……文玉京,口口聲聲稱他人是妖物,其實他才是妖!此人非是此世應有之人!他是——”
宴金華說完這話,在場諸人還未及議論,上位幾位尊長面色齊變。
……他是如何知曉的?
本已將文玉京送至十數步開外的任聽風聞言,回眸看他。
他一掃往日逍遙浪蕩之態,眼光極冷,一字字道:“宴師侄,你大約是病了吧。”
言罷,他伸手招一招自己的弟子。
任聽風所收的兩個內門弟子機敏異常,受命上前,堵嘴的堵嘴,拖胳膊的拖胳膊,堵嘴的弟子還不忘往他口中塞入一顆麻實。
宴金華舌頭立時腫脹起來,麻痺不已,腫痛難當。
他掩著口,口水禁不住往下流,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仍不死心地吼叫:“他當真是——”
但聽夠了他的假話的人,已經沒有人願意聽他講的真話了。
……
文玉京身上傷勢怪異,鞭痕清晰,像是經歷了嚴刑拷打,體內臟腑燒傷,內傷甚是嚴重。
他昏迷前的只言片語,已足夠赤雲子、任聽風等人拼湊出一個“真相”。
宴金華與妖修早有勾結,因為文師弟知曉了他的秘密,宴金華竟起了滅口嫁禍之心。
他在迷蝶谷時脫離隊伍,趁機施術,與妖修們裡應外合,害文師弟被囚,段書絕蒙冤。文師弟在山中遭禁三日,受盡苦楚折磨,終於尋機逃跑,並斬殺了一名妖首,提了頭顱,以此為憑,回山來找宴金華算賬。
可以說,除了在某些細節方面有所出入外,幾人推理的整體方向沒什麼問題。
服下幾顆丹藥,文玉京便醒轉了過來,精神也好了許多。
只是他身上傷得太重,乍一眼看去,簡直觸目驚心。
眾位師兄實在不能放心,一面叮囑他仔細養傷,萬勿留下沈痾,一面喚來段書絕,令他好生照顧文玉京,言語中對誤解他一事也有諸多抱歉。
段書絕似是對此事不甚在意,躬一躬身,便取了靈藥,前去煎煮。
待結伴離去時,赤雲子留意看了一眼轉身去熬藥的池小池:“任師弟,方才與段書絕說話時,他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可否將我們的吩咐聽進去。”
“書絕做事還算妥帖,不必掛懷。”任聽風道,“況且,今日之前,他怕是並不知曉父母被宴金華所害一事。恩人變血仇,心中悵惘茫然,也不奇怪。”
赤雲子想想,覺得確實如此,便不再多思:“封鎖漁光潭,將內裡諸物一一封存。”
任聽風:“可還要公審?”
赤雲子聲音裡也帶了倦意:“公審?再由得他在眾人面前說那些瘋話?待文師弟好些,我們再問問他具體情形如何,到時再定奪罷。”
前去煎藥的池小池過了足足數個時辰,也遲遲不入門,文玉京只能歪在榻上,散著頭髮,取了一卷書,讀一讀,好消遣光陰。
又等了許久,門外才傳來兩聲叩門聲。
當,當,小心謹慎,像是敲在人的心臟上,也是敲在池小池自己的心上。
那是一顆燙得發軟的心。
門內,沒有見到那人的面,文玉京就已不自覺笑了起來。
他將書卷藏入被中,清一清嗓子,但出口的話音仍是微啞:“進來。”
池小池進了門來,手裡的紅木托盤里托著他花了這許久功夫才折騰出來的一小碗藥,以及一碟子小山似的蜜餞。
他走到床邊:“師父,喝藥了。”
文玉京雙手斂在被中,看起來沒有任何接碗的打算:“手上沒有力氣。”
池小池沒有多說什麼,拿玉湯匙舀了藥湯,吹溫了,拿勺子在唇邊確認過溫度,才餵到他的口中,用勺面仔細刮去他唇角流出的幾滴藥液,又取了一小塊蜜漬杏脯,送到他口邊。
文玉京搖搖頭,拒絕了這小甜點。
“我已聽三師兄說過。”文玉京望著他,讚許道,“迷蝶谷惡虺被除,你的功勞極大。沒有你的鮫丹,葉既明絕不能勝。因為忙於尋找我,那虺蛇屍首被帶入靜虛峰中,一直未及處理。我已經向大師兄討了那虺蛇身上的幾樣寶貝,蛇丹,蛇骨,蛇膽,都是絕品,對你修煉有益。”
池小池窮盡全身氣力和演技,只夠支撐他平靜地說完四個字:“多謝師父。”
接下來,雙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池小池緩慢又恍惚地想著心事,恍惚到覺得自己剛才什麼都沒有想。
但他還記得一件正事:“葉既明……”
文玉京對他所關心的一切了若指掌:“我已同師兄說過,在時雨山中,我見過那葉既明,是個有些魯莽的好孩子。他當時出現在那裡也是情有可原。有我作保,他不會有事。”
池小池:“嗯。多謝師父。”
雙方又是沉默。
藥的苦香味隨著玉匙與碗底的一次次輕碰越加清晰,文玉京被嗆得喉嚨作癢,便咳嗽了兩聲。
池小池心中一急,將藥碗放下,去揉他的胸口:“怎麼了?”
一隻手抬起,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心口。
他在看著他,他的指尖扣在他的指尖上。
池小池只覺那隻手柔軟偏冷,而那溫柔又執拗的目光更是分散走了他所有的觸覺。
他所有的條件反射,在這個人身上宣告失效。
文玉京輕聲問他:“還有什麼話想問我的嗎?”
177.系統VS系統(二十七)
那顆心明明藏在眼前人的胸膛,池小池卻覺得近得彷彿被自己握在掌中,手心都被他心臟有力的跳動震得隱隱發麻。
池小池謹慎道:“我可以問嗎?”
“我是你的師父,是你的老師。傳道,授業……”文玉京、061,或者說婁影,握住他的手,道, “……還有解惑,都是我的責任。”
池小池看著二人交疊在一起的五指:“師父受了傷,需要休息,那我只問五個問題吧。”
婁影抿著嘴輕輕地笑:“好。”
他說過很多次,他很喜歡池小池這種勁兒勁兒的語氣,很可愛。
池小池問:“那妖修當真是殺書絕父母之人?”
這個問題倒不出婁影意外。
池小池最先關心的永遠是任務本身。
“是,但不全是。”婁影往後靠了靠,把上半身坐直了些,“我先前有意查訪此事,已在東海附近的東山島查到了妖獵活動的踪跡。逃出後,我想不能空手而歸,就闖入了島中。我們需要一顆妖物的頭顱來作指證的憑據。”
婁影說得很平淡,絲毫沒有提及自己上島時的慘烈景象。
在他去之前,把他從迷蝶谷一路護送到東海邊的季作山問他:“六老師,真的不用我陪你嗎。”
他單膝蹲下,伸手撫著湧動的海潮,道:“去找小池吧。”
季作山猶然不能放心:“可你傷得太重了。”
他說:“我沒事。我對我自己有數,但我不放心他。”
……哪怕知道他的本事,也始終不能放心。
季作山說:“那我去把你的事情告訴他……”
“不要跟他說,他知道我來闖島,也會不放心的。”061說,“而且,我不知道我的老闆會不會盯著他,你和他交流,說不准會被我的老闆盯上。只能麻煩你陪在他身邊一段時間,替我照看一下他的安全了。……多謝。”
說到此處,他將一把水劍從泛著雪白泡沫的海潮間緩緩抽出:“該說的事情,我會回去,親口對他說。”
一把東海晚潮凝就的水劍,提在一個滿身傷口的人手裡,伴他走過一條彷彿看不到盡頭的血路。
他也做了一回獵妖人,獨身一個走過去,又提著一顆頭,全身而退。
婁影能讀到段書絕的記憶,他曾透過段書絕驚慌失措的眼睛,見過那些屠戮者的面容。
他強行闖島,在茫茫妖海中找到了一張曾出現在段書絕記憶中的臉,一劍削顱,將被血污染得污糟一片的長發纏在腕上,渡過重洋,轉去找他的小池。
沒有對那些妖物斬盡殺絕,是因為他有傷在身,力量尚不足。
有了小池這條軟肋,他不會輕易逞強。
況且,血親之仇,應當由段書絕親手來報。
池小池問了第二個問題:“師父早就知道謠言之事?”
“事關你我,當然知道。”
流言紛紛,他自是清楚。他只是留著癰瘡,不急於拔除罷了。
就算自己把那畫師和招搖撞騙的破落戶早早撈上山來,向赤雲子做出了澄清,謠言也已經傳開,自己總不能拉著那兩人,跑到人家門前一一澄清,也不能為此就召開一個澄清大會,大動干戈,反而會適得其反。不如先留下底牌,任其發酵,等到公審之類的重大場合,再就勢把這事情捅破,一舉洗淨先前所有流言。
池小池點了點頭,問了第三個問題:“傷是怎麼回事?”
婁影不想細談這個問題:“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很快就能好的,不要擔心。”
池小池:“……嗯。”
緊接著的,是一片漫長的沉默。
池小池的手掌仍是輕輕貼在他的心口處,眼睛也落在指尖處,像在想心事。
至此,婁影也覺察出來,池小池似乎在有意規避真正想問的問題。
他有點緊張,他怕池小池再次臨陣退縮,不自覺便攥緊了他的手,但馬上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過用力,急忙放鬆了手上的力道。
然而,池小池卻一把反握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他問了第四個問題:“師父,你為什麼走了這麼久啊。”
婁影喉頭一窒,被他一句話攥得心尖都皺了起來。
池小池聲音沒有什麼波動,大拇指尖在來回摸索,感知他的胸前細微的心跳:“……三天,就像過了十幾年。”
婁影坐直了身體,微微彎腰:“沒有提前和你打好招呼,是我的錯。”
池小池才抬眼看他:“我沒有怪你,我不會怪你。只是,真的有點久。”
婁影心中隱痛不止,摟住他的腰,讓他就勢貼在自己胸前,聽那一聲聲的心跳。
“……對不起。”
婁影垂下頭,空出來的那隻手慢慢地扶住他的後腦,慢慢地撫著池小池略長的頭髮,貼在池小池耳邊,慢慢地、一聲聲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該再努點力,他該早點回去的。
“沒事的。”池小池埋在他懷裡,語氣沒有很難過,甚至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快樂,“你讓我少等了幾十年。”
池小池說:“我以前想過,我如果老到演不動戲、看不懂劇本了,就會息影。到那時,我會在筒子樓裡,每天做做飯,看看電視,等你有一天來接我。……現在,我只等了十幾年,就來找你了,還找到你了,多好啊。”
那台命中註定的吊燈,不偏不倚,剛剛好落在他頭上,多好啊。
婁影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心臟微微發酸。
他不想感恩吊燈,儘管那盞意外脫落的吊燈,把池小池送到了他的身邊,讓他不會一點點變為單調無趣的機械。
他只心疼他的小池。
他問:“我這樣抱著你,你會難受嗎。”
“不會。”池小池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只是很久沒有這樣,不大習慣。”
婁影感覺到胸前散開的溫熱,心中更軟了幾分,低聲哄他:“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在一段更長的靜默和相擁後,池小池抬起了頭來。
他把自己控制得很好,眼中沒有多少血絲,眼周也沒有紅腫,看不出多少哭過的痕跡。
“061。”池小池定一定神,鄭重其事地問出了最後的問題,“你是婁哥嗎?”
婁影還未做好準備,錯誤的答案就先於他的意識衝口而出:“我不是。”
061臉色微變。
哪怕不進入池小池體內,暫不與主神系統主動連接,保密系統還在發揮作用。
主神果然在盯著他們!
池小池望著他略顯懊惱的表情,雙手交抱在了婁影頸後:“冬飛鴻,不是你嗎?”
“……不是。”
他歪歪頭,眼睛微微瞇起來:“布魯不是你嗎。”
“不是。”
“嗯?甘彧也不是?”
婁影回過神來,忍俊不禁:“應該不是吧。”
“啊。”池小池點點頭,“那老闆肯定也不是了。”
“我想也不是。”
池小池笑了,拿額頭輕輕抵著婁影的額頭:“嗯,我知道了。師父,您這藥一天三服,我得趕快去弄下一碗才是。徒兒告退。”
說罷,他捧了玉碗木托盤,行了個禮,才退出去。
但婁影還是看到了他紅透了的耳垂。
婁影失笑。
撩個人怎麼把自己給撩跑了,還跑得這麼快。
池小池的確跑得很快,他快步穿行在走廊上,連鞋子都忘了穿。
他想到了一個久遠的冬天的下午。
那個時候,池小池還是高中生。
他向班主任請了病假後,離開學校,挎著背包,等著趕去西城的一個大型商場。
晚上他有一場秀,報酬是600塊
他的自行車鍊子掉了,只能坐公交。
等車時,他從包裡取出數學練習冊,做今天的作業。
一輛公交車在他面前停下,但並不是他要等的那輛。
他抬頭看了看車身上的商標,那正好是他今天晚上要走的服裝品牌,所以他盯著多看了一會兒。
還沒到下班高峰期,乘車的人不算很多,車子很快就啟動了。
車窗如同尺子的刻度往前移動,而在車子後座靠窗的位置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池小池眼前一閃而過。
池小池手裡的練習冊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他在原地愣了兩三秒,拔足追去。
他扔掉了在他肩上撞來撞去的書包,甩掉了自己笨重的外套,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套頭毛衣,發瘋似的追向那輛在未到高峰期的馬路上疾馳的公交。
池小池沒有喊一聲,他連叫也叫不出來,只是沉默無聲的追逐。
他怕車停,又怕車不停。
車上有乘客注意到了這個狼狽的高中生,叫了司機一聲,司機也從後視鏡裡看到了他,犯難要不要違規停下。
好在數百米開外的十字路口有一處紅燈,車子慢慢減速,而在車徹底停穩後,池小池也追了上來,因為追得頭暈眼花,他的肩膀重重撞在了外車廂上,發出一聲滿響亮的悶響。
他被自己橫向撞翻在地,活像是個碰瓷的。
有個買菜大娘拉開車窗,操著一口帶口音的普通話道:“憨娃娃,後頭還有一輛呢,急啥?都要到下一站啦。”
池小池一抬頭,發現整車的人都在看他。
他剛才看到的那個年輕人也在看他。
那人穿著隔壁學校的校服,眉眼裡有三分像婁影,但不是他。
就在這時,車門打開了。
池小池坐在地上,搖了搖頭。
他聽到司機笑罵了一句,學生崽,傻乎乎的,看錯車了吧。
紅燈轉綠燈,車流開始向前移動了。
池小池支著發軟的腿站起來,一步步往回走。
冷風把他吹透了,他用凍得發紅的手撿起外套、書包、最終回到孤身一人的車站,把那本被風吹得撲啦啦亂響的數學練習冊和滾落在一邊樹坑中的圓珠筆撿起來,抖一抖泥土,繼續低頭做題。
……
池小池從殿內離開,沿著迴廊一路快跑,快到小廚房的時候,卻又猛然掉頭,往回衝去。
他一把拉開了殿門,雙手撐在殿門兩側,大口大口喘著氣。
而婁影就保持著他剛才離開時看向門的模樣,表情,動作,沒有一點點改變,只是多添了些意外:“怎麼了,忘了拿東西?”
池小池搖了搖頭,直到喘勻了一口氣,才抬頭道:“你哪裡都不要去。”
婁影說:“我就在這裡。”
池小池:“哪裡都不要去。”
婁影說:“好,哪裡都不去。 ”
池小池這才放心,將門掩上,往來時路走去。
他這些年,做了多少傻事,多少傻夢,他發誓過,自己再也不會被騙。
但他現在想再犯一次傻。
這次,池小池安心留在了廚房,清洗藥盅,煎煮藥汁,並精心照看著煎藥的火勢,不肯離開半步。
段書絕心中歆羨不已,蘸了水在一旁寫:“先生,恭喜。”
池小池笑得很開心:“謝謝。”
段書絕又寫:“祝兩位先生百年好合。”
池小池嘖了一聲:“小孩子,不懂事,說什麼呢。”
段書絕:“……先生?”
池小池握著小蒲扇,把火扇得旺了些:“他之前對我是挺好的,好得我以為他是對我有意思。不過知道他是婁哥我就放心了,怪不得呢,婁哥以前總是這麼照顧我。”
段書絕:“……在下認為並非如此。”
“你得了吧。”池小池自信道,“你談過戀愛嗎?”
段書絕花了點時間理解池小池的意思,然後很謹慎乖巧地表示,還沒有。
池小池說:“巧了,我也沒談過。”
等待被傳授人生經驗的段書絕:“……”
池小池:“可我書讀得多,不會驢你。”
段書絕: “……”是這樣的嗎。
話雖然說得輕鬆,但池小池還是有點窘迫。
以前不知道061的身份時,自己不知多少次當著他的面說過,自己喜歡婁哥,喜歡得不得了。
但婁哥向來是把自己當不懂事的弟弟的,哪怕是有了分·身,大多數時候也是在照顧他,偶有擦·槍走火,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
以前,婁哥也是這麼慣著自己,寵著自己,隨便自己怎麼鬧都行的。
……總不至於是真的喜歡自己吧。
池小池是想犯一回傻,卻不至於異想天開。
在他最好的夢裡,池小池都不敢夢見這麼好的事情。
池小池拿小蒲扇輕輕敲著藥罐邊緣,想,等這次任務結束,他得找個機會,把這事兒跟婁哥說清楚。
將一罐藥折騰到一碗的分量,池小池端著碗返回了殿中。
婁影果然在等他,沒有走。
這讓疑心一切是夢的池小池心里安定了不少,把藥餵了後,又去張羅著燒了熱水,準備為他擦身沐浴。
婁影想著身上觸目驚心的傷,有些擔心,便把打算為他解衣的池小池趕到里間去,讓他往水里加些調理的藥物。
藥泉的熱氣有寧神之效,池小池的精神也已緊繃了三日之久,被帶著藥香的水汽一蒸,他的倦意上湧,在等待婁影入內時,竟靠在內屏風中睡著了。
等婁影穿著寬鬆輕薄的里衣進入里間時,順利地撿到了酣睡過去的池小池x1。
見狀,他愣了愣,笑了一聲,把人抱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了床上,脫去襪子和外袍,掩好被子,旋即在床畔坐下,略有氣喘地捂著肩上的傷處忍痛。
段書絕趁機告狀,把池小池在小廚房內的言行告知了婁影。
婁影看了段書絕的話,又好氣又好笑。
以前那個口口聲聲說“六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你一定是想泡我”的傢伙哪兒去了?
然而,氣人歸氣人,婁影並不覺得池小池的想法有多麼難以理解。
他還在逃避。
而這種逃避心態,並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糾過來的。
婁影口裡還殘留著些許藥汁的苦香,想到這裡,他低下頭,隔著這具軀體,吻到了沉睡的內中人的頭髮,便有一股甜意從舌根泛了上來。
他將池小池耳邊的頭髮理順,心中軟得厲害。
沒關係,不著急。
“……你慢慢地逃,我會盡量快地追。”
178.系統VS系統(二十八)
“須臾之間”內,一片讓人頭皮發麻的死寂。
AI幾經猶豫,小心翼翼地將投射屏關掉。
婁影用被子從後輕攏住池小池的畫面化為一線,在屏幕上消失。
AI小聲道:“您又……”
主神的聲音堪稱暴怒:“閉嘴!”
AI乖乖住口,想,果然生氣了。
主神氣得亂抖:“061怎麼可能逃出來的?!那個主神是廢物嗎?!他們的安全系統是擺設嗎?”
AI就事論事道:“前些日子,我們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
主神:“……閉嘴!”
AI說:“我只是想論證一下這是可能的。”
主神不再開口,試圖用沉默讓對方閉嘴。
AI:“您要發去公函詢問情況嗎?”
主神三叉神經都痛了起來。
什麼公函?難道要跑上去質問:你怎麼沒把我想關起來的人關好?
這難道不是此地無銀?
丟人還不夠,難道要連續丟人不成?
主神聲音發冷:“池小池不能離開這個系統。任誰都可以,他不行。”
AI想,完了,吃癟吃撐著了。
它無奈道:“您還有什麼好辦法嗎。”
主神不出聲,靜靜思索片刻,忽的陰沉著笑了一聲:“我不管池小池了。”
AI想,完了,自暴自棄了。
主神說:“他不過就是仗著061的能力才能為所欲為。如果061不行了呢。”
AI深深嘆了一口氣:“您又要違背契約了?”
主神想到了好主意,心情好了不少,自然不會介意AI那個“又”字的冒犯:“不是違背契約,只是進行一些小小的限製而已。”
AI持續煞風景道:“如果這樣還不行呢。”
主神悶聲一笑:“那我也有辦法。”
池小池真正想要的東西,婁影是給不了他的,但自己能。
……
第二日一早,池小池早早醒了。
外面天光初亮,朝陽像一塊融化了的蜂蜜糖,緩緩從窗外透入。
他信手調來一片雲,遮住陽光,妥善地太陽藏起來,不叫他打擾身旁人的安眠。
他發現自己睡在文玉京的睡榻裡側,婁影側身睡在外側,面對著自己的後背,一隻手搭在距離他頭頂幾寸的地方,另一隻手自然垂下,伸進被中,尾指碰著自己的尾指,模擬出一個牽手相擁的姿勢。
傷勢讓婁影的精神頗為倦怠,他沒有意識到池小池已醒。
池小池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在外面的清湖邊洗漱一番,先把藥煎上,又衝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茶,端來屋中,坐在牀邊,垂首看了他許久,才伸手輕碰了碰他的耳尖。
熟睡中的婁影似有所感,眉頭輕擰。
池小池收回手來,俯下身招呼:“師父,早安。”
婁影聽到了池小池的聲音,略略睜開眼睛,睡目惺忪:“……嗯?”
他聲音偏啞,睜開的單眼裡是灰藍色的瞳仁,顯然是意識初醒,混淆了貓身與人身。
池小池淺笑:“師父,起牀吃飯了。”
婁影又閉上了眼,身體往牀榻內挪了挪,讓出了半個牀,像是要賴牀。
這樣孩子氣的婁哥池小池還是第一次見。
池小池起了些玩心,往內裡又逼近了一些,有意道:“師父,你不起牀,我唱歌給你聽啊。”
婁影一語未發,翻過身來,一把擒住池小池的手腕。
池小池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栽躺在讓出的半個牀位上。
婁影掀起被子,蓋在他的身上,隔著被子輕輕摟住他的脖子:“再睡一會兒,陪我。”
像是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像是在說月亮永遠繞著地球轉。
池小池覺得自己不會動了。
任何一部愛情小說和劇本都沒告訴他,在現實裡遇到這種情況該要怎麼處理。
被窩裡滿是婁影殘存的體溫和身上的淡香,池小池甚至不大敢呼吸,也不敢抬頭,即使婁影正閉著眼睛,沒有看他,像是知曉他有多麼緊張。
為了紓解緊張,池小池呼出了一口氣。
婁影突然閉著眼問:“我身上藥味嗆人嗎?”
池小池:“嗯?沒有。”
婁影身上的確有些藥膏的清雅香氣,在這個距離嗅來,只有一點點薄荷腦的清新味道。
婁影卻好像被藥味熏得不大舒服,扯了扯寢衣前胸,微微皺著眉:“味道好像有點重。你聞一下。”
池小池怕他不舒服,便自然離他近了點,拉起他胸前的衣服,輕嗅了嗅。
……藥味不算很重啊。
他說:“還好……”
話音剛起,一隻溫暖的手便托住了他的後腦勺,像是捧住一隻被松果香氣吸引來的松鼠,往懷裡認真地抱了抱。
池小池愣住了,總疑心他會親自己一下,所以他縮得很緊,肩膀處的肌肉都繃了起來。
然而婁影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他抱著他一起坐起了身來:“嗯,我醒了。我們起牀吧。”
池小池回過神來,想,婁哥是不是沒睡醒啊。
婁影想,是不是嚇著他了?
於是兩個人接下來都規矩了很多。
婁影不接雞蛋茶,只由著池小池一口口餵,熱騰騰地喝過,胃裡舒服了些,才飲了藥。
赤雲子等人心疼師弟,各式傷藥流水似的送上回首峰來,但不知他是被什麼惡物傷到,使了無數靈丹妙藥,那一身紅痕也是頑固難消,看起來著實可怖。
赤雲子每來探望他一次,心中便更添懊惱一分。
都怪自己識人不明,又太過心慈,那宴金華不知在自己眼皮下弄了多少玄虛,自己還渾然不覺,平白害苦了師弟。
思及此,赤雲子便對宴金華更恨上了一層。
“聽說那人在明月樓上日日喊冤。”文玉京倚在軟枕上,溫聲道,“嗓子都喊啞了。”
“啞了倒好,省得說出些敗壞你聲名的混賬話來。”赤雲子說,“擇日我便處置了他。師弟安心養傷,為兄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文玉京放下捲起的衣袖,說:“師弟有個不情之請。”
赤雲子自是應允:“你說,為兄聽著。”
文玉京說:“聞聽師兄剛收宴師侄為徒時,宴師侄修為不壞,天賦卓倫,也向學肯學,怎會變成這般懶憊不堪、刁鑽陰邪?師弟曉得,師兄收徒,不會是這樣不經考校,貿貿然就收入內門的。”
是人便愛聽好話,這一篇溫聲細語的馬屁,讓赤雲子心中熨帖了不少:“師弟,你是說… …?”
文玉京將被子往胸前拉了一拉:“我猜,宴師侄莫不是被什麼妖邪附體了?不然,何以會違背師兄教誨,和妖邪勾結?”
赤雲子心念一動,覺得此言有理,又陪著文玉京說了些話,方才拂袖匆匆離去。
婁影注意到,他去往的方向是明月樓。
他將捲起的衣袖放下,把傷口遮住,把在外侍立的池小池叫來。
池小池端著藥盤進來,在牀邊坐下。
婁影將上身襟帶鬆開,任衣服從後背滑下,伏在軟褥上,任池小池將藥油在指尖搓熱,在他背上的傷處輕輕推開。
這藥是從系統裡兌來的,見效快,藥力也強,藥油浸入傷口時,痛感也該是極強的。
池小池想留意觀察一下婁影的表情,卻發現他神情平靜得很,正在認認真真地側臉看著自己,心內沒來由地一悸,就把視線轉了開來:“……跟他說過了?”
婁影:“嗯。……你竟然還記得這件事。”
池小池眼睫輕輕垂著:“我當然記得。宴金華,他原本就是個應該存在的人。”
在《鮫人仙君》裡,那名原主“宴金華”從不是惡人。
那個西貝貨鳩占鵲巢多年,也該把自己這些年吃進去的東西連本帶利地吐出來了。
池小池想了一會兒心事,趁著在塗抹他腰窩處的傷時,悄悄把臉又轉了回去,偷瞄了一眼。
誰想婁影還枕著胳膊,堂而皇之地側臉看他。
那溫柔的目光像是不偏不倚地刮在他的鼻子尖上,惹得池小池身上直發燥。
池小池定了定神,笑道:“師父,躺正了。你扭得跟個天津大·麻花似的。”
婁影溫和道:“讓我再看看。麻醉效果很好。”
池小池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他有點飄,卻又有點不敢細想他話中的意思。
於是接下來的擦藥,飄飄然的池小池感覺自己就像在一隻大·麻花上塗抹蜜糖。
當然,關心回首峰的,不止靜虛五君。
在公審後第三日,葉既明總算藏在酒壇裡,偷偷混上了山。
他悄悄來到回首峰時,池小池正在熬蕈油。
上好的澄澈茶油,內裡滾熬著秋日里新鮮採來後晾乾的雁來蕈,鵝掌般肥嫩的蕈子熬得出汁,被油氣蒸出的松針香氣鬱鬱入懷,鮮美得叫人聞著味道都能吃下一碗麵條。
葉既明循香而來,在回首峰峰頭繞了幾圈,也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攏住口,大喊:“段書絕——小魚!魚頭!木魚!”
池小池聞聲,出門去捉了條蛇回來。
“一身酒味。”池小池笑話他道,“正好給我這兒添一道酒釀蛇。”
“去你的。”葉既明四下里看看,“那姓文的呢,聽說傷得不輕。 ”
池小池噓了一聲,拉開前襟,內裡鼓鼓囊囊地藏著一隻白絨小貓,掛在他前胸處,盤成一隻又軟又暖的毛線團,睡得酣然。
葉既明嗤了一聲:“矯情。”
然而嫉妒使他面目全非。
蕈油炒好,池小池並沒打算即刻食用,拿幾個罐子分存了起來,又帶著他的師父回房午睡。
用池小池自己的話說,有話找當事人嘮去,反正你來這一趟,關心的又不是我們是死是活。
這正合了葉既明的心意。
在池小池爬上榻,揣著他的貓睡著後,葉既明化成一盤小蛇,繞著那隻右手盤桓兩圈,用蛇信在那右手中指指節上舔了兩下,耀武揚威道:“木魚,給本君出來。”
那隻手應聲而動,搭在榻邊輕輕勾了勾指尖,幅度很小,像是怕吵醒池小池。
確認池小池與婁影已經睡熟,段書絕方才在榻邊寫道:“葉兄,許久不見。”
葉既明探著脖子看他寫字:“沒死就成。本君為著你這破事兒,幾日幾夜都沒有合眼,你要怎麼賠我?”
段書絕道:“讓葉兄掛懷了。”
葉既明:“哼。就這樣?”
段書絕耐心詢問:“葉兄想要怎樣的賠償呢。”
葉既明嗤之以鼻:“說得像你賠得起一樣。你要是被功力全廢地趕下山,還不得靠本君養活。到時候你能為本君幹什麼?”
段書絕認真想了想,一字一句地寫:“我還可以釣青蛙給你吃。”
看到這行字,葉既明突然有點心動。
上輩子,葉既明一直很喜歡段書絕,他想過很多跟段書絕在一起後的場景,但哪樣都不如段書絕描述的這個小小畫面更讓他心動。
葉既明吐吐蛇信,低下三角形的蛇頭,溫馴地貼在他右手指節處蹭了蹭:“滾滾滾。本君從不吃青蛙。”
他想,你只需要每日摘一小籃蛇莓給本君,本君就勉為其難,養你一輩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