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長歌卷•風月恣嬉遊】冬末
涼城。
馬匹和車架駛過的聲音踏在地面上隆隆作響,哪怕坐在深閨之中,都隱約還能感覺到震顫。打頭陣的兵士不知
已走了多久,鬧了一早上,御駕才終於出發了。
外頭的臣民山呼著萬歲,一直沒有停過,崇敬喜悅之聲不絕於耳,叩首聲此起彼伏,是最雄渾莊嚴的權力樂
章。
玉疏雖看不見,但只聽著傳進來的聲音,便知道,這一定是樓臨登基以來最揚眉吐氣的一天。
這一戰贏得太漂亮了。不僅斬下敵人的首級,連北延的土地,都盡數歸入了大楚的版圖。
從弘昌帝手裡接下這個爛攤子以來,日以繼夜,臥薪嚐膽,昃食宵衣,都只為了這天——收復失土、萬民歸心
的這天。
玉疏知道他做到了。
她猶記得少年時的樓臨,意氣風發、眼神湛亮,向她一次次描繪自己心中的河山。經此一戰,玉疏相信,他已
能真正在帝位上如臂使指,君臨天下。
一如他的名字。
他也將有妻有子,一如歷史上那些功勳彪炳、子孫滿堂的帝王。
宴宴,這不是你一開始就想求的麼?在一開始和樓臨在一起的時候,便明明知道這是既定的結局,那他真正放
手的時候,為何還是這樣、這樣的難過?
玉疏坐在窗邊,天氣很明妹,陽光灑在她身上,她卻感覺不到半點融融暖意。
冬天還沒過去麼?還是好冷啊。玉疏眼前一片黑濛濛的,漫不經心地想。她打了個寒顫,忽地起了一身雞皮疙
瘩。
有腳步聲輕巧地走過來,將一碗熱騰騰的湯藥遞在她手上,溫聲道:「殿下,該喝藥了。」
是銜霜。自那日甫之攻下格達木宮,便將她帶了回來,安置在涼城。如今玉疏他們仍住在六年前涼城的那座宅
子裡,她從這裡遠離故土,也從這裡再次開始新生。
公主府還在選址,從動工到建好,只怕還有得等。好在她的冊封雖已有口諭,仍需等樓臨回京之後,再正式發
下聖旨,進行完整的冊封禮。甫之來看過她一次,只是歎氣:「京城的公主府,早就建好了,誰知……」
誰知玉疏無論如何不肯再回京城。
甫之多少不解,玉疏卻不能說給他聽。她怎能告訴他,她是如此近鄉情怯,一個眼睛時好時壞、甚至可能這輩
子都瞎掉的她自己,怎能回去京城,日日看著、天天聽著那人鶼鰈情深、兒女雙全?
玉疏端著藥半天沒動,銜霜只得哄她:「藥涼了更苦,趁熱一氣喝下去,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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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疏後知後覺一仰脖,將藥一口氣灌了,才咽下去,便有顆梅子塞了進來。
她微微抿了一口,苦澀褪去,酸酸甜甜的,果肉細膩得很,輕輕一咬便有汁水溢出,滿口清香。
和她以前在宮中最喜歡吃的梅子一個味道。
玉疏面色忽然便變冷了,張口要吐,舌頭不知怎麼就打結了,非但沒吐出來,還連著核一起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玉疏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面色嫣紅,眼含熱淚,拍著胸口平復著呼吸。
銜霜忙替她輕撫著後背,一邊給她順氣,一邊嗔道:「便心裡不舒服,做什麼和一顆梅子過不去!」見玉疏咳
出來的眼淚要掉不掉的,乾脆笑道:「要哭便哭,如今憑你怎麼哭,也不用忍著,這裡是咱們的地盤了。」
玉疏原不想哭,聽了她這句話,倒是無意識滾下淚來,淚珠兒愈滾愈多,從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她也不知道
自己在哭什麼,只是扯著銜霜的袖子,放肆地哭。等玉疏終於哭完這場,神智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銜霜一直看著她,等她哭完了,才拿著帕子給她輕輕拭淚,柔柔道:「有人想著你,不但你從前愛吃的梅子,
連你吃著好的那幾個廚子,你從前愛使的鋪蓋傢伙,都給你不遠萬里帶來了,就是怕你路上吃喝穿用的不習慣。誰
知……」
第二個人和玉疏說「誰知」了,誰知她竟不肯回去。
銜霜歎口氣,「想了這麼些年、等了這麼些年、盼了這麼些年,誰知就見了這麼一面。」
玉疏坐在那裡,呆呆的,沒說話。銜霜是知道內情的,說了那一串子話,只為了問她這句:
「殿下,你從那日起,就再也不肯見他了。如今他要走了,以後再見,又是不知猴年馬月了,你也……也不見
麼?」
玉疏緩緩摸著手上的戒指,嘴唇抿起來,神情有點偏執,又像是賭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