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動著近乎報廢的聲帶,輕聲說起了他的故事。
只是他說不了太長的句子。
表達的能力基本和他的身軀一樣支離破碎。
“我喜歡爬山。爬過很多山。”
“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我朋友剛到第二天,嚴重高原反應,就走了。”
“我不想走。我還想試試。”
“我想登到4000米左右,就回去。”
“這座山,隻準登到4000米。這是規定。想再登高一點,要向登山協會提前申請報備,要有專業資格核驗,避免危險。”
“我在山下的休息點,遇到一支隊伍。”
“他們說,可以帶我一起,我們搭夥。”
“我本來也想,要找個有經驗的隊伍,一起走。我們就登記在一起,走了。”
“他們還借給了我沒準備好的裝備。”
“我以為,他們是很好的人。”
南舟想,果然他們之中有兩路人。
江舫則微微蹙眉。
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
“第一天,是晴天。”
“第二天也是。”
“一直到第三天,到達4000米界碑的時候,天氣都很好。”
“他們說,還要往上走。”
“我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我擔心一個人下去,會有危險。再說,都走到這裡了,我也想看看,山頂的樣子。”
“我問他們,跟登山部門做好報備了嗎?”
“他們說,做好報備了!”
他的尾調猛然上揚。
因為過度的憤怒,他周身發顫,身上松散拚就的零部件痙攣、抖動,似乎隨時會脫離原位,再碎成一地的渣滓。
他的肢體語言太過明確地告知南舟江舫,這個有點冒失的大學男生,遭遇了他今生最致命的謊言。
“後來,5000多米的時候,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大雪。滿天滿地的,都是雪。”
“然後,雪崩了。”
“雪,都是雪。”
“——往我的鼻子裡灌,往我的嘴裡灌。”
男人的喉嚨裡,也跟著發出了像是被雪噎住的溺雪悶聲。
他至今都沉浸在那個走不出的夢魘中。
“我被雪壓住了。”
“還好,我被埋得淺一點。”
“我爬了出來。胸口被石塊砸了一下,肋骨斷了,一根,還是兩根,我不知道。當時也沒感覺,就想先救人。”
“所有人都被雪埋住了。”
“我救了李哥。李哥沒事,他們又去救其他人。”
“暫時,沒有人死。”
“但是衛星電話丟了。食物丟了。指南針和地圖,都沒了。”
“我們找了很久,只剩下帳篷,和一點點物資了。”
“彭姐被埋得太久了,褲子破了,兩條腿都被凍傷,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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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他們忙,越忙越覺得胸口疼,然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也倒了。”
“李哥小腿被砸傷了,但還好。”
“受重傷的,只有我們兩個。”
南舟想,他口中的“李哥”,大概就是那個身材壯碩的熊男。
男屍坐在月亮下,仰起脖子,露出青白僵硬的脖頸。
他兩顆被凍結了的淡褐色眼珠,呆板地直望向天際。
“我發燒了,應該是肺炎,渾身都痛,一直在咳嗽。”
“我問他們,救援什麽時候能來啊。”
“李哥他們說,雪停了,他們就會派直升機來了。”
“可是雪停了,直升機也沒有來。”
“……我好餓啊。”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稍稍拖長了音調的字一出,風雪乍然過境,給人憑空添了一身雞皮疙瘩。
“彭姐比我更嚴重。”
“她的腿長壞疽了。”
“魯隊說,不截肢的話,她的腿會變成細菌培養基。”
“然後,他們一起說服彭姐,說不截肢,即使等來救援,她也活不了了。”
“彭姐答應了。”
“可是,截肢之後,彭姐已經不能活了。”
“就在那天,我突然聞到了,帳篷外面有香味。好香。”
“李哥他們往昏迷的彭姐嘴裡塞了一點肉,又到了我的帳篷,告訴說,打到了雪鹿。”
“他們把肉喂到我嘴裡。”
“我吃了。”
“我知道,山上,哪裡有鹿呢。”
“我也知道,最怕等不來救援就死掉的,其實是他們。”
“但我不敢說。”
“所以,我吃肉了。”
他拉起一旁的那雙腿的褲腳。
滿滿塞在褲腿裡、充當肉體的,是雪白的、一大團一大團的棉花。
用來保暖的棉花,把登山褲的褲管塞成了蘿卜形狀。
揭開棉花,內裡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連肉筋都被剔乾淨了的骨茬。
男屍繼續低聲陳述。
“我沒死。我還活著。”
“可他們餓了。”
“彭姐是他們的朋友。”
“找不到正當理由,他們下不了口。”
“可我……從來不是他們的朋友。”
講到自己的時候,男屍的情緒卻漸漸平穩了不少。
好像之前的悲傷、憤怒、被欺騙的恨意,都被這雪山罡風,漸漸帶到了他們再不可及的山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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