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五)
信使離去,時停雲滿面喜色地拆起信來。
褚子陵微微低頭。
幾日的擔憂,如今坐實了。
自己的謀劃,宣告落空。
他的面上即使不顯,口裡也難免有些苦澀,違心道:“恭喜公子。”
他安慰自己,本來也不是什麼十拿九穩的事情,不必費心去遺憾。
若是時驚鴻看過信後淨了手再用飯食,或是沒有按習慣舔舐手指翻頁,那毒也進不了他的口中。
僅僅是落空而已的話,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怕只怕時驚鴻他察覺到了什麼……
越想,他抓馬韁的手指便越見僵硬。
那信分明不長,時停雲為何來來回回看了那麼多次……
在他驚疑間,時停雲突然開口:“阿陵。”
褚子陵驀然一驚:“……公子?”
時停雲把信折好,放入懷裡:“通知下去,裴城大捷,今夜慶祝!”
一陣冷風吹過,褚子陵打了個激靈,才發現自己軟甲內的衣服被冷汗沁了個透濕。
他捏緊了濕滑的馬韁,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欣喜:“是。”
嚴元衡曉得不能在他人面前駁了時停雲的面子,因此等到褚子陵離去,方才問道:“敗而不怨,勝而不驕,勝了自當歡喜,但是不是該收斂些為好?”
他也非是有意質疑時停雲的軍令,不過是以他個人性情出發,就事論事而已。
時停雲本欲策馬前行,聞言駐馬回身。
白馬在他胯·下噴吐著熱氣,馬蹄鐵在地面踏出一道道半月形的灰印。
時停雲笑道:“此地非是戰地,此時非是戰時。戰士們行軍日久,難免疲勞,若有喜訊,慶祝一番,於士氣有大益。”
他又道:“元衡,我與你不同。你謙謙君子,我粗人莽夫。你能行聖人道,我做不到。我時停雲勝則笑,敗則惱,一切聽憑心意。世間萬事,都抵不過’我高興’三字。”
嚴元衡看他這般恣肆,一顆心跳得越發失序:“抱歉,是我不曉軍中事,唐突了。”
“元衡,你與我之間莫談唐突二字。 ”那白馬少年握緊韁繩,坦蕩盪道,“我馳騁天地,只願保你高坐廟堂,做一世聖人。”
說罷,他一抖韁繩:“駕!”
白馬受令,揚蹄馳突,激起一團朦朧塵煙、
嚴元衡沒聽過一個人能將“駕”字說得這般瀟灑。
他望著時停雲馭馬一路疾馳至前軍處,揚聲說了些什麼,遠遠隔著也聽不大分明,但嚴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報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軍響起一陣歡呼。
戰馬亦有所感,數聲馬嘶和著歡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悅的喧嚷中,嚴元衡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時停雲的白馬銀盔,與銀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纓。
在一片歡喜聲中,褚子陵著實難掩煩躁。
晚上安營後,他藉口替阿書為公子師熬養胃安神的藥,蹲在小爐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為清楚,他才煩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過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歲時,拿著靠典當家中雜物換來的盤纏,一路走至望城。
在路上,他每日每夜都在想,自己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去南疆尋親,一塊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數,誰知道南疆王還記不記得這塊玉佩,誰知道他是不是從死人身上摸金、妄圖冒名頂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賊。
倘若想踏上本屬於他的青雲路,就必須建立有利於南疆的功勳,且得是大功勳。
彼時,褚子陵雖比一般稚子早熟縝密許多,但論起天真的惡毒,卻不輸給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沿路的州縣,北府軍都設有招兵站,褚子陵打聽清楚後,挑了一個偏僻小縣的兵站,向招兵的說。自己家裡遭了土匪,他逃過一命,父母卻都不幸暴亡。他無處可去,想參軍剿匪,為父報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為難,又有些同情。
他說:“上頭有令,現在非是戰時,嚴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爺,收了我吧。我什麼都能幹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腳,只願為我家人復仇……”
一名十歲的稚童扒著招兵的小桌不放,說著想要復仇的幼稚話,招兵的抵擋不住,心軟了些,轉身去了營內,看樣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議了。
褚子陵等在營外,滿以為自己已經成功。
誰想不多時,一道訓斥聲便自遠而近地傳來。
那招兵的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確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壯得像是一堵塔,他低頭看了看褚子陵,粗聲道:“是你?要參軍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點一點頭。
他問:“你爹娘是被哪股土匪殺的?”
褚子陵來前已做好了萬全準備,向住店的小二打聽了附近哪座山頭上有土匪。
他顫顫巍巍地報出大連山的山名,仰頭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淚,試圖讓他產生一點點同情。
誰想,下一瞬,他便被一隻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開。
隨著他跌倒在地,一隻簡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軍官冷冷看著他:“小子,連推一下都站不穩,你還去殺人?滾滾滾,別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摻和,你往東走,找個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該干的事兒。”
周圍的人群里傳來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滿面通紅,忍著屈辱起身,攥緊了布袋。
他摸得出來,這裡面是足足三日的干糧,底部硬邦邦的,還有幾塊碎銀兩。
食物和銀兩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髒。
而他還要道謝。
他屈辱地起身,滿身塵灰地提著布袋,往東走去。
走到無人處,褚子陵壓抑的情緒才得以爆發出來。
他掄起布袋,狠狠砸向一側的柳樹,直到把那乾糧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骯髒的小布袋,惱怒而去。
半月後,他在一個小面舖裡聽旁桌的旅人說,大連山的土匪被北府軍剿滅了。
他只覺得這個地名耳熟,聽過也便罷了,並未往心裡去。
大約是在兩年前。
他在北府軍裡,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漢。
他總算從那窮鄉僻壤調任到了主營,但不過是個在定遠城內的小小副官,每日慣常的入帳議事都輪不到他,有的時候還得做執戟郎中的活計。
而他則能隨著公子一同起居,頗受公子與將軍重視,甚至有資格旁聽議戰。
他早已不認識自己,在自己路過他時,他甚至還要對自己行禮。
這讓褚子陵從心裡泛起一股由衷的快意。
褚子陵很慶幸,當初自己沒有從軍。
從軍,需得從底層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沒有在將軍府中的積澱,刀槍無眼,他許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願難平。
回想起自己走來的一路,褚子陵長出一口氣。
他撫著腰間佩飾,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態是有些異樣了。
他褚子陵這半生,雖然不算順風順水,但也還算走運。
這一擊未成,反倒讓北府軍奪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聞訊也必震怒。
想到這裡,褚子陵略有頭痛。
自己蟄伏至今,仍無實績,好容易以情報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滿懷信心地出拳一擊,卻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個名叫艾沙的文官會是怎樣一副苛責挑剔的嘴臉。
自己早在幾年前與他結下同盟後,便與他約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懷疑。
以防萬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還是跟艾沙去信聯絡一下,說明一下情況為好。
他絲毫沒有註意到,身後的帳子被掀開了一條縫。
池小池的半張臉在縫隙中一閃而過。
帳內。
池小池放了簾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軟榻前,坐在了腳踏處。
婁影臥在榻上,手裡仍捧著一本書。
這幾天來,兩個人總保持著有點微妙的距離。
他翻了一頁書:“愁著呢?”
婁影一開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剛翹起來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著呢。”
一談起任務,池小池的神態就自然和放鬆了很多:“一條毒蛇,在地裡盤了七八年,忍飢挨餓,為的就是等個時機一口咬死人。結果好容易等到機會,卯足力氣一口毒吐出來,半天沒見到人倒。一探頭,媽的,人呢。”
婁影忍不住笑了一聲:“你還有意嚇唬他。明明是一封無字的信,你看了那麼久。”
時驚鴻要告訴時停雲的信息,已由信使轉達。
那封信內,實際上空無一字。
婁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外頭熬藥的褚子陵聽見:“時將軍是擔心褚子陵會拆你的信?”
為了方便說話,池小池坐近了點:“他多慮了。褚子陵太謹慎,還沒這樣的狗膽。”
婁影:“在時將軍看來,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畢竟老人家拆信時,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跡都絲毫不差,但頂頭明目張膽說是寫給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驚不小。”
托時停雲記憶的福,池小池記得,與褚子陵暗中聯繫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記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時停雲遭囚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有人議論,說艾沙大人買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規模擴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輝煌,云云。
通過乾擾地磁,原本要飛去南疆的鴿子,去了時驚鴻帳中。
而另一隻鴿子,按照時停雲記憶中的地點,飛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個還鬱鬱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裡。
池小池在馬車裡時,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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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信紙上寫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製的墨水,用眼睛難以分辨,需得與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顯形。
他又說,只需將火漆泡進熱茶裡,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噴在紙面上,等待幾分鐘,字跡立顯。
……簡直是一封自殺全指導手冊。
而且池小池根本沒有顧忌,直接用了時停雲的字跡。
婁影問他:“你就不擔心艾沙看了字跡後會生疑?”
“褚子陵這樣的人,誰都不信,萬事小心,死了都要挖三口墳預備著。”池小池說,“他做時停雲小廝多年,會模仿時停雲的字跡,不算稀奇。就算這信被發現了,他也可以謊稱是替時停雲寄信,是時停雲私通南疆,有心奪權。——時家軍勢的確強大,他留了這一手,是想要讓時家與皇家離心離德。”
婁影又把聲音壓低了些:“如果艾沙不親自噴水,而是交由他的手下或隨從……”
“管他是誰,毒發一個就夠了。”池小池又移近了些,“鴆毒會被水稀釋,藥死算命差的,藥傷算命大。先生認為,若是被南疆人發現他在火漆裡下毒,那麼,褚子陵這顆棋子,不管是有意背叛南疆,還是被主子察覺、行踪敗露,南疆人還敢用他嗎?”
“他現在知道了嗎?”
池小池搖了搖頭 “我猜,他的信都是寄單程的。況且,他為了避人耳目,選擇的聯絡對像都不是什麼緊要的人,區區一個二品文官在自家書房毒發身亡的事情,甚至不會傳到戰場上,管他是什麼艾沙、買買提、哈麥提,還是哈麻批。”
婁影提醒他:“最後那個不是姓,是罵人的。”
池小池:“……哦。”
池小池又說:“我知道啊。”
婁影忍俊不禁。
“總之,毒是他下的,戳是他親手叩上的。”池小池攤手,道,“我只寫了一封指導信而已,又沒有請他害人。是他褚子陵趁虛而入,自斷臂膀,與我時停云何幹。”
婁影失笑。
他已經了解了池小池的全盤計劃,並且成功地用低音不知不覺將池小池勾到了近旁。
婁影伸出手,輕輕搭在了他不經意放在榻邊的食指上。
這個動作不算旖旎,卻惹得池小池老臉一紅。
……婁影勾住的,恰是他戴戒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池小池沒有收回手來:“先生……”
婁影淺笑:“總算把你騙過來了。”
自從經歷上次約·炮成功的事情,池小池對婁影的心態產生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好像,沒那麼怕他了。
他小吸一口氣,道:“先生耍詐。”
婁影喜歡他這樣孩子氣的口吻:“抓到你就好。”
坐在腳踏上的池小池仰著下巴:“抓到我要做什麼?”
婁影說:“也沒什麼,想看著你。”
二人一言一語間,並未聽到外面輕輕的叩門聲。
前幾次,為著不太過顯眼,嚴元衡總在夜深時到訪,想找時停雲喝茶聊天,卻每每都被通知,公子已與公子師睡下了。
他私心想著,自己今日早些來,總可以了吧。
門口的褚子陵說,公子在裡面與公子師說話,該是還沒歇下。
嚴元衡拿好自己已經做滿筆記的兵書,確認了自己準備好的聊天道具沒有問題,略緊張地整理了一番儀容,方才抬手敲門。
然而數聲低喚之後,並無人應。
……不在嗎?
但他確實聽到內中有低低的人語聲。
嚴元衡掀了帳簾進去,視線只一轉,便僵在了原地。
時停雲正坐在軟榻上,和一名一身青衫的病弱文人對視,氛圍十分古怪。
讓他勃然變色的,是時停雲與那人搭在一起的手,和他泛起了紅意的側臉。
197.霸道將軍俏軍師(十六)
氣氛一時間是相當尷尬。
婁影反應最快,放下書,溫和謙恭地一躬身:“參見十三皇子。恕鄙人體弱,不便下拜。”
……話雖如此,他的手指還壓在池小池手上。
池小池悄悄往回抽了一下手,硬是沒抽動。
他憋著勁兒往回抽,誰想勁兒使到一半,婁影突然鬆了手。
力道一失,池小池坐著的腳凳差點翻了,另一頭高高翹起,若不是婁影及時從後托住了他的胳膊,他怕是會和腳凳一起摔個人仰馬翻。
凳腳磕在地上,哐當一聲,響得驚天動地。
池小池側過臉來,輕輕瞪了一下婁影,也沒再說什麼,起身整裰,恭敬行禮:“參見十三皇子。”
這等打情罵俏的動作,落在嚴元衡眼裡,讓他的眼睛被針扎了似的刺痛不已。
嚴元衡壓下滿腹情緒:“……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
對面的時停雲怔了片刻,動手把於風眠從榻上攙扶了起來,像是打算把他攙扶上輪椅,推出門去。
嚴元衡補充了一句:“素常,我說的是你。”
緩過那陣讓他雙眼發花的酸氣,嚴元衡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自認自己的語氣沒什麼紕漏,只是原本翻開的兵書卷冊在他手裡已微微變了形:“吾近來讀了不少兵書,很有些心得。聽聞於先生有管鮑之才,想請教於先生一些問題,可否?”
時停雲與那榻上的人對視,似是在用目光交換意見。
在二人視線交匯時,那種被針刺著的感覺重新回到了嚴元衡身上。
所幸他們沒有對視太久,時停雲起身告退,把二人單獨留在了帳中。
嚴元衡在距離於風眠很遠的圈椅上坐下,暗自吐出一口濁氣:“先生久負才名,吾雖有耳聞,卻是初次見面。”
榻上的於風眠不動聲色:“十三皇子客氣了。”
“先生何時入府?”
“建平十一年時,鄙人初入望城。”
……建平十一年,時停雲十四歲的時候。
嚴元衡放了些心:“我與停雲六歲便在一起讀書。論起相識則要更早些。他為人行事一貫跳脫,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麼不敬之處,還請先生諒解。 ”
於風眠粲然一笑:“不勞十三皇子掛心,我喜歡他這樣。”
這一記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嚴元衡給幹·懵了。
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麼,於風眠便將他的話頭截斷:“十三皇子不是說,有些問題想問?鄙人定當知無不言。”
嚴元衡把準備與時停雲探討的幾個問題,全用在了和於風眠的交流中。
於風眠的確是個好先生,一個問題講得深入淺出,又擅長舉例,哪怕是個對軍事稍有涉獵的人也能聽懂。
然而嚴元衡根本高興不起來。
這些問題,本是他想與時停雲私下里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來的。
將嚴元衡指出的幾個問題一一講解完畢,於風眠便停了下來:“十三皇子,於某可講明白了?”
嚴元衡合上書頁:“很明白。”
“於某是愛書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於風眠指著書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皺褶,“……還請十三皇子愛惜些書頁。”
嚴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緊繃了: “是。”
問題請教完畢,於風眠便說起了客套的閒話:“總聽公子談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嚴元衡不自覺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副模樣落在外人眼裡有多幼稚:“我倒是從沒聽他提起先生,只是總聽六皇兄提起。今日見面,才知先生才學卓絕。”
於風眠毫不介意:“鄙人身體不好,出身亦差,是見不得人的。虧得有了將軍認同、公子庇護,得此厚愛,鄙人實在汗顏。”
“厚愛?”嚴元衡乾巴巴地笑了一聲,“他與誰都是這樣交好。”
於風眠似是不懂他話中之意,或乾脆是懶得理會:“十三皇子還有其他要請教的嗎?”
嚴元衡起身:“打擾了。”
他出了帳篷,與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說話的時停雲擦肩而過,未曾停留分毫,便徑直走去。
時停雲在後頭叫了他一兩聲,見他置若罔聞,索xin跟了上來。
嚴元衡聽到後面緊促的腳步聲,緊繃著的嘴角總算略略鬆弛了一些。
他有意壓了壓步速。
果然,時停雲幾瞬後便追了上來:“元衡!怎麼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嚴元衡扭頭:“……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
時停雲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看樣子竟然是打算回帳去。
……他當真認為自己無事嗎?!
嚴元衡心間一酸,脫口而出:“站住!”
時停雲好奇地回過身去。
嚴元衡鐵青著臉往前走去:“來我帳中,我有事要問你。”
時停雲挑一挑眉,跟上了。
嚴元衡滿身冷肅地折返回帳,在榻上主位坐下。
時停雲絲毫不認生,在他身側落座,還主動拿了茶壺,斟了兩杯茶,一邊喝著,一邊單手把茶杯遞了過去:“嗯。”
嚴元衡接過茶杯,語氣冷硬道:“多謝。”
時停雲問:“你怎麼了?”
……好問題。
從方才起,嚴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
……我這是怎麼了?
明明那於風眠也沒有什麼不妥、踰矩之處,自己為何要對初見之人這樣陰陽怪氣?
嚴元衡把茶杯抵在唇邊,想壓一壓泛到喉嚨口的不知名的酸澀之意。
他眼睛一轉,無意間看到時停雲的右手搭在小桌案邊,食指咔噠咔噠地叩擊著桌面。
時停云自小便有這毛病,閒下來時,就喜歡敲桌面。
嚴元衡糾正過他多次,認為這不是什麼好習慣。
而這回,時停雲這個小動作激起了他比平時高上數十倍的不滿。
他豁然站起身來:“仁青!”
門外的侍衛應聲而入:“十三皇子,有何吩咐?”
嚴元衡放了茶杯:“為時少將軍打盆熱水來。”
侍衛也不問緣由,答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溫度適宜的熱水送進了帳來,並依嚴元衡之言,擺在了時停雲跟前。
時停雲挑起一邊眉毛,乖乖把手浸在熱水里,又取了被熱水浸得滾燙的毛巾,一邊擦手一邊道:“元衡,這是作甚?我手是乾淨的,斟茶而已,不必這樣嫌棄我吧。”
嚴元衡自然知道。
但只有看著毛巾擦過他的手,他的心才能稍微舒服一點。
仁青再次退下。
待帳中只剩兩人,嚴元衡終是把在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你當初同我說的那個人,可是於風眠?”
他想要從時停雲那裡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時停雲似是有意氣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若我說是呢。”
儘管嚴元衡心內早有猜想,此話落入耳中,仍是聲若雷霆,震得他耳朵都麻了,一顆心被岩漿煎熬得翻江倒海,一團火燒著似的炙熱難耐。
他抬眼望向嚴元衡:“你要告訴我父親嗎?”
嚴元衡氣得嘴唇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頓,臉頰因為憤怒浮出了梅子色的殷紅:“我不是那等告密之人!你時停雲願意糟踐你的聲名,行此……不堪之事,又與我嚴元衡何干?”
話一出口,嚴元衡便自知那“不堪”二字,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太君子,良好的教養讓他不會主動挑剔旁人的缺點。
他看得懂南疆文,知道於風眠眼角的紋飾是何意,他也知道於風眠的殘疾,他分明可以一一舉出,證明他與時停云有多麼不相配。
但即使仍是生氣,他也馬上針對自己的用詞不當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詆毀於風眠。我只是想……”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說清,他到底“想”什麼。
時停雲面色有了微妙的變化,也放了茶盞:“是啊。與十三皇子何干呢。”
嚴元衡語塞:“我……”
“十三皇子的茶不錯,洗手水也挺熱。”時停雲站起身來,“末將享受夠了,該去巡視軍營了。告辭。”
“素常,等……”
時停雲頭也不回,就和剛才的他一模一樣。
時停雲說走便走,茶水還在冒著熱煙。
嚴元衡有些頹然地坐在主座上,心裡還是酸澀得很,把時停雲方才說的話一句句顛來倒去地咀嚼著。
“若我說是呢”?
也就是說,有可能不是了?
停雲許是試探一下,想知道自己的好友會如何對待他的心儀之人,誰想自己大加斥責,直稱他“不堪”……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拿過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待把兩杯茶都喝下,靜了靜心,嚴元衡自行取了紙筆,伏案而書。
池小池折回營帳時,婁影已經在看書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腳凳,仰頭看著榻上斜臥的婁影。
婁影問他:“處理好了?”
池小池說:“嗯。”
池小池又說:“你是故意的吧。”
“是。”婁影承認得很痛快,“他總是在看你。”
池小池趴在牀邊挑眉看他。
“別誤會,我不是吃醋。”婁影翻了一頁書,道,“小孩子才會吃醋。我只想解決問題。”
婁影說得也沒錯。
這些日子,與嚴元衡日夜相處,池小池能夠感受到,哪怕他什麼都不做,嚴元衡對時停雲的感情也越發濃烈。
這種感情,或許連嚴元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地步。
不然若是有朝一日突然爆發出來,池小池也不知該怎樣替時停雲處理這段感情。
婁影問他:“拒絕了?”
池小池說:“算是吧。留了點餘地,任他怎麼理解都行。”
“我能代時停雲做的決定很多,但有限。”池小池說, “不包括決定他未來和誰在一起。我又不是老娘舅。”
婁影笑出了聲。
二人說話間,帳內的一扇窗戶被從外悄悄打開,一封信從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池小池翻身而起,走至窗邊,先開窗檢視一番,外面已經沒了人。
他把信上面沾著的細細塵灰撣去,確認上面未乾的墨跡是屬於嚴元衡的,才放心拆了開來。
這是一封道歉信,卻不是他往日端莊冷靜的行文作風。
只有墨汁淋漓的“對不起”三字,端端正正地寫在一頁紙中間,就像惹了人生氣的高中生,抓耳撓腮一番後,鼓起勇氣給暗戀的人遞的小紙條。
池小池失笑。
婁影遠遠地在牀上問:“是什麼?”
池小池把這份少年心思折了一折,收回懷裡,揚聲答道:“沒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是少年の戀愛物語ww
婁哥繼“我要做一個沒有感情的冷酷系統”之後,給自己立下了又一個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