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啊,”戚隱衝他一笑,“新娘子哪家的?改日我也上門喝個喜酒!”
“他姓戚。”男人說。
“巧了,和我一個姓。”戚隱拍拍屁股站起來,“娃娃親麽?您打哪來尋的?”
男人點點頭,“烏江。”
太巧了,戚隱還跟著他娘的時候也住過烏江。這也是小姨告訴他的,據說他娘是被不知道什麽妖魔纏上了,輾轉搬了好些地方,後來銀子花光了,才來投奔小姨。他還記得小姨說這事兒的時候滿眼揶揄的笑,掩著嘴道:“也不知道你娘這什麽運氣,動不動就招惹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你瞧你姨我活了這麽大歲數,別說什麽仙人妖魔了,連成精的靈怪都沒見過。”
“她叫什麽名兒?我在這兒住得久,認識的人多,興許能幫你找找。”戚隱說。
“犬奴。”
“啊?”戚隱沒聽明白。
“犬奴,”男人道,“他叫犬奴。”
狗崽子?戚隱有些無語,這姑娘的名兒取得委實有些隨便。
“長什麽模樣,有什麽特征沒有?”戚隱說,“臉上有沒有痣,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喜好?”
男人認真地想了想,道:“長得很可愛,喜歡吮吸我的指頭。”
“……”鬼使神差地,戚隱問,“在野地裡吸麽?”
男人點頭。
戚隱不說話了。男人也沒開口,或許是不知道說什麽。兩人眼對眼瞧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是個可怕的男人。戚隱想。
“這裡姓戚的人家不多,西門有兩家,東門有三家,你去問問,說不定能找到。”戚隱撓撓頭,說,“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還是多嘴說一句……你剛剛說的話別跟別人說了,對犬奴姑娘的名聲不好。”
男人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明白哪裡不好。
戚隱讓他等一會兒,踅身進門,出來的時候拿了把舊傘,一面遞給他一面笑道:“祝你抱得新娘歸。”
戚隱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有種青年人的朝氣。
男人望著他呆了呆,低頭接過傘,輕聲說了句:“謝謝。”
黑貓跳上石獅子,躍上他的肩膀。一人一貓撐著傘步入了瀟瀟風雨,墨色的背影,在白牆黑瓦間像一道朦朧的墨跡,慢慢暈散在巷子盡頭。戚隱想起那個男人乾淨的黑眸,映著吳塘鎮的風雨和水光,有一種恬淡的味道。
果真人不可貌相,雖長得老實,可其實是個禽獸。戚隱搖搖頭。
“嘁,窮漢,老夫撒了那麽久嬌也不給點兒吃的。”黑貓氣得牙癢癢,“老夫餓了,扶嵐!”
扶嵐低頭拿出荷包,倒出三枚銅板在掌心,“沒錢了。”
“你比他還窮!”
扶嵐沒理它,抬頭望向遠方,視野盡頭矗立了一座高塔,是吳塘鎮最高的佛塔。他收起青竹油紙傘,望了一會兒,瞬間消失。街上行人紛紛,路邊小販正忙著支開平頂棚子,沒人發現有一個男人突然失去了蹤影。再下一個瞬間,塔頂有一點墨跡逐漸擴大,現出青年男人的模樣。扶嵐懸浮在塔尖,重新撐開傘,清澈的雨滴沿著傘緣落下,跌向下方遙遠又渺小的房屋樓閣。
他張開右手,無數條淡青色的小小遊魚從掌心飛湧而出,匯入風雨。魚在風中擺尾,他借著小魚的眼睛看見東門大街的店鋪一間間開了門,拉糞車的搖著鈴鐺挨家挨戶收糞水,買菜的農人挑著擔進鎮,幾個垂髫小童在雨中瘋跑……還有方才見過的那個男孩,他正喜滋滋地把一個螺鈿小盒放進被窩,牀下有一個上了鎖的箱籠,裡面的石頭蛋蛋殼綿延出一條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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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黑貓問,“找到狗崽了嗎?”
他垂下眼簾,沉默地搖了搖頭。
“看來這個鎮子也沒有啊。”黑貓掻了搔鼻尖。
扶嵐沉默了一陣。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想起那個孩子。
他是他的小新娘,也是他的小弟弟,他喜歡那個孩子叫他哥哥,清脆又好聽。
抬起頭,不經意間望見方才那個男孩家。扶嵐說:“剛才那個人家裡有妖。”
“不關我們的事,”黑貓說,“咱們也是妖,呆瓜,妖才是我們的同類。找個地方歇歇腳,晚上啟程去下個鎮子找狗崽。他今年已經十八了,虛歲二十,凡人弱冠之齡娶妻,咱們必須盡快找到他。”
扶嵐收起傘,身子後仰,墨發在風雨中散開,彷彿要跌下高塔。只是在他跌落的一瞬間,黑色的身形一閃,像墨跡急速暈散,眨眼間又失去了蹤跡。
戚隱回去的時候客人已經走了,大約是來家裡送什麽信吧。他趴在牀上數自己的小金庫,加上祖母給的銀鈔,統共有十兩銀,足夠他在外頭賃一間小瓦房再娶鳳仙過門了。孩子不著急,反正還年輕,晚幾年再要也無妨。他心裡高興,連帶著看這破爛閣樓都順眼了許多。雨漸漸地止了,凝神聽外邊兒的聲響,這才發現家裡靜靜的,不同往日。他小姨是個大嗓門,家裡難得有清淨的時候,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消停了。
過了會兒,戚隱起來穿衣裳出門去買菜。臨出門的時候小姨靠在門框上看他,眼神頗有些怪怪的,他心裡發毛,拎著籃子小跑出了巷子。走到巷子口才發現沒帶荷包,忙又抵回去拿。家裡很靜,只有上房有人聲,戚隱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覺輕了些。
上房關著門闔著窗,天光照在菱花窗上,投出幾個朦朧的剪影。戚隱數了數,除了他和小圓,姚家人都在裡面。
鬼使神差地,他蹲在窗下,細細聽裡面的聲音。
“你說說,這孩子哪來的狗屎運!失蹤了十八年的爹竟又傳了信來,要他上仙山去修仙,還明日就派人來接!”是小姨的聲音,音調極高,幾乎要抖上天。
戚隱心裡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連忙捂住嘴。
“說錯了說錯了,他爹已經在除妖的時候遇害了,是無方仙山照顧他爹的孩子,要他上仙山。”姨爹歎了口氣道,“苦命的孩兒,爹還沒見著就沒了。”
“這不都一樣?”小姨氣得牙癢癢,“我家小山這般有天分,怎的不見有人來收?竟讓這蠢小子佔了先機!”
剛騰起來的心又落了下去,戚隱愣在了原地。
戚隱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麽感覺,彷彿是難過,卻好像又沒那麽難過。“爹”這個人對他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聽見一個陌生人死了,除了“哦”並沒有多余的感覺。只是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種聯系忽然就斷了,像極細極細的風箏線,平日牽在背後沒什麽感覺,可到了斷掉的那日,忽又覺得空虛,心裡面好像少了些什麽,漏著風。
除妖死的麽?戚隱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倒還算是一個英雄。
“娘,我也想上仙山。”姚小山說。
“唉,我也想讓你去呀,可人家明明白白說了,隻來接戚隱這一個小子。”小姨歎了口氣,又道,“娘,您怎麽說?”
屋子裡沉默了一陣,戚隱聽見老太太數佛珠的嗒嗒聲,一下一下,遲遲地。
祖母終於開了口:“小隱這孩子,看著面善,其實心硬得很呐。他娘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都沒掉,站在那兒沒事人似的。小時候姑且能說不知事兒,可八歲那年他頭一回殺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雞脖子給抹了。早年家裡窮,他又是個克親的命。本想把他扔了,誰知道又讓人給送了回來。養了這麽些年,仍是沒什麽出息,科舉考不上,也掙不著銀錢。原想給他點銀鈔,讓他娶妻成家,早點兒出去單過,想不到他有這樣的造化。”老太太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們待他這樣不好,他若是修了仙,只怕從此一走了之,再不回來了。”
“就是啊!”小姨高叫,“瞧我家小山,才二十就當上了秀才老爺,怎的沒這樣的運道!”
戚隱的心一寸寸地涼了下去。
“罷了,我給他銀錢讓他娶親,也算對得起他了。”老太太道,“這樣吧,玉娘,今晚往他吃食裡下點藥,讓他一覺睡到明日。晚上你偷偷取走他的琉璃十八子,鎖上門鎖上窗,明日仙長來,你便說小山便是戚隱。小山才是我的親孫子,小山去了仙山咱們才有好日子過。還有,那個小圓不是個安分的貨,放在家裡你也不得安生,趁早發賣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這又關小圓什麽事……”姨爹畏畏縮縮地開口。
“你閉嘴!”小姨歡歡喜喜地應道,“還是咱娘有主意,就這麽辦!”
後面他們說什麽戚隱沒再聽了,他出了門,拎著籃子踢著石子走在路上。青石板路水光瀲灩,映出他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來。
原來老太太並不是不親近人,她只是單純地不喜歡他。原來小時候他沒有走失,是老太太要丟了他。也對,買菜為什麽非去二裡地外的市集?不是那裡的菜更好,是他們怕他自己找回來。她看他的眼神不是清淡,是冷漠。
也對,他又不是人家的親孫子,人家憑什麽待他好?
其實去不去仙山的他都無所謂,他早就過了聽說書人講劍仙降妖伏魔的年紀了,小時候拿著琉璃十八子炫耀的心都埋進了過往的歲月。老百姓的日子過慣了,成仙成道高來高去離他都很遠,他想象不出那是什麽樣,也生不出多少豔羨和期待。
至於他那個爹,反正都沒有見過面,他爹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想起過他,他何必趕上去為那個男人披麻戴孝,摔瓦捧靈?
他抬起頭,陽光越過馬頭牆照在他臉上,微微有些刺眼。他想要的其實很少,一個給他銀鈔讓他娶親的祖母,一個賢良淑德的媳婦兒,這就夠了。現在祖母沒了,他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出去,石子兒骨碌碌滾到對面藥鋪的階下,他看見鳳仙站在櫃台後面稱草藥。
算啦,反正還有媳婦兒嘛。他扯了扯嘴角,靠在牆邊上。
他不想回家,在外頭一直晃悠到夕陽西下。雞蛋黃的陽光蔓到牆頭,烏桕樹的影子映在牆上,孤單又瘦弱。
他不自覺又走到藥鋪對面,眸光一掃,一個熟悉的黑衣身影映入眼簾。清晨遇見的那個男人站在告示欄邊上,黑貓蹲在他身旁,他們對面貼了魔首扶嵐的通緝令。男人靜靜在那看著,臉上沒有表情,無悲無喜的模樣。從戚隱的角度看,他的黑色側影像一根墨竹,靜謐地矗立在夕陽下。
戚隱走過去,跟男人打了聲招呼。
男人側過頭看了看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這個人看起來不太愛說話,沉靜地像一面古鏡。
通緝令上畫了扶嵐的大頭,他是一隻豬妖,生得滿頭長毛,兩隻眼睛銅鈴一樣大,鼻子底下伸出兩根長長的獠牙。扶嵐的通緝令貼了很久了,今天被雨淋過濕了個透,扶嵐的嘴上的墨暈染下來,彷彿是喝了滿嘴血似的。
十幾年前妖魔內訌,傷了好大的元氣,龜縮在巴蜀南疆偏安一隅,四方很是太平了一陣。不過這群妖裡蹦出了個大妖扶嵐,去年橫掃九垓斬殺了前任魔王。因著他的緣故妖魔止戰休戈,妖魔同奉他為妖魔共主,好生威風。扶嵐野心甚大,屢屢滋擾人間,前些日子還傳出人間與南疆交界闔村被屠的消息。
他身邊有個軍師最是狡詐,扶嵐能橫掃九垓此人功不可沒,好像叫什麽庾桑,估計也長得奇形怪狀。妖魔都長這樣。
“扶嵐,站住!今日本劍仙要替天行道,斬下你的豬頭!”他倆身邊躥過一群小孩兒,兩人一貓望過去,有個小孩兒牽著一條狗,被其他小孩兒拿木劍指著。
“哼,我才不怕你們呢!我的軍師庾桑會保護我!”那小孩兒拍拍自己的土狗,“軍師,上!”
土狗衝其他小孩兒汪汪大叫,大家一哄而散。
黑貓:“……”
戚隱笑道:“小孩兒就愛玩這樣的,我小時候也扮過扶嵐來著。”
只不過他是被同窗逼著扮的,最後還被“劍仙”們打了個鼻青臉腫。
男人沒說話。
“找到你媳婦兒了嗎?”戚隱問。
他沉默地搖頭。
戚隱心裡大概有點數了。其實這種娃娃親很不靠譜,大多數都要吹的。因為男女方一旦地位不對等了,有一方一定想要悔婚。這哥們一個人帶一隻貓,穿的衣裳也是極普通的苧麻布,不像是個有錢的。女方搬家,約莫也是為了躲他吧。
唉,雖然是個禽獸,但和他一樣,也是個苦命人。戚隱心中生出同病相憐的惆悵。
“放寬心,其實呢,媳婦兒不要她門第有多高,賢良淑德就行。”戚隱朝藥鋪指了指,“看見那個姑娘沒有,她叫鳳仙,她爺娘種地的,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家裡窮,但人家姑娘人好,溫溫柔柔的,對誰都不生氣。我打算挑個黃道吉日登門提親,聘禮都已經預備好了。”戚隱拍拍男人的肩膀,表示安慰。
扶嵐往藥鋪的方向看了看,道:“哦,是那個和別人親嘴的女人嗎?”
戚隱一愣,抬起頭,正瞧見鳳仙躲著她東家的嘴,扭頭嗤嗤地笑。他這才發現,鳳仙的裝束已經變了,發髻梳得高高的,是婦人的發式了,往日的劣玉簪子換成了金釵,流蘇垂下來,在她耳邊一閃一閃地晃動。
心裡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寂靜地坍塌,戚隱呆在了原地。
扶嵐想起今天清晨戚隱跟他道喜,斟酌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麽。他不太會說話,跟著黑貓學了很久才有一點點進步。
“恭喜啊,”扶嵐最終道,“改日我也上門喝個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