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
時近初秋,天亮得漸漸晚,禁苑里赤紅描金的燈籠長明不息,眼下也失了神采,懶怠怠地被秋風推來推去。
顧佳期做了個夢。夢裡她還是十歲出頭的年紀,拉著一個人的手,懶懶散散坐在將軍府的高牆上,極目遠望,長京城是整片蒼白落雪。
那個人笑著往她頭上扣了風帽,她伸長了脖子看,月洞門外緩慢行來一群人,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殿宇外的青竹葉子上攢了整片的雪,終於不堪重負,猝然落了下去。
那一行人走進了月洞門,身邊的人突然斂了笑容,慢慢坐直。顧佳期也僵住了。
樓下那女子身材嬌小,像個東瀛娃娃,卻端然立著,無形中平添氣勢,肩上披著玄底厚氅,上頭密密匝匝繡著青雲海棠扶桑交錯的繁複縟麗圖樣,領口鑲了一圈漆黑的細長狐毛,越發襯得頸子如天鵝一般,下巴是水滴形狀,格外惹人憐惜。
可她也戴著風帽,遮住了大半臉頰,看不清五官。
顧佳期知道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有那樣多的擁簇和隨從,宦官弓腰侍立,好似她一個人站不穩,要將一只手擱在宦官臂上,叫人扶著。這樣的排場她見過,恐怕只有宮裡的太后才有。
但不知為何,顧佳期能聽得見自己鼓動的心跳聲。身邊那人緊握了她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顧佳期心裡一個轟然作響的聲音——“別抬起頭來,別看我……”
樓下那人定定注視了一陣將軍府的牌匾,緩慢地仰起臉來。
真像個東瀛娃娃。不會說話、錦繡加身的娃娃。
東瀛娃娃注視著顧佳期。丹紅的朱唇,細巧的鼻尖,髮絲烏黑,臉頰雪白,眉痕深長如山形,眼瞳裡又靜又深……絕美的、寂靜的面容呈在欺山趕海的紛揚大雪中。
顧佳期見過這個人。每天都見,在銅鏡裡,在池塘里,在身邊人笑意盎然的眼睛裡……
這就是她自己。這是另一個顧佳期。
顧佳期是疆場上回來的武將獨女,是無法無天的耆夜王妃……她怎麼成了太后?
顧佳期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慌亂去抓身旁的人,卻抓了個空。那少年不知何時早已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叫了一聲:“夜闌!”
余光裡,樓下有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驟然轉回頭去,就在另一個“顧佳期”身旁看到了他。
他身量高得多了,依舊是那樣頎長風流的模樣,卻換了黑漆漆的爵服,眉眼間也鋪上了一層陰沉沉的桀驁。那還是他,不過看著令人生畏。
顧佳期看著看著,突然再也不能忍受,要跳下去找他問個清楚。
一轉身,“咚”的一聲,什麼東西撞到了額頭,她疼得“嘶”的一聲,半晌才有力氣爬回榻上去,在心裡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笨蛋!”
……顧佳期年紀不大,記性卻不好。這個太后的位置,她已坐了近七年了。
她雖然是太后,但皇帝尚未婚配,所以平日並沒有后妃之流來晨昏定省找臉色吃,若是運氣好,她很能有幾日松閒。
日光照進帷幄,她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卻被按住了手腕。青瞬小聲道:“娘娘,陛下和攝政王來了。王爺……王爺請您出去用膳。”
方才那一下摔得結結實實,她一時想不起“王爺”是哪個,愣愣與青瞬對視了半晌,才終於醒了一半,“他來了?”
青瞬點點頭,遞給她一杯茶。
明日是天子到西郊祭天的大日子,細枝末節一早都已敲定了,今日朝中便是一副懶怠氣,散得極早。小皇帝裴昭素來勤謹孝順,徑直往成宜宮來,順便還帶了個攝政王。
攝政王這個人脾氣壞得很,活像個夜叉,一面恨不得顧佳期這個便宜太后趕緊駕鶴西去,一面又要逼著顧佳期在他跟前做小伏低,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恨透了顧佳期。
愛屋及烏,恨烏則未免燒屋,青瞬羨慕不來顧佳期八風不動的好脾氣,生怕攝政王氣頭上來闖進寢殿吹鬍子瞪眼,連忙又推推顧佳期,“太后,王爺真來了。”
攝政王裴瑯受先帝遺詔看顧年輕的小皇帝,不免要進出后宮禁苑,卻也有陣子沒來成宜宮。若她眼下不出去,想必又有一頓苛責。
顧佳期不敢忤逆裴瑯的意思,只得爬起來,被青瞬伺候著洗漱穿衣,梳了高高的髮髻,穿了層層疊疊的衣裳,整個人被壓得像一尊光明佛似的走出去。
小皇帝裴昭還不到十七,身量瘦高,雖不是佳期生的,膚色卻和佳期有些像,透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蒼白。他原本垂著濃黑細長的眉眼坐在桌邊,眼下問了她額上的青淤是怎麼來的,又讓出上座給她,開口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早膳用什麼?”
他生母早逝,自小被先帝的鄭皇貴妃敲打欺瞞,直到十歲上登了基,才有了顧佳期這麼個便宜母后。
那時顧佳期也才十七,“母子”二人在宮中舉步維艱,一樁樁一件件都要從頭做起,裴昭怕麻煩,一向是佳期用什麼他也要用什麼。
青瞬見怪不怪,將早膳傳了來。一時宮人安置碗碟,林林總總擺了一桌,攝政王裴瑯負手站在桌旁,一身玄色衣袍硬挺如鐵,束得肩腰長腿全都不可親犯。
他就像尊神像似的,仗著佳期個子矮,居高臨下將她打量了一圈,他那目光裡夾著刀子,刮著骨頭縫轉得人頭暈,在她額角上隱約的青淤上一停,忽然嗤地一笑。
偏生雪花入水似的,佳期一張臉上漣漪都不濺一個,在桌邊坐下,頷首道:“王爺早。聽聞前日王爺遇刺,刺客可逮著了不曾?”
他稍微一哂,看都懶得看她了。
宮人照例試過了毒,裴昭舉筷用了幾口,見裴瑯不動彈,忽抬頭道:“王叔不喜歡這碗箸?”
原本裴瑯既然要來蹭飯就該有一分蹭飯的樣子,卻幹坐著不動手,擺明了是給人看臉色。佳期心中腹誹,盥了手,抿了半羹粥,權作未聞。
裴瑯倒也不見外,向青瞬微微一笑,吩咐道:“上次的銀雪面可還有?”
他這麼一笑,一臉兇戾氣息都無影無踪,只是眉眼烏黑髮亮,唇角上挑,挑起一個不大明顯的酒窩,就彷佛還是當年那個貴氣囂張的少年金吾衛似的。
耆夜王裴瑯當年是長京擲果盈車的美少年,帶著金吾衛大搖大擺走一圈集市,能硬生生攢出半個月的軍餉來。
——可惜世殊時異,那鋪張自得的少年早就性情大變,如今闔宮上下最招人怕的就是他,青瞬非但沒看出什麼潑天美色來,還憑空生了半兩雞皮疙瘩,當即把頭一低,應了一聲出去叫面。
裴昭皺了皺眉,裴瑯已笑出了聲,“蹭陛下一口面,陛下有這般不情願?”
裴昭臉色未變,搖頭道:“王叔盡揀費事的玩意。”
裴瑯瞟了一眼佳期,見她低頭只管吃粥,笑道:“不費事做什麼?陛下人住宮中,有所不知,這天還未大亮,臣若是即刻就回,恐怕府裡的廚子還未起,臣自小雖不比陛下嬌生慣養,餓壞了腸胃卻也麻煩。”
此人尖酸刻薄慣了,裴昭性子溫和冷淡,最煩事端,平日聽了這些話,都當沒聽見,今日卻提唇笑了一下,四平八穩道:“王叔嫌朕上朝敷衍,那就直說好了,做什麼夾槍帶棒?”
佳期看他一眼,見他笑意只在唇邊,絲毫未達眼底,猜度著大約是朝上又有什麼不愉快,不由心裡打鼓——裴昭雖然大了,可坐在精瘦頎長的裴瑯身邊,顯見得是個文弱少年,尤其佳期知道裴瑯昔日刀下亡魂無數,今日權傾朝野,更是誰見誰怕。
裴瑯今日倒好脾氣,揉揉眉心,像是家中小輩難纏似的無奈,笑道:“這可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臣冤枉。何況這朝也是陛下的朝,哪輪得到臣子來嫌?”
佳期低頭吃粥,在心裡默默寫了“無恥”二字,力透紙背。未等裴昭回話,她已經抬起頭來,指節無聲地叩叩桌面,“陛下,君子端方。”
顧佳期覺得自己偶爾運氣也好,裴昭自十歲起承她庭訓,竟當真死心塌地將她當做太后恭敬,當下“是”了一聲,當真不再理會小人裴瑯。
銀雪面也上來了,裴瑯拿起筷子,佳期卻突然吩咐道:“試。”
試毒的宮人忙走上前來,“王爺?”
試毒原本是極尋常的,尋常得就像用鼻子呼吸一般,但缺了這個尋常,日後有什麼差錯就說不清,所以裴瑯若是因為這個生氣,實在是很沒道理。
但裴瑯盯著她,一邊不動彈,一邊仍死死霸占著那碗麵。
佳期行得端坐得直,任由他看,不怕他把自己盯出個窟窿來。最終裴瑯敗陣,冷笑了一聲,向後一靠,翹起腿來,讓宮人把銀筷子伸出來。
佳期對裴瑯素來提防,裴昭也看慣了,放下碗箸出去找人牽馬來餵。大約是因為自小被關得嚴,裴昭性子冷淡,只對眨著大眼睛的小馬有幾句體己話說,可惜御前的金吾衛將他看管得嚴,只有顧佳期睜只眼閉只眼,他便在成宜宮後養了幾匹小馬,每日下朝便先來成宜宮,外頭傳的“孝順”其實都餵了馬。
成宜宮原本就大而空曠,少了一個人,越發安靜得讓人發慌。佳期做完了方才那一出,現在才覺出後怕,連調羹都不敢碰到碗沿,生怕弄出點什麼動靜來讓裴瑯注意,正聚精會神,卻還是聽裴瑯叫了她一聲:“好了?”
她“嗯”了一聲,“好了。”
“不過是個風寒,拖了這好些日子。”
佳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順著脊梁骨爬了上來,卻抬眼沖他點了點頭,顧左右而言他道:“秋老虎罷了。”
她一向是問什麼不答什麼,裴瑯也習慣了,收了脾氣,挑起一筷子麵,“知道秋老虎,還往外跑什麼?”
這便是說正事了。
前幾年皇帝年紀小,祭天事宜都是太后和攝政王代行,今年是皇帝頭一遭親自祭天。裴瑯素來惡形惡狀,慣常給皇帝難堪,想必也嫌太后在場時總是攪渾水,礙手礙腳。
佳期放下碗筷,“陛下還小,今年頭一次出宮,西郊又不算近,難免——”
“得了,”他掃了一眼佳期瘦削白皙的臉,目光還是像刀子,在她頸間那道極其淺淡的舊傷痕上一頓,繼續說道:“你是太后,想去就去,犯不上跟本王交待。”
他伸出手來替她拉了一下領口,遮住了那道傷疤,佳期這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個眼神的意思,原來是叫她遮住傷疤,不由得怪自己愚鈍。
然而他的指根碰觸到了滑膩香軟的肌膚,聲音竟也連帶著懶散了些,“只是自己留神別添亂,外頭麻煩得很,太后娘娘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那寶貝陛下可全要疑到本王頭上來。”
他的手指上有一層習武之人常見的薄繭,硬硬地刮過佳期的脖頸,帶得一陣酥麻四散。不知是不是幻覺,佳期覺得他神情璦昧,不禁想起之前那幾次,直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連忙向後躲避,極小聲地說:“……外頭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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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瑯素來嫌佳期在這上頭太笨——就算原本沒什麼,這樣嬌嬌俏俏的幾個字一出,也是十分助興。
他的手順勢向下,猛地掐住了面前人止盈一握的腰,指腹輕揉了揉,卻捨不得鬆手了,“本王又不是要你高興才立你做太后的,沒人還有什麼意思?你這陣子倒會躲清淨,可躲得到哪去?”
佳期又酸又疼,又聽得青瞬和裴昭在外頭說話,聲音漸近,她急得眼圈都紅了,慌亂去扒他的手,“……今天不行,別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