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前給姑娘看診的大夫又來了,香梅打起簾子將人請入,春燕則早已垂下了牀頭的幔帳。
一方白帕搭在宋初渺纖瘦的細腕上,老大夫拈著白須替她診脈。
小姑娘的指尖垂著,一眼便能看到上頭的繭子和道道舊傷痕。
宋初渺是被春燕推搡著坐到牀上去的,單手抱膝蜷著,盯著足尖瞧了好一會,便覺不大舒服,想要換個姿勢。
幔帳裡頭的人忽地動了一下,春燕盯得緊,忙趁大夫診完脈就將宋初渺的手塞回,再把帳子掖嚴實了。
外人瞧來,是小心護主的舉動。
宋承澧不便進,就等在外間。
聽過老大夫診斷後,讓香梅請他去開方子。
妹妹的身子還是那般的狀況,需滋補與靜養。
不過這長年積攢下來的虧損,本就是要慢慢調養,急不來的。
宋承澧離開後吩咐,往院子裡又送入了不少東西。
春燕瞧瞧這,看看那,歡喜的不得了。
留了幾樣必要的給那啞姑娘,其餘的就都成了她的。
香梅瞧著這些倒是越發不安。
雖說姑娘是這般狀況,但老夫人和少爺那似乎並未輕視,若再等到老爺回來,被發現了……
正想著,便又被春燕催罵著去煎藥了。
一整日間,宋初渺腦子也並非總是混沌。
迷糊一陣後,也會清醒一陣。
有時候記憶自個兒在雜雜亂亂的交纏,有時候也會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不知是身子有恙的緣故,還是多年驚懼,在內心深處,時常不敢相信自己已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所以旁人看來,覺得她常常神情恍惚和遲鈍。
春燕給她遞藥的時候,就不知她在想什麼。
將泛著熱氣的藥湯抵到了她唇邊,有些不耐煩。
“看什麼呢,趕緊喝了。”
她也不想這麼麻煩,但怕這啞巴不吃藥,萬一再病出個什麼好歹來。
叫人察覺了去。
她是貪財戀奢,可也得這啞巴好好的才行,否則也沒眼下這種舒坦日子過。
宋初渺聞到藥味,苦的。
但她只皺了皺眉頭,還是低頭吹涼,小小抿了一口。
苦也要喝的。
以前在山裡,病了想要碗藥,那農婦也不一定會給。
春燕見她小口小口抿,不知一碗要喝到猴年馬月去。
失了耐性,湊近將藥碗一抬,想要給她灌得快一點。
太燙了。
宋初渺猝不及防被灌了半碗,嗆到咳嗽起來,伸手推了出去。
碗被碰翻,熱燙的藥汁潑了春燕一身。
春燕燙得一聲尖叫,臉都黑了。
竄出了火氣想撒,卻見這啞巴突然把帳子一扯,縮進了牀內。
還是聽到動靜的香梅進來,好不容易勸著扯著罵罵叨叨的春燕出去了。
宋初渺坐在牀角,將臉都咳紅了,才順過氣來。
雖然時有迷糊。
可她們在欺負她,她知道的。她們拘著她,她也知道的。
想到剛剛那些湯藥全潑在了春燕的領口胸前。
宋初渺舔了舔齒間餘留的苦味。
唔……潑低了。
……
春燕被湯藥毀了件最愛的衣裳,脖子還燙出了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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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裡淤了氣。
之前還與她同席用食的。
這之後,就都吃剩了再給那啞巴端去。
那啞巴雖說又聾又傻,可也是個麻煩的。
平日春燕都打發香梅去看著她。
可一回宋初渺獨自在院中走動,一個不留意,竟到了院門附近。
還是香梅及時找見,給拉了回來。
也不知那啞巴是有意無意,乾脆就連房門都不讓出了。
近來天氣涼了許多,院內又送進了些牀褥和衣裳。
自然,一樣都沒到宋初渺的手裡。
宋初渺晚間發冷,便會蜷成一團。
可這夜落了溫差,縮著身子,卻還是冷。
夢裡更冷。
她穿著粗制簡陋的大紅喜服,被捆著推上了驢車。
風很大,吹得她不住發顫。
那農婦在後頭一路罵著她。
罵她個賠錢貨,竟病壞了底子,白給兒子養了幾年,卻是個下不了蛋的。
農婦是個虛榮的。
當年看中她樣貌,想著買回給殘腿的兒子當個養媳,定能生個漂亮的娃。
於是拿出攢了大半輩子的四兩錢給買下了。
誰想中看不中用,不過病了幾回沒管,啞了不說,竟還留了病根。
正好隔壁村一個粗鄙獵戶看上了,又撞好運發了點小財,就拿了十兩將她給買了。
聽說,那個獵戶以前娶過妻的,但被他打死了。
能不能生獵戶不在意,只要身子乾淨,長得貌美就成。
她就這麼被送到了獵戶家。
獵戶在外頭喝酒,她被捆著鎖在屋子裡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突然變得異樣安靜。
接著那扇緊鎖著的木門,被人一腳破開了。
進來的不是獵戶,而是個身姿英挺,神情冷戾,衣擺還沾著血跡的男子。
宋初渺看清他的臉,便醒了。
眨了眨眼,眼前黑漆漆的。
她扯了下單薄的被子,攥了攥有些發麻的雙手,無聲呼出一口氣。
是噩夢,真實的,但過去了的噩夢。
有人將她給救出來了。
青洵表哥……
宋初渺坐了起來,將被子緊緊裹了裹,可還是太冷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凍壞過,要留心些。
輕聲下地,宋初渺開櫃翻了翻,沒翻到什麼,便走了出去。
春燕睡在外間。
她搭了兩牀被褥,很溫暖。
春燕雖睡外間,但牀褥用具,遠比里間舒適享受。
她本不要睡這的,可誰叫那啞巴一不留神就會亂走。
香梅又不牢靠,她只好自己看著點。
宋初渺想了想,走到春燕身旁停下。
春燕睡得太香,絲毫沒有察覺到。
她伸手扯了幾下,也沒醒。
宋初渺就輕輕一拉,把上面那條被子扯了下來,滾成一團抱在懷裡。
回去睡覺。
春燕凍了大半夜不自知,第二天便著了涼,頭痛得去了半條命。
還納悶另一牀被子去哪了。
氣衝衝去瞧啞巴牀上,見只有一條薄被,不禁打了個哆嗦。
好好的竟會消失,莫不是撞鬼了?
宋初渺小口小口喝著藥,似聽不見她在一旁驚驚乍乍。
早上一醒,她就把被子疊好塞牀底下遮住。
藏起來了。
……
鐘全一早便起了,頂著眼下兩團青色,去客棧後頭喂馬。
跟隨少爺趕路,常常經過幾個城鎮才宿一個,自然沒能睡好過。
一開始尚有些納悶,後來也琢磨出來了。
少爺趕著回京城,應當是那表小姐的緣故。
鐘全並非從小就在侯府,在他來少爺跟前時,表小姐已經丟了。
宋家老爺帶著回老家,下人沒看好被人拐子抱走了,之後找回了屍首這些事,他也有聽過一二。
但少爺卻認為表小姐沒死,一直在暗中追查著。
都找五年了,鐘全覺著即便真活著,也無望了。
可沒想不久前,少爺不知何處得來的線索,一番日夜兼程,竟真將表小姐給找見了。
他們趕到時,那個獵戶酒氣熏熏,嘴裡調笑的話語粗魯不堪。
鐘全都還沒能看清少爺身影,那人就已被一劍穿喉釘死在桌上。
在救出表小姐後,又去處理了那農婦一家。
他跟著少爺這幾年,還是頭一回見他那樣的戾色氣場,漆黑的眼裡泛起紅光,鷹狼一般。
光回想,都讓人發怵。
馬吃飽後噴了個響鼻,鐘全拍掉手上的草,回去時在客棧門口遇上回來的沈青洵。
還當少爺未起,沒想都已經出門走了一圈。
沈青洵手裡捧了個紙包,鐘全瞄了一眼,是松子糖。
他奇道:“這種地方,還有賣松子糖的?”
做的是不怎麼精緻,但瞧著似乎挺甜的。
沈青洵吃了一顆,將紙包往懷裡一揣:“好了就走。”
“是。”鐘全轉頭去牽馬。
走了兩步想起來。
少爺不是不愛吃甜食麼?
往北境跑了個來回,沈青洵到京城這日,沒回定安侯府,而是先去了宋府。
沈青洵突然上門,又是風塵僕僕的模樣。
宋承澧雖感意外,還是將人請了進來。
兩人此前未有過多少接觸,宋承澧能憶起的,也就是幼時幾面的印象。
冷漠孤僻,透著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態。
倒是他那妹妹沒心沒肺,明明是個膽小的,卻總喜歡粘著他,被凶了還傻樂著。
他還在回憶,沈青洵已直言來意,要去看看宋初渺。
一路到了小院,宋承澧說起宋初渺要靜養。
話未完,沈青洵只點了點頭,便徑直大步入了院內。
宋承澧一愣,驚訝這人怎麼就跟回了自己府上一樣自如?
既然都說了要靜養,自然就是不便打擾的意思。
但尋思著他這人就這樣的性子,且又是尋回妹妹的恩人,就只好讓自己別放在心上,匆匆跟了進去。
宋初渺腳有些涼,正坐在牀邊蜷著腳指頭,忽聽到外頭春燕和香梅恭敬說話的聲音。
微微側著腦袋,還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聽了聽,辨認出是宋承澧的。
他話音落下後,外頭又出現了第四個人的聲音。
宋初渺眼一動,抱著膝蓋不自覺坐直了些。
目光中透著幾分疑惑。
她好像,聽見了表哥的聲音……
沈青洵一回來就先往宋府趕,自然是想要來見宋初渺的。
但眼前兩個丫鬟,一言又一語的,全是一副守著裡頭,阻攔又為難的模樣。
“姑娘剛吃了藥歇下了。”
“姑娘這兩日睡不安穩,這會兒好不容易才睡熟的。”
“等姑娘醒?這……可姑娘如今不便見人。”
“是啊,我和香梅近身伺候前,都要先再三安撫才行……”
沈青洵有些遲疑了。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再執意要入,不太合適。
況且她的情況特殊,這怎麼說也是女子的閨房。
這裡又並非自家侯府,他自己不在意,總要在意她的。
況且她既然睡了,再這樣門口說話,怕吵擾了她。
大不了等入了夜,再翻進來遠遠看上一眼,看她的身子調養得如何了。
宋初渺已經下了牀,剛摸到里間鎖住的門,便聽春燕和香梅又在熟練地編造。
先前可以不理會,可現在表哥來了。
外頭靜了一瞬後,似響起了遠離的腳步聲。
宋初渺的心驀地提了起來,呼吸變得有幾分急切。
要走了麼?
被送回來那日,迷迷糊糊間似察覺到他,來了身旁後又離開。
翌日醒轉,依稀記得有一句等他,不知是真是夢。
但宋初渺還是乖乖地,等著。
可現在,卻又不管她了嗎?
她轉身往四處看,視線落在了桌上放置著的瓷壺杯盞。
裡面沒剩多少,茶水也涼了很久。
宋初渺幾步到了桌邊,捧過,舉起,砸了出去。
房中驟然傳出一陣碎裂的清脆響聲。
門外人腳步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