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九)
南疆, 軍帳中。
帕沙是個黑臉膛的漢子, 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他擡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一手拿著一頁信紙,另一手抵在羊皮地圖上, 搜索著某個地點。
在地圖前站著一個中原模樣的人,是哪怕見過幾面也不會眼熟他的、標準的三四十歲中年漢子的相貌。他一手抓著羊皮帽子,嘴巴咧得很大,也看不出個笑模樣, 脖子向前探著,不住用帽邊滾鑲著的毛皮去蹭下巴上源源不絕的汗水。
帕沙看了一會兒,才冷淡道:“下去領賞吧。”
那漢子的唇角這才諂妹地翹起,笑盈盈地連鞠兩躬:“謝老爺, 謝老爺。”
他彎著腰,蝦米似的退了出去。
待人離開,帕沙才冷哼一聲。
他的副將跟上來, 神情晦暗:“帕沙大人, 這姓褚的話,您還要信嗎。”
帕沙沈銀, 竟是一副默認的模樣。
“您為何還要相信他?!”帕沙的副將是艾沙的侄子, 為叔叔之死惱恨至極,“艾沙大人暴亡是他一手促成, 咱們也從那火漆中驗出了鴆毒。他那信, 明擺著就是要害艾沙大人!”
帕沙語焉不詳:“他傳過很多有用的密訊來, 是我們在北府軍裏埋下的一根駱駝刺,怎能輕棄。”
副將不平:“前些日子定遠大敗,折了數千精兵,不就是他要我們去攻打的嗎?”
帕沙有些煩躁,略略提高了聲音:“可他給的訊息沒有錯!我們三攻定遠,那溫非儒確實未曾出戰!”
副將不說話了,但看他的面色,半絲也不像是被說服的模樣。
他問:“難道將軍認為,北府軍真要攻打扶綏?”
扶綏乃南疆在前年的大戰中攻下的一處城池,與裴城一樣,處於鎮南關邊界位置,城防堅固,易守難攻。
因為扶綏的地理位置不算優越,又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北府軍為著休養生息,面對著這片鋼鐵堡壘,一年未動。
帕沙問:“你為何認為北府軍不會奪城?”
副將道:“屬下不是不信您的判斷,是不信那姓褚的話。北府軍一年未動,何以要在現在攻打扶綏?”
帕沙反問:“你知道十三皇子到邊境代那中原老狗巡視之事嗎。”
副將一怔。
帕沙低頭望著羊皮地圖:“中原狗子們好大喜功,那時驚鴻也不會例外,自然是要找場好仗打給那皇帝老兒看。裴城之勝近在眼前,自是要趁著士氣高昂,一鼓作氣,再奪一勝。扶綏,是最佳之選。”
帕沙指著地圖上的扶綏:“……扶綏不算大城,論其地形卻是易守難攻,他們不需強攻,只需圍城,三千兵馬足矣。而扶綏附近,一兩日內能調動起來的北府軍,最多也只有三千。”
副將:“城中兵馬有整整兩千。挾地之險,總能撐到援軍來吧?”
帕沙:“你蠢嗎?你算一算,扶綏地處鎮南關邊,小城一座,信哨五日一放,以示安全,若是中原狗子們只圍城,不攻城,難道要將士們放棄城險,以兩千兵馬硬撼三千之敵不成?”
副將仍不信服:“扶綏雖無烽火臺,但存有示警用的信哨,而五日不報平安,便會有近軍派探子查探情況。況且屬下記得分明,以日期推算,吳宜春吳將軍的運糧軍才運新糧到扶綏不久,五日之圍,扶綏何懼?”
帕沙再問:“……那你可記得,扶綏全城的飲水,只靠扶綏河供給?”
副將語塞。
“扶綏河不過一條支流,如今春至不久,水量不大,若北府軍設計,截斷水流,扶綏城內水源斷流,只靠幾口井渠,又能支撐多久?”
副將意識到事態嚴重,總算松了口氣:“將軍以為我們該如何?是否應該將此事稟告給鐵木爾將軍?”
帕沙擺一擺手:“艾沙身死,我擅自回城處理他的身後事,已經叫鐵木爾對我生出不滿。再說,我這些年為他送了多少功勛,也該讓我們自己人受些益處了。”
“可沒有鐵木爾將軍手令,我們不能私自調兵……”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帕沙偏綠色的眼睛一轉,顯出幾分狼似的狡詐,“吳宜春的運糧軍剛離開不久。”
副將蹙眉:“吳將軍……運糧軍雖有五千之眾;但論戰力,咱們營中將士足可以一敵二。”
“再加上被圍困扶綏的兩千精兵呢?”帕沙放下信,雙手按在地圖邊緣,“北府軍此行是秘密奔襲,打的就是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也不會真調大軍,攻打區區一座小城,如今他們的戰術被我們所知,秘密便成了個笑話。”
他吐出一口氣:“用最好的馬,給吳將軍送信。告訴他,他不必再成天與糧草作伴,立功的機會來了。以扶綏的兩千軍為主戰力,他們不必太費心力,只需從旁作輔,內外合攻,便是大功一件。”
“最重要的是……”他繼續道,“那十三皇子有可能前來督戰,畢竟這一戰是打給他看的。他若是能抓了那狗崽子,無論生死,那他便一腳上了青雲梯。”
副將多嘴問了一句:“以信件送出的時間,北府軍該是剛剛開拔。那為何不直接送信至扶綏,以免……”
帕沙的綠眼珠一斜,嘴角勾出一點冷冷的笑來。
副將想通了,立時道:“那屬下這便去寫信,要吳將軍點好兵馬,做好萬全準備,待扶綏彈盡糧絕,再去馳援。”
帕沙微微頷首,欣慰於他的開竅:“去辦吧。”
走至帳前,副將猶豫一番,回過頭來:“將軍,說了這許多,屬下仍有一事不明。……您為何這麽信任一個中原人?”
帕沙不言,只揮了揮手,叫他出去。
副將領了軍令,默然告退。
帕沙撫平羊皮地圖的卷角,想起了兩年前,艾沙珍之重之地捧到自己眼前的那張紙。
那是一塊拓印上的玉佩痕跡。
印記鮮紅分明,上面是南疆王才能使用的鷹標。
他興奮道:“你可知這是從哪裏來的?……你記得褚子陵嗎?總為我們傳遞消息的那個中原人?據他說,此物是他生父留給他生母的紀念之物。”
當時的帕沙明白了艾沙話中之意,稍有震驚,卻不很以為然:“怎知不是仿制?”
艾沙道:“此人與我們通了三年的信,他確是時驚鴻府中之人,也確是給我們提供了許多訊息。”
帕沙不屑:“就算他當真是王之遺珠,一個私生子,能有何作為?”
時至今日,帕沙仍記得艾沙亮著的眼睛:“私生子,也能做我們的青雲梯。”
“青雲梯”三字,在帕沙腦中回響。
彼時,他嘲笑艾沙太過信任褚子陵,但幾年過去,他也早在無形中,把褚子陵當成了一把好梯子。
細想一番,褚子陵豈不也是這樣?
既然是彼此利用,那便用利益說話罷。
正如艾沙曾經所言,褚子陵幫了他們這麽多,為何會無故毒死艾沙,白白斷了自己培植了近十年的勢力?
沒有道理。
信是能被替換的,或許是哪個仇恨艾沙的小妾或奴隸做的也說不定。
最糟的情形,也不過是時家發現了有人在向外傳遞訊息,攔截下了信鴿,借他之手,反將一軍,鏟除收信之人,卻沒能查到送信之人是誰。
那褚子陵心思細密,右手寫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左手卻能仿時停雲瀟灑行雲的字跡,且從不以左手之字示人。而那時小公子的字聽聞在望城是一絕,常有人臨帖模仿,時停雲又信賴他身邊之人,想必是沒有懷疑到褚子陵身上來,否則此等國賊,定會立時殺之,哪有繼續留在身側之理?
帕沙將羊皮地圖慢慢卷好,綠色眼睛裏閃著石頭般的冷澤。
……退一萬步說,褚子陵的意圖與身份當真被時停雲發現了,此番通風報信,意在調自己所部之兵去送死,也是爛棋一步。
他不會妄動,哪怕要送死,也是吳宜春去。
端看事態如何發展吧。
與此同時,在距扶綏五十裏外的一處小城內。
池小池已先行來到此處安營。
奔波至此花了整整半日,一來便又安排了許多事務,如今池小池已困倦得狠了,不及回房,就在一間臨時開辟出的、當做指揮所的府邸正廳,撐著腦袋睡著了。
褚子陵入室斟茶,看見李鄴書坐在公子的下位,皺著眉頭,手持一張地圖,對著一張沙盤思考。
褚子陵把茶放下,問:“你在看什麽?”
李鄴書噓了一聲,確定他沒有吵醒打盹的公子,才道:“小聲些,公子累極了。”
褚子陵嘴角微微一撇。
當真是小廝眼界,小題大做,在軍營之中,這等勞碌算得了什麽?
他俯身欲看李鄴書手中的地圖。
李鄴書卻將地圖斂起,一本正經道:“不可。這是公子交給我的。”
褚子陵意外地看著他:“公子允我參議軍中之事,你忘了?”
李鄴書仍捂著不給看:“公子說此事涉及機密,只讓我一人參悟,不讓我同外人說,也不叫我問外人。”
褚子陵逗他:“你看的不就是扶綏地圖?此計是公子所設,我從旁協助,對我而言有何機密可言?再說,我又非是外人。”
沒想到李鄴書不吃他這套,護食地捂著地圖繞到沙盤另一側,認真道:“你怎樣說,我也不會給你看的。我以前也從未過問過公子交給你的戰策。”
褚子陵楞了半晌,回過神來後好氣又好笑。
……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李鄴書的腳步聲似是驚了上位之人,池小池醒過來,揉一揉眼睛,坦然地飲下了褚子陵剛剛端上的熱茶。
褚子陵在旁笑道:“公子,好消息,城中存放信哨的倉庫已經被死士滲了進去,信哨事前被澆了水,全成了啞炮。”
池小池點了點頭。
李鄴書卻道:“可……公子,我覺得這次攻打扶綏,略有不妥……”
池小池放下茶盅,耐心問他:“如何不妥?”
李鄴書不大自信,看了一眼褚子陵,結結巴巴道:“我們……真能在五日內破城嗎?若是城中兵士因著缺水,魚死網破,沖出城來決一死戰……”
池小池不言,笑著轉看褚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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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子陵也覺得好笑:“阿書,北府軍不是酒囊飯袋,南疆人也不過是兩肩挑一顱,何必長他人誌氣?兩千對三千,哪有戰不過的道理?”
李鄴書有點著急,略口吃地舉起地圖比劃:“公子,我只怕有人設了個口袋,擎等著我們往裏鉆呢。”
褚子陵的心猛一跳,張口便是反駁:“軍隊調動乃是機密之事,只要沒有內應,此戰便是十拿九穩。況且,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怕這畏那,仗就沒法打了。”
李鄴書沒有經驗,見公子沒有反駁褚子陵的話,只好緘口。
“莫要想這麽多了。”池小池起身,“阿陵,回去收拾休息一番,今夜隨我披掛上陣。”
褚子陵眼睛一亮,轉看了一眼有些垂頭喪氣的李鄴書,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隱憂而感覺好笑。
不過是個連想戰策都要絞盡腦汁的小孩子罷了,論到公子對自己的信任,他又如何能比得過自己呢?
池小池出門去,繞到後院,拿涼水拍臉醒神。
婁影搖著輪椅從他身後出現,笑道:“打算動手了?”
“……褚子陵想做鴨,還想立牌坊。”池小池用他遞來的毛巾擦臉,露出一雙笑眼,“……那我就替他紋一個半永久牌坊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