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203章

發佈時間: 2024-05-13 14:4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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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九)

南疆,軍帳中。

帕沙是個黑臉膛的漢子,臉上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他抬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一手拿著一頁信紙,另一手抵在羊皮地圖上,搜索著某個地點。

在地圖前站著一個中原模樣的人,是哪怕見過幾面也不會眼熟他的、標準的三四十歲中年漢子的相貌。他一手抓著羊皮帽子,嘴巴咧得很大,也看不出個笑模樣,脖子向前探著,不住用帽邊滾鑲著的毛皮去蹭下巴上源源不絕的汗水。

帕沙看了一會兒,才冷淡道:“下去領賞吧。”

那漢子的唇角這才諂妹地翹起,笑盈盈地連鞠兩躬:“謝老爺,謝老爺。”

他彎著腰,蝦米似的退了出去。

待人離開,帕沙才冷哼一聲。

他的副將跟上來,神情晦暗:“帕沙大人,這姓褚的話,您還要信嗎。”

帕沙沉銀,竟是一副默認的模樣。

“您為何還要相信他?!”帕沙的副將是艾沙的侄子,為叔叔之死惱恨至極, “艾沙大人暴亡是他一手促成,咱們也從那火漆中驗出了鴆毒。他那信,明擺著就是要害艾沙大人!”

帕沙語焉不詳:“他傳過很多有用的密訊來,是我們在北府軍裡埋下的一根駱駝刺,怎能輕棄。”

副將不平: “前些日子定遠大敗,折了數千精兵,不就是他要我們去攻打的嗎?”

帕沙有些煩躁,略略提高了聲音:“可他給的訊息沒有錯!我們三攻定遠,那溫非儒確實未曾出戰!”

副將不說話了,但看他的面色,半絲也不像是被說服的模樣。

他問:“難道將軍認為,北府軍真要攻打扶綏?”

扶綏乃南疆在前年的大戰中攻下的一處城池,與裴城一樣,處於鎮南關邊界位置,城防堅固,易守難攻。

因為扶綏的地理位置不算優越,又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北府軍為著休養生息,面對著這片鋼鐵堡壘,一年未動。

帕沙問:“你為何認為北府軍不會奪城?”

副將道:“屬下不是不信您的判斷,是不信那姓褚的話。北府軍一年未動,何以要在現在攻打扶綏? ”

帕沙反問:“你知道十三皇子到邊境代那中原老狗巡視之事嗎。”

副將一怔。

帕沙低頭望著羊皮地圖:“中原狗子們好大喜功,那時驚鴻也不會例外,自然是要找場好仗打給那皇帝老兒看。裴城之勝近在眼前,自是要趁著士氣高昂,一鼓作氣,再奪一勝。扶綏,是最佳之選。”

帕沙指著地圖上的扶綏:“……扶綏不算大城,論其地形卻是易守難攻,他們不需強攻,只需圍城,三千兵馬足矣。而扶綏附近,一兩日內能調動起來的北府軍,最多也只有三千。”

副將:“城中兵馬有整整兩千。挾地之險,總能撐到援軍來吧?”

帕沙:“你蠢嗎?你算一算,扶綏地處鎮南關邊,小城一座,信哨五日一放,以示安全,若是中原狗子們只圍城,不攻城,難道要將士們放棄城險,以兩千兵馬硬撼三千之敵不成?”

副將仍不信服:“扶綏雖無烽火台,但存有示警用的信哨,而五日不報平安,便會有近軍派探子 查探情況。況且屬下記得分明,以日期推算,吳宜椿吳將軍的運糧軍才運新糧到扶綏不久,五日之圍,扶綏何懼?”

帕沙再問:“……那你可記得,扶綏全城的飲水,只靠扶綏河供給?”

副將語塞。

“扶綏河不過一條支流,如今椿至不久,水量不大,若北府軍設計,截斷水流,扶綏城內水源斷流,只靠幾口井渠,又能支撐多久?”

副將意識到事態嚴重,總算鬆了口氣:“將軍以為我們該如何?是否應該將此事禀告給鐵木爾將軍?”

帕沙擺一擺手:“艾沙身死,我擅自回城處理他的身後事,已經叫鐵木爾對我生出不滿。再說,我這些年為他送了多少功勳,也該讓我們自己人受些益處了。”

“可沒有鐵木爾將軍手令,我們不能私自調兵……”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帕沙偏綠色的眼睛一轉,顯出幾分狼似的狡詐,“吳宜椿的運糧軍剛離開不久。”

副將蹙眉:“吳將軍……運糧軍雖有五千之眾;但論戰力,咱們營中將士足可以一敵二。”

“再加上被圍困扶綏的兩千精兵呢?”帕沙放下信,雙手按在地圖邊緣,“北 府軍此行是秘密奔襲,打的就是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也不會真調大軍,攻打區區一座小城,如今他們的戰術被我們所知,秘密便成了個笑話。”

他吐出一口氣:“用最好的馬,給吳將軍送信。告訴他,他不必再成天與糧草作伴,立功的機會來了。以扶綏的兩千軍為主戰力,他們不必太費心力,只需從旁作輔,內外合攻,便是大功一件。”

“最重要的是……”他繼續道,“那十三皇子有可能前來督戰,畢竟這一戰是打給他看的。他若是能抓了那狗崽子,無論生死,那他便一腳上了青雲梯。”

副將多嘴問了一句:“以信件送出的時間,北府軍該是剛剛開拔。那為何不直接送信至扶綏,以免……”

帕沙的綠眼珠一斜,嘴角勾出一點冷冷的笑來。

副將想通了,立時道:“那屬下這便去寫信,要吳將軍點好兵馬,做好萬全準備,待扶綏彈盡糧絕,再去馳援。”

帕沙微微頷首,欣慰於他的開竅:“去辦吧。”

走至帳前,副將猶豫一番,回過頭來:“將軍,說了這許多,屬下仍有一事不明。……您為何這麼信任一個中原人?”

帕沙不言,只揮了揮手,叫他出去。

副將領了軍令,默然告退。

帕沙撫平羊皮地圖的捲角,想起了兩年前,艾沙珍之重之地捧到自己眼前的那張紙。

那是一塊拓印上的玉佩痕跡。

印記鮮紅分明,上面是南疆王才能使用的鷹標。

他興奮道:“你可知這是從哪裡來的?……你記得褚子陵嗎?總為我們傳遞消息的那個中原人?據他說,此物是他生父留給他生母的紀念之物。”

當時的帕沙明白了艾沙話中之意,稍有震驚,卻不很以為然:“怎知不是仿製?”

艾沙道:“此人與我們通了三年的信,他確是時驚鴻府中之人,也確是給我們提供了許多訊息。”

帕沙不屑:“就算他當真是王之遺珠,一個私生子,能有何作為?”

時至今日,帕沙仍記得艾沙亮著的眼睛:“私生子,也能做我們的青雲梯。”

“青雲梯”三字,在帕沙腦中迴響。

彼時,他嘲笑艾沙太過信任褚子陵,但幾年過去,他也早在無形中,把褚子陵當成了一把好梯子。

細想一番,褚子陵豈不也是這樣?

既然是彼此利用,那便用利益說話罷。

正如艾沙曾經所言,褚子陵幫了他們這麼多,為何會無故毒死艾沙,白白斷了自己培植了近十年的勢力?

沒有道理。

信是能被替換的,或許是哪個仇恨艾沙的小妾或奴隸做的也說不定。

最糟的情形,也不過是時家發現了有人在向外傳遞訊息,攔截下了信鴿,借他之手,反將一軍,剷除收信之人,卻沒能查到送信之人是誰。

那褚子陵心思細密,右手寫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左手卻能仿時停雲瀟灑行雲的字跡,且從不以左手之字示人。而那時小公子的字聽聞在望城是一絕,常有人臨帖模仿,時停雲又信賴他身邊之人,想必是沒有懷疑到褚子陵身上來,否則此等國賊,定會立時殺之,哪有繼續留在身側之理?

帕沙將羊皮地圖慢慢卷好,綠色眼睛裡閃著石頭般的冷澤。

……退一萬步說,褚子陵的意圖與身份當真被時停雲發現了,此番通風報信,意在調自己所部之兵去送死,也是爛棋一步。

他不會妄動,哪怕要送死,也是吳宜椿去。

端看事態如何發展吧。

與此同時,在距扶綏五十里外的一處小城內。

池小池已先行來到此處安營。

奔波至此花了整整半日,一來便又安排了許多事務,如今池小池已困倦得狠了,不及回房,就在一間臨時開闢出的、當做指揮所的府邸正廳,撐著腦袋睡著了。

褚子陵入室斟茶,看見李鄴書坐在公子的下位,皺著眉頭,手持一張地圖,對著一張沙盤思考。

褚子陵把茶放下,問:“你在看什麼?”

李鄴書噓了一聲,確定他沒有吵醒打盹的公子,才道:“小聲些,公子累極了。”

褚子陵嘴角微微一撇。

當真是小廝眼界,小題大做,在軍營之中,這等勞碌算得了什麼?

他俯身欲看李鄴書手中的地圖。

李鄴書卻將地圖斂起,一本正經道:“不可。這是公子交給我的。”

褚子陵意外地看著他:“公子允我參議軍中之事,你忘了?”

李鄴書仍捂著不給看:“公子說此事涉及機密,只讓我一人參悟,不讓我同外人說,也不叫我問外人。”

褚子陵逗他:“你看的不就是扶綏地圖?此計是公子所設,我從旁協助,對我而言有何機密可言?再說,我又非是外人。”

沒想到李鄴書不吃他這套,護食地捂著地圖繞到沙盤另一側,認真道:“你怎樣說,我也不會給你看的。我以前也從未過問過公子交給你的戰策。”

褚子陵愣了半晌,回過神來後好氣又好笑。

……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李鄴書的腳步聲似是驚了上位之人,池小池醒過來,揉一揉眼睛,坦然地飲下了褚子陵剛剛端上的熱茶。

褚子陵在旁笑道:“公子,好消息,城中存放信哨的倉庫已經被死士滲了進去,信哨事前被澆了水,全成了啞炮。”

池小池點了點頭。

李鄴書卻道:“可……公子,我覺得這次攻打扶綏,略有不妥……”

池小池放下茶盅,耐心問他:“如何不妥?”

李鄴書不大自信,看了一眼褚子陵,結結巴巴道:“我們……真能在五日內破城嗎?若是城中兵士因著缺水,魚死網破,衝出城來決一死戰……”

池小池不言,笑著轉看褚子陵。

褚子陵也覺得好笑:“阿書,北府軍不是酒囊飯袋,南疆人也不過是兩肩挑一顱,何必長他人誌氣?兩千對三千,哪有戰不過的道理?”

李鄴書有點著急,略口吃地舉起地圖比劃:“公子,我只怕有人設了個口袋,擎等著我們往裡鑽呢。”

褚子陵的心猛一跳,張口便是反駁:“軍隊調動乃是機密之事,只要沒有內應,此戰便是十拿九穩。況且,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怕這畏那,仗就沒法打了。”

李鄴書沒有經驗,見公子沒有反駁褚子陵的話,只好緘口。

“莫要想這麼多了。”池小池起身,“阿陵,回去收拾休息一番,今夜隨我披掛上陣。”

褚子陵眼睛一亮,轉看了一眼有些垂頭喪氣的李鄴書,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隱憂而感覺好笑。

不過是個連想戰策都要絞盡腦汁的小孩子罷了,論到公子對自己的信任,他又如何能比得過自己呢?

池小池出門去,繞到後院,拿涼水拍臉醒神。

婁影搖著輪椅從他身後出現,笑道:“打算動手了?”

“……褚子陵想做鴨,還想立牌坊。”池小池用他遞來的毛巾擦臉,露出一雙笑眼,“ ……那我就替他紋一個半永久牌坊在臉上。”

201.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

兩日後。

一匹禿毛瘦馬在荒野上奔馳,馬上騎著一個披著麻布片的瘦子,褡褳來回晃蕩,交錯拍打著乾癟癟的馬肚子。

任誰來看,這都像是個急於歸鄉的旅人。

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內裡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我回來了。”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窪地裡。”

吳宜春笑罵:“他娘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麼?渴一兩天,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係,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陵城送糧,如今已延期了。衛陵的禤旺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 他告什麼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迭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麼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麼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麼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並叮囑大家只吃乾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鬆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城就在扶綏二百里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城平白佔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吳宜春含笑道,“就後日晚上吧。”

後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裡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後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隻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沖散北府軍戰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穩噹噹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里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嚥著雜面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雲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雲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

時停雲嚥下水:“是啊。”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後不許。”

時停雲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色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雲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雲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雲瞇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雲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

時停雲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

嚴元衡:“…… ”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時停雲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

嚴元衡:“五天?”

時停雲:“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台,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乾等著五日過後,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後,索性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衝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麼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的理由,又有避戰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

談論軍事的時停雲,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雲這樣於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現,這樣的時停雲,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雲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後呢?”

時停雲:“什麼然後?”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

時停雲:“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

嚴元衡:“……”

時停雲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幾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髮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抬起手,幫他把頭髮別到耳後。

時停雲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後,指尖被那一縷頭髮燒得火燙。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嚴元衡迅速約束好自己的動作,卻約束不住那顆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來,抓住了時停雲放在地上的水壺。

他得抓住點什麼東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來。

嚴元衡輕聲地:“素常。”

時停雲挑眉:“嗯?”

嚴元衡:“……停雲。”

時停雲點點頭。

嚴元衡:“時停雲。”

時停雲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個名字,想說什麼?”

嚴元衡低聲:“……你說點什麼。”

時停雲:“說什麼?”

嚴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讓時停雲說點什麼。他只是感覺,如果時停云不說點什麼,他就要忍不住說點什麼了。

時停雲見嚴元衡臉色不對,道:“你——”

嚴元衡同時開口:“你——”

兩個“你”字合為一處時,褚子陵與李鄴書匆匆而來,徑直打斷了二人:“少將軍!”

“十三皇子!”

嚴元衡:“……”

他握緊的拳頭鬆了開來,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但一股失落感隨之而來,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然而片刻之後,他便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李鄴書哪裡見過這麼大的陣仗,臉色煞白:“探子……探子回報,扶綏四周突然出現大量南疆軍隊——”

似乎是為了呼應於他,喊殺聲呈環形震天而起,竟是悄無聲息地在扶綏城外圍構起了一個包圍圈,宛如群狼窺伺在後,準備攻擊時發出的群聲厲嚎,刺得人頭皮發麻。

……好一個3D環繞立體聲。

嚴元衡騰然起身,臉色遽變:“……南疆兵馬?”

“我們將扶綏圍得鐵桶一般,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將軍,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綏城內的兩千軍馬……少將軍,你帶著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護,一定能護你們突出重圍!”

時停雲前跨兩步,側耳片刻,道:“你們是怎麼聽的?”

褚子陵與李鄴書俱是一怔:“嗯?”

時停雲道:“什麼三四千,圍來的起碼有五千餘人。”

而緊閉了數日的扶綏城門漸漸落了下來,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城內蓄勢待發的兩千軍士,在聽到喊殺的號角後,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戰甲銀·槍,準備一掃幾日來的憋氣,裡應外合,殺盡圍城的三千北府軍。

在通天的殺聲中,嚴元衡卻望著時停雲的後背,眼中漸漸亮起了光。

難道……

時停雲扭過頭來,笑說:“……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來援’。”

他從腰間抽出一枚信彈,引燃過後,鬆手任其入天。

火·藥嗤嗤推動著信彈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隨著漫天散開的白星瀰漫開來,映亮了李鄴書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剎那慘白下去的臉。

下一瞬,比南疆軍更加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沖天而起,懸於九霄,響遏行雲,只憑層層回音,便壓住了那五千虛張聲勢的運糧軍的喊殺聲。

聽聲可辨,數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鄴書回過神來,既驚且喜:“望城附近何來這麼多北府軍?”

時停雲笑道:“他們等了四天,我們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時停雲回身,摸了摸李鄴書的頭髮,“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輩?識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沒有察覺出我圍城意圖,扣二十分;一味擔憂多日,連茶的味道都不對了,害我沒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鄴書紅著臉,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轉身去取時停雲的銀·槍與弓箭。

見褚子陵還在原地發呆,時停雲沒有管他,一聲唿哨,他的白馬便奔馳而來。

時停雲躍身上馬,調整馬韁。李鄴書飛奔而至,將銀·槍與箭匣凌空拋出:“公子!”

時停雲雙手接住,箭匣背於背上,銀·槍握於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親沖散外圍的包圍圈,裡應外合,務必活捉對方將領!李鄴書,留在營中,看顧好十三皇子!”

言罷,他低下頭來,目光如星地盯准嚴元衡。

“扶綏小城一座,與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渾動魄的殺聲中,時停雲高聲道,“五千人來送,勉強還夠。十三皇子,末將去去便回,稍後帶扶綏來見。”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會?

他以為時驚鴻與時停雲突然提出要打扶綏,只是想打場必勝的仗給嚴元衡看一看。

誰想公子竟是衝著來救援的軍隊去的?

褚子陵早有設想,扶綏附近能迅速調動的南疆軍隊,唯有送糧的吳宜春部,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演那個黃雀在後的角色,甚至能殺掉嚴元衡,藉此大挫北府軍銳氣……

可是,誰會想到,本打算裡應外合的他們,卻反過來被北府軍給包了餃子?

以吳宜春那運糧軍的戰力而言,別說八千人來圍,就算只來三千,也足以沖得他潰不成軍。

最糟的是,來的是吳宜春。

“務必活捉”四字言猶在耳,雖然吳宜春或許會死在亂戰當中,或許會成功脫身,但褚子陵萬萬賭不起這個“或許”。

若是吳宜春活著被押回營,那他就完了!

有那麼一瞬,褚子陵甚至懷疑,公子是否已經發現南疆在北府軍內安插了細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設計自己,但心念一轉,又覺得併無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這麼多步?又如何能算到會是吳宜春來援?

公子說了,他是在考驗阿書而已,因此才沒有明言……

褚子陵斂起所有雜念,沉默著轉身奔去,清點五百軍士,直撲那已經混亂一團的五千人的亂陣中。

無論如何,吳宜春絕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馬離開後,嚴元衡沉下一口氣,轉頭對李鄴書道:“備馬。”

李鄴書還沉浸在局勢反轉的快·感中,熱血難免澎湃,一時間難以平復:“……十三皇子?”

嚴元衡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我是三千圍城兵士之一,我也該入戰場。”

與此同時,吳宜春陣內已經慌了神。

為了方便潛行,他們根本沒有攜帶多少馬匹,而一直守在外圍的北府軍,帶了千乘騎兵軍。

戰事方起,千乘兵馬長驅直入,把吳部署的陣型徑直沖散,又左右包抄,把整個包圍陣直衝了個人仰馬翻。

吳宜春下達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觀虎鬥,以及坐收漁利,士兵們根本沒想到會被人當做漁利坐收,陣腳一亂,立時潰不成軍,棄甲曳兵,望風而逃。

吳宜春在聽到排山倒海的殺聲時,便已慌了手腳,急忙下令撤退,可發現漫山遍野都是北府軍後,他膽子立時駭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過一名士兵,強逼他脫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當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隻不知要往何處逃的羊,對上八千嚴陣以待的精銳將士,潰敗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殺了一千餘人,幾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負隅頑抗,剩下的紛紛繳械。

吳宜春身著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虜的士兵中,兩股戰戰,並緊雙腿,生怕叫北府軍軍人瞧見他那雙沒來得及換下的、鑲了玉的靴子。

他抱緊頭,滿身毛刺刺的冷汗,拼命想著自己是哪裡做錯了,然而腦中轟鳴一片,白茫茫的,什麼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個聲音:“褚副將?是少將軍派你來的?”

……“褚”?

緊接著,他聽到一個青年的聲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虜,都在這裡了?”

“是。”

吳宜春抬起頭,恰與一雙滿是探詢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雖然訝異於眼前人的年輕,但吳宜春已經無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讓開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聰明。

與看守俘虜的士兵談過後,他信手點了吳宜春出來,說是要讓他去另一處俘虜營指認誰是主官。

吳宜春滿懷希望地踏出了隊伍,低眉順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後,走至圈束他們的笆籬邊,周圍恰好沒有巡邏的兵士經過。

褚子陵左右張望一番,朝著笆籬外無邊的黑暗輕輕一抬下巴。

吳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後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夠了。

他抽出弓來,引弓搭箭,瞇起眼睛,瞄準了吳宜春的後心。

在吳宜春往前跌撞兩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鐵鏃,向前撲倒時,耳邊又響起了那青年的呼喊:“來人!有俘虜想要逃營! !”

很快,他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了。

再然後,吳宜春的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

扶綏那邊的戰役,結束得也很是順利。

外面的衝殺聲響成一片,城中人還以為來了千軍萬馬,滿懷欣喜地衝出來,直到與北府軍短兵相接時才覺出不對。

有的硬著頭皮要戰,有的見敵眾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結果可想而知。

混戰之中,要找到一個人著實太難了。

嚴元衡劍殺數敵,一路尋找時停雲而去,卻也只能在亂戰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摻雜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紅。

待他定睛去看,卻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在定下勝局後,北府軍絞殺了大部守城士兵,順著他們自行打開的城門衝入,嚴元衡才看見了坐在城門高地前的時停雲。

嚴元衡往前走了兩步,走到近旁,卻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著嚴元衡換了一身尋常的士兵甲胄,那人並不認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會少將軍了。少將軍今日有些古怪。”

嚴元衡詫異:“怎麼說?”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瘋了一般。”那士兵壓低聲音,“我一直在少將軍近旁,親眼瞧見他把一個南疆兵拖在槍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還使馬踏碎了一人的頭顱。有好幾次,那槍勢差點落在我身上……”

嚴元衡:“……多謝。”

言罷,他徑直走了過去,在時停雲身前半跪下去。

他輕聲喚:“停雲。”

時停雲抬眼,眼底下蜿蜒著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淚一般,望之心驚。

他看了嚴元衡一眼,便低下頭,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滿手的鮮血,突然笑了一聲。

他說:“……原來如此。”

嚴元衡:“什麼’原來如此’?”

“麻煩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親的中軍宣令,趁軍勢未歇,奔襲衛陵。”

嚴元衡直覺時停雲的確與尋常不同了,但是他決心先關心軍事,畢竟他知道時停雲最關心這個:“衛陵?”

時停雲一笑:“吳宜春的運糧軍沒有去。衛陵怕是瀕臨斷糧了。趁消息還未傳開,速速扒了那些俘虜的衣服,裝作運糧軍,便能輕而易舉混入城中。”

嚴元衡:“你呢?”

時停雲向後一撐,站起身來: “我回去,有事要請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污的戰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勞煩。”

嚴元衡雖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但卻給了他兩字保證: “放心。”

向嚴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馭馬,向他們目前安營的、距此約十里的小鎮而去。

滑膩的鮮血在他掌心被風吹乾,結成了一片片龜裂血紋,乾涸的血屑在韁繩的摩擦間不斷落下。

他沒有嘔吐,也沒有反胃,他很冷靜地判斷著眼前的局勢。

他殺人了,親手殺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還在想,為什麼已經是第八個世界了,一直針對自己的主神卻會給自己一個這樣優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貴冑出身,任務對象雖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過是個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時停雲是將軍,還是以善戰驍勇聞名的將軍。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會離原來的世界愈來愈遠。

即使那並非他所願,但也不可能推脫得乾淨。

親手割破人的喉嚨的感覺,想要忘記可不是那麼簡單。

因此他急切著回去,想要見到婁影。

小鎮中熱鬧得很,幾個南疆軍中有頭有臉的軍官已被連夜押送至小鎮內關押。

來到鎮外,池小池駐馬,稍停了一會兒。

他蹲在鎮邊小溪邊,一點點洗去了手上臉上的血跡,又從倉庫裡取了薄荷味的香膏,塗抹在身上,確認嗅不出血腥氣,方才起身。

他上馬,入城,進府,熟練地摸到了婁影的房間。

他身子弱,果然是等不得,先睡下了。

左右也是一場預料之內的勝仗。

池小池脫去甲胄,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到床側,輕輕坐下。

那人許是覺淺,他剛一坐下,便睜開了眼睛。

池小池說:“先生,我們打了勝仗了。”

婁影點一點頭:“是,我看見了。”

池小池:“……先生沒有睡?”

婁影說:“擔心你。”

池小池眼睛一彎:“就是怕先生擔心,我才連夜跑回來啊。”

“只是為了這個嗎?”

池小池爽朗道:“嗯。”

說罷,他和衣在床邊躺下,再不發一言。

婁影心中微微有些悵然。

……他一夜未睡,就是想等小池回來。

他如何能不知道小池現在的感受?

池小池哭也好,罵也好,責備主神也好,婁影唯獨不想看他這樣忍著,把最真實的自己遮掩起來,不肯叫旁人看到。

他不想做池小池滿心敬仰著的太陽與偶像,只想……

還未想完,池小池便隔著被子,把他一把抱在了懷裡。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窗下之風:“……先生,讓我充會兒電,好嗎。”

婁影失了聲。

半晌後,他溫柔了聲音,輕聲道:“嗯。”

兩人就這樣躺著,直到外面喧囂聲漸起。

有兵士看到池小池進來,也看到屋內熄了燈,但那喜訊著實不小,他躊躇一番,還是決定報喜。

兵士在院子裡扯著嗓子,大聲道:“少將軍!少將軍!您睡下了嗎?褚副將立功了!他射殺了南疆的吳宜春!”

池小池猛然抬頭,放開婁影,從床上跳起,電量滿滿地拉開門:“當真?!”

“千真萬確!”傳令兵喜道,“聽說是褚副將在俘虜營中看到一個人,覺得可疑,便打算帶去給將軍看,孰料他半途想要逃跑,被褚副將當場格殺!後來我們搜了他的身,從他身上搜出了吳宜春的印信,還有人來認屍,確是那吳宜春,沒有錯!”

“好!!”

池小池撫掌大悅,高聲道:“這是大功!通告全軍,張貼喜榜!褚子陵殺了敵方重將,提拔為驍騎營參軍!事後,我要大宴三日,也好鼓勵底層出身的將士,只要殺敵勇猛,便有拔擢賞賜!”

經少將軍一提,傳令兵這才意識到,雖然大家褚副將褚副將地稱呼褚子陵,但也是看他在少將軍身邊出謀劃策,便高看了他一眼。

說到底,還是個卑賤的奴籍啊。

褚子陵雖說是殺了一個將軍,但不過是個運糧的草包將軍,若是賞賜過重,反倒不美。

現在,他得了個小小的營參軍之職,可見少將軍也不算偏私,而大宴也可說是為全軍將士慶賀而開,此外,大家難免會想,一個奴籍立了功,都能得到參軍職位,若是民籍出身的其他人呢?傳令兵出身也不高,聞言亦受了鼓舞,興奮地一拱手:“是,少將軍,我這便通令下去!”

末了,池小池還不忘貼心提醒道:“傳得越遠越好,最好讓南疆人也知道,他們的將軍,被我們一名名喚褚子陵的小廝殺了,好好挫一番南疆人的銳氣!”

床上的太陽能婁影不用親眼去看,都能想到外面人眼冒精光、勁兒勁兒的得意模樣,不由得勾了嘴角。

看來,電量補充得不錯。

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如今的驍騎營營長,恰是當初向褚子陵施恩的黑塔大漢。

202.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一)

褚子陵合上眼前的名冊,臉色並不好看。

他入驍騎營已有兩月之久,而在他入驍騎營的第一日,便接到了時將軍軍令,立時開拔,一路收購馬匹,數量越多越好,前往一處邊陲小鎮安營,休養生息。

軍營雖無戰事,但也清閒不下來。

褚子陵每日一睜眼就得忙到天黑,軍務雜活層出不窮,還要安排訓練馬匹,活活弄出了一身的馬糞味兒。

甚至營地附近的住民跑丟了一頭驢,也要來營裡鬧上一鬧,硬說是北府軍給徵走了。

單是應付這些光桿刁民,就足以讓褚子陵焦頭爛額。

他再周到圓滑,十幾年來應付的也多是貴冑名流,那些刻意來尋事討食的流民,可不會聽他的那套。

而更加叫他難以忍受的是……

“……褚參軍。”

另一名姓岑的參軍挑開帳幕,對正在清點馬匹的褚子陵喊道:“帳中墨錠不夠了,取些來。”

一個驍騎營內,往往配備了數名參軍,職責各不相同。有的入帳議事,贊畫方略;有的安排糧草,分管雜務;有的主筆文簿,舉彈善惡,等等等等。

褚子陵初受任命時,震驚不已。

他一直以為,人人都稱他一聲“副將”,他早已是名副其實,誰想,浮沫散去,他還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廝。

而等他抖擻精神、以為自己至少會成為幕賓參軍時,那昔日拒絕他加入北府軍、今日又莫名成了他頂頭上司的黑塔大漢魯大遠,竟然安排他去做了管雜務的參事!

他曾親耳聽到魯大遠對勸他多多照顧自己的主筆參軍道:“是,他褚子陵是少將軍跟前的紅人沒錯,可他初來乍到,不曉咱們驍騎營的核心軍務,讓他來指點,不就是瞎子摸象,能摸出個什麼道道來?再說,他以前也是在少將軍身旁做雜務的,從熟悉的事情做起,總不會差。等他對驍騎營有了個了解,到時候再往上提,也不算遲。”

字字都沒錯,但也是字字噁心人。

褚子陵嚥下滿腹怨憤,堆出一個有些潦草的笑,轉身去取墨錠了。

一路上,不停有下級軍官向他請教雜事,不是下次何時徵糧,便是巡邏小隊抓了一個疑似探子的人,要往何處關押。

直到他進了存放雜物的軍帳,才得了一個短暫的清靜。

迅速在一干雜物中取到一方劣質的墨錠後,褚子陵甚至不想出去了。

他在帳中坐下,扶著腦袋,滿耳猶然是“褚參軍”、“褚參軍”的詢問聲。

褚子陵把臉埋在掌心,無聲地罵了一句。

褚子陵離了時停雲,到這邊陲小鎮喝風飲沙,已整整三月有餘。

他沒有了和公子共享的小廚房,沒有了可以每日一換的衣裳,沒有了單獨的羊皮帳篷,甚至需得和另一名參軍用同一頂,在主營和幾處主城內培植的心腹更是統統與他斷了聯繫。

公子沒有交代任何人,要對褚子陵多加照顧。

這也的確是時停雲的性情,行事瀟灑,若是婆婆媽媽地交代這個、叮囑那個,反倒與他行事作風不符。

但褚子陵卻在這短短兩月間,嚐到了何謂拜高踩低的滋味。

像魯大遠這樣本性耿直的人,根本不會顧忌公子對他的寵愛,如對待一個平常參軍似的對待他;而有意拍馬的人,討好了他一陣兒,發現時停雲並無照拂褚子陵的意思,便疑心他是得罪了公子,才會被明昇實降、扔到這犄角旮旯裡來做苦活,漸漸也疏遠了他。

好在,他帶來了那隻脖頸帶有一點灰的信鴿。

緩過神來後,褚子陵從懷裡摸出兩張信紙,趴在一堆木箱間,取出一根禿頭筆,繼續寫信。

他與南疆的信,決不能斷。

“艾沙大人,子陵本月未曾修書陳情,在此拜叩請罪。吳宜春將軍意外身死,實非吾願,拜祈……”

寫到此處,褚子陵憤然擱筆,在紙面上煩躁地劃了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叉,隨即狠狠揉了紙張,塞入口中。

這個英雄,他當得著實憋氣!

扶綏之戰中,他不過是殺了一個想要逃跑的草包將軍,在中原這邊算不得大功,得了個參軍的職位,的確算是了不得的恩賞了。

可在南疆看來,他們此番一連丟了扶綏、衛陵兩座城池,逾萬名戰力折損,大批糧草直接落入北府軍手中,而“褚子陵”在這一戰後聲名鵲起,彷彿此戰功成,全在他一人身上一般。

更重要的是,此戰確實是他一封信寄到南疆去,親手促成的!

不是他通風報信,小小扶綏,被圍也就圍了,決不至於搭進去一個衛陵,和整整一支運糧軍。

白紙黑字擺在那裡,他褚子陵有口也說不清,把整件事梳理下來,倒像是他裡應外合,要幫著北府軍謀算南疆似的。

他以往與南疆合作,自詡有著皇子身份,哪次不是懷著隱隱的掌控全局的優越,現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自己都覺心虛,每每提筆去信,遣詞造句都不自覺矮了一頭,自己讀來都覺得奴顏婢膝,心中窩火得很。

而以往約定的去信不返,更是害得他寢食難安。

南疆那邊會如何看待自己?

他們還會信自己嗎?

可當時情勢急迫,那吳宜春膽小怕事,未嘗不會為著活命,招出自己來。

不殺吳宜春,他就得死!

褚子陵心煩意亂,索性撂下筆,拿起墨錠,起身出了營帳,打算細細遣詞,再寫一信。

他花了近十年光景,好容易才在南疆人那裡博得了信任,不能這樣功虧一簣!

出了營帳,他恰與魯大遠的副官迎面撞了個正著。

褚子陵想著心事,只與副官微微一點頭,權當打過了招呼,旋即錯身而去。

副官有些吃驚。

三月前,他初見褚子陵時,他分明還是個頗有意氣的青年模樣。

起先,副官對褚子陵印像很不壞。

他本以為,在褚子陵這個年紀,親手射殺了一名南疆將軍,不說自傲忘形,也該是春風得意,但見到他時,副官發現他的神情並不多麼歡喜,時時擰著眉,也不愛聽別人吹噓他的功績,該是個謙遜之人。

短短三月,邊境的風沙和粗糲的飲食便將他打磨得粗糙起來,讓他的口角都生起了燎泡,左唇角的泡剛剛乾癟下來、結出了深褐色的血痂,右唇角便又鼓脹了起來,晶晶亮地綻出一個新的口瘡。

他心事重重的,也不愛與人說話,與傳聞中的健談愛笑,倒是不很相符。

詹遠的副官是出了名的軟心腸,他搖一搖頭,想,聽說褚參軍自小隨公子一起長大,怕是從未分別過這樣長的時間。

況且,他吃慣了好米麵、住慣了好帳篷,突然落到這鳥不拉屎的邊陲,成日里和一幫流民打交道,不習慣也是正常的。

思及此,他叫住了褚子陵:“子陵,你過來。”

褚子陵回過頭來。

副官把他拉到一邊:“不是叫你幹活,是好事。上頭剛剛傳來消息,我們驍騎營,有仗打了。”

飲食不調、外加心情躁鬱,生出了滿口血泡和潰瘍的褚子陵,總算在幾日後擬好了一封信件,把鴿子放入了漫天的風沙之中。

數日之後。

這封信幾度輾轉,又攤放在了帕沙的桌案之上。

一雙綠色的眼珠盯著發黃的信紙,瞳色沉鬱,看不出它們的主人在想些什麼。

帕沙的副將已是極度不耐:“將軍!您還要信他的鬼話不成?!我叔父、吳將軍接連慘死,難道還不足以使您警醒?”

帕沙冷冷道:“戰死?吳宜春分明是蠢死的。”

他指著信紙上端,自言自語道:“……為何他還寫著給艾沙?難道他還不知道,艾沙已經死了?”

副將只覺頭大如斗:“將軍,恕屬下冒犯,屬下實在不知,您對那褚子陵何來這等的信賴?!”

“人說上輩子殺豬,這輩子教書;我看我是上輩子殺人,這輩子教豬。”帕沙道,“實在不知,就閉上嘴。我不必向你交代我的想法。”

副將只好不甘地閉上了片刻的嘴。

片刻之後,他仍是忍不住,衝口而出:“那您難不成要聽那姓褚的話,撤出歸寧?”

帕沙冷笑一聲,反問:“你當真相信,北府軍敢舉大軍,渡江來打歸寧?”

副將略有訝異:“您……”

“北府軍打歸寧?笑話,歸寧有天險,與北府軍親軍隔了一道蒼江,是鐵木爾將軍的前沿之一。且不論北府軍有沒有那個狗膽與我們正面作戰,我們若是避其鋒芒,未戰先撤,在鐵木爾將軍那裡又要怎樣交代?”

“但那褚子陵信中說得也很明白……”

見帕沙如此篤定,副將反倒不安起來:“……說是那姓時的小東西有秘密戰術,會趁夜渡江奪城,還提前定下了您頭顱的賞格……”

一百金,饒一串蒼江淺灘的特產王八。

這賞格聽起來,著實令人火大。

“哈。”帕沙倒是不怒,“小小豎子,信口逞能罷了。”

副將道:“那褚子陵倒是建議得很仔細,叫我們避其鋒芒,撤到東側的稻城去,與索將軍合流,讓開一個缺口,形成一個口袋陣,讓那時停雲撲個空,再趁機與西側的仡卡將軍部一道,東西呼應,把北府軍絞殺其中……”

帕沙綠色的眼睛狡黠地眨了一眨:“我問你,若北府軍不是衝著我來的呢?”

“咱們與長陵的仡卡將軍與稻城的索將軍,成了一個互相翼護的品字形,長陵與歸寧相距二百里,歸寧又與稻城相距百里,互相照應,橫鎖蒼江,便是鐵桶一座。然而,如若北府軍是衝著仡卡去的……”

副將恍然大悟:“是了!中原狗子果真狡猾!仡卡將軍在西,恰在蒼江上游,北府軍不需渡江,便能悄悄繞行至其背後,出其不意,攻城奪地。北府軍那邊口口聲聲渡 渡江,可他們哪裡來的膽子與咱們在江面上正面相抗!若是咱們聽了這姓褚的話,當真撤至最近的索將軍處,豈不是把仡卡將軍孤立了,叫他破了我們的聯盟?”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果然!那姓褚的是在誆將軍!”

帕沙卻道:“我想,褚子陵他的確是被蒙蔽了。有人怕是在利用他,為我們遞傳假的訊息。”

他不理會副將的又一次質疑,垂眼沉思。

帕沙仍相信,有利益驅動,褚子陵絕不會叛。

但不管是艾沙之死,還是吳宜春之死,都無疑確證了一點:有人在利用褚子陵。

那他,何不好好利用這一層“利用”,多為自己牟些利益呢?

副將說破了嘴,也不見帕沙對褚子陵的“信心”有何動搖,只好嘆息一聲:“……將軍,您說吧,我們如何做。”

“莫要他理會信中所說,北府軍要’來’,那便’來’。多派探子,監視著長陵那邊。如果有中原的探子出現,莫要打草驚蛇,佯裝不知,放他們回去。”

“不知會兩位將軍一聲嗎?”

帕沙笑道:“若是不叫北府軍把仡卡打疼,鐵木爾將軍是不會記得我率軍馳援的功績的。功勞,我一人攬下便夠。我胃口夠大,不怕撐著。”

褚子陵這顆棋子,很有可能已經廢了,那他何不拿這步廢棋,自己搭一道青雲梯?

末了,他笑道自語:“時家小兒,同樣的招數,吳宜春中了,還想要我中一次?我便頂著這一百金的腦袋,恭候大駕。”

203.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二)

帕沙是志在必得了。

數日後的傍晚,他在蒼江沿岸走了兩圈,在撲面而來的浪潮濕氣間聽著探子的回報。

探子道:“有消息說,中原人早在三月前就開始造船了,花高價徵集懂造船的木匠與鐵匠,聽說造的都是堅船、大船……”

帕沙哂笑,將一顆小石子踹入滾滾江水之中。

待探子退下,一旁的副將走上來,也是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

帕沙:“明白了?”

副將:“屬下明白。北府軍這是做給我們看呢。”

帕沙笑道:“若是真要渡江正面硬撼,又何必這樣大張旗鼓,四處宣揚,像是生怕我們不知道他們會把主力都集中在江邊,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江戰似的。”

副將:“那……?”

“台子搭好了,戲就算再假模假式,也該好好唱上一段。”帕沙道, “我想,北府軍定會選一個順風勢的日子,趁夜渡江。若我是那時停雲,會將聲勢做得越大越好,甚至誘導長陵與稻城出兵來援。”

副將道:“沒錯。中原狗子就是這般愛玩弄心術。”

“玩弄心術好啊,就怕他們玩弄不好,反受其累。”帕沙道, “突襲戰術,利用內探干擾視聽,故佈疑雲;再輔以側擊戰術,不過是想要我等分兵而戰。細細論來,這時家的小狗子倒是很有幾分小聰明。可他忘了兵家最講究避實就虛,他玩這樣一套實實虛虛,反成自 。……陸上防禦做得如何了?”

副將:“陸上防御之事請將軍放心,屬下計算得清清楚楚,北府軍此次能調動的人馬,最多也只有三萬人。我們歸寧地處江中地帶,有精兵三萬;長陵在江之上游,有一萬五;稻城居下游,也有兩万精兵,哪怕北府軍傾巢出動,我們亦是無懼。我們的主要兵力已經秘密向歸寧方向前進,所有探子都放出去了,日夜監視,時刻回報。”

帕沙點一點頭。

副將又說:“屬下今次來,是想請教將軍,江防要如何佈置?”

“江防絕不可棄。”

帕沙雖然蔑視中原之人,但也絕不至於自大忘形。

他斬釘截鐵道:“他們既然趁興而來,我豈能叫他們敗興而歸?選二十艘鋪好稻草的空船,潑上火油,選三百名懂水性的士兵駕船相迎,鼓譟吶喊,待駛到近旁,等他們避無可避,船上人便點起火來,潛入水底,遊回岸上。岸上備好充足的火油,以資火箭之用。”

他俯身撿起一塊石頭,發力扔至江中。

石頭濺起的浪花迅速被江濤吞沒。

帕沙道:“……彼時,我要讓整條蒼江,變成一條火江。我要那火光,燒得南疆王宮裡都看得見。”

與此同時,在江對岸。

坐在山崖上的時停雲,將口中吃淨的酸梅核濾出,揚手拋至江中。

江面寬闊,浪急風大,儘管他膂力過人,小小的話梅核落入江水中,仍是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洶湧的江濤毫無停頓,從時停雲和嚴元衡的腳下滔滔流過。

二人穿著尋常百姓的衣服,身後還有兩頭牛在低頭吃草,遠遠看去,像兩個年輕的牧牛人,在山頂閒坐吹風。

而他們實則在觀察前線。

時停雲又拈了一枚酸梅送入口中:“象5進3。”

嚴元衡:“馬6退7。”

時停云不再說話,笑瞇瞇地看著他。

嚴元衡沉吟片刻,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盤我認負。”

時停雲笑:“六比六。總算打平了。”

他們面對江水,已經你來我往地下了一個下午的盲棋了。

時停雲拿著裝酸梅的小瓷罐向他示意,嚴元衡擺手拒絕。

在三天前與南疆小股軍隊的一場交戰中,嚴元衡的左手手背被劍劃了一道,傷口不深,但還是惹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左手被麻布整個兒包裹起來,直接纏到了指尖。

時停雲閒來無事,索性拿過他的左手塗鴉。

這是時停雲的老習慣。

他覺得,若是身上有傷,被白布裹著,總覺單調無趣,看著也鬧心,因此酷愛在別人和自己包紮的地方作畫。

不少傷兵營的軍士身上,都有他留下的墨寶。

時停雲持著半根木炭筆勾勾畫畫,嚴元衡便低頭看著他的發頂。

時停雲畫了一隻大雁,抬頭問:“我畫得如何?”

嚴元衡抬頭看著山邊歸巢的鳥跡:“嗯。還不錯。”

時停雲放開了手。

嚴元衡上揚著的嘴角落下來了一點兒。

他問:“怎麼不畫了?”

時停雲:“天黑了,看不清。”

嚴元衡從懷裡摸出一截蠟燭。

時停雲:“……你來過夜的啊。”

嚴元衡有點臉紅,不好說自己想與他在山間觀察一夜這等惹人誤會的昏話,便裝作低頭點蠟的樣子,鎮定道: “我……以防萬一。”

有了細微的光照,時停雲把收好的筆又拿了出來。

嚴元衡提要求:“再畫一隻。”

時停雲笑道:“好,末將遵命。”

很快,嚴元衡抽回手來,看著手背上的兩隻大雁,心裡很高興,嘴角不自覺地微微翹了起來。

素常果然與旁人不同,信筆塗抹都是這樣好看。

夏季白日酷熱,夜間寒冷,唯有在將入夜時,氣溫才舒適些。

微涼的山風吹到臉上,嚴元衡看著逐漸變成深黑色的江水,問道:“觀察得如何了?”

時停雲仰面躺在地上,手上拿著一條護頸用的黃巾。

黃巾被直直吹向西南方。

時停雲將黃巾捲起:“不到時候。”

嚴元衡吸了一口氣。

時停雲似是料到他會說什麼,側過身來,用胳膊墊住一隻耳朵,用黃巾把另一隻耳朵塞上。

嚴元衡果然道:“雖然時伯父贊同你的戰策,可我仍是認為,讓全部主力渡江作戰,太過冒險。”

他說:“我們造船的消息很難瞞住,如今連附近鎮中的人都在問,是否真要有一場大戰要打。若是帕沙部早有準備,我們此去,豈非自投羅網……”

他說了許多自己的擔憂,誰想半晌不得回應,目光再一轉,時停雲已經堵著耳朵睡著了。

嚴元衡:“……”

他低頭看著時停雲的睡相。

時停雲睡著的時候,不像他白日里那樣恣肆,眉頭輕輕皺著,像是有心事。睫毛很長,小扇子似的,觸感又軟……

在嚴元衡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來回撥弄了時停雲的睫毛數下。

……他被自己的怪異舉動嚇跑了。

在遠離時停雲的地方小小呼了兩口氣,嚴元衡又折返回來,將熟睡的青年扶起,輕手輕腳地放上牛背,隨後牽著兩頭吃飽了草的牛,往營盤方向慢慢走去。

他反反复复地想,我到底是怎麼了?

牛身的顛簸讓時停雲甦醒了一陣。

他看著前面一邊牽牛一邊埋頭想心事的人,睡眼惺忪地叫:“……元衡。”

嚴元衡轉身:“嗯?”

時停雲:“沒事兒,叫叫你。”

嚴元衡:“… …嗯。”

時停雲想起身,嚴元衡卻道:“你不用下來。再睡會兒吧。這個我牽著。”

是夜。

嚴元衡回到帳中,軍醫為他換藥,那微微染血的麻布被拆了下來,堆放在旁。

軍醫殷切道:“十三皇子,您的傷口本來就淺,自身底子又好,只要再敷兩日的藥,連疤都不會留。”

嚴元衡點一點頭,並不很在意這些。

軍醫低頭,準備將拆下的舊麻布帶走時,卻遍尋不著。

……哪兒去了?

莫不是方才沒能照顧到,被十三皇子的貼身之人拿去處理了?

軍醫一頭霧水地走後,嚴元衡躺在被中,就著燭光,用鉸燭芯的剪子,把那畫著兩隻大雁的麻布裁下,貼身存放,又趁著夜色,悄悄把那剪壞了的麻佈在帳篷根埋了。

回到帳中,嚴元衡重新躺平,仍想不通,為何時停雲與時驚鴻會那般篤定,帕沙部的主力已不在歸寧之中?

三日後,風勢終於轉為正南。

帕沙坐鎮歸寧軍帳主帳之中,把四下里的燭光點了個通明,看著帳外朝著正北方獵獵飛揚的旗幟,飲了幾口茶,尤嫌不足悠遠雅緻,索性吩咐人取了“喀爾奈”來,一把七十二弦琵琶,彈出錚錚雄音,靜待北府軍自投羅網。

果真,子時方過,便有隱隱的喊殺聲自蒼江上傳來。

……來了。

帕沙唇角含笑,鎮定撫琴,琴聲潾潾,宛若鳳凰清歌。

他的副將負責支應陸上來軍,不在身側,一名幕賓為他添茶,道:“將軍彈得一手好琴啊。”

帕沙道:“此乃家學,吾父擅於琴道,自幼教授。我自小便通五音六藝,此時彈戰歌一曲,也算是鼓舞前陣將士了。”

幕賓笑道:“南疆之風,必能將將軍心意傳達至各軍之處……”

孰料,話音剛落,便有一陣嘹亮樂音自江邊傳來,相隔數里,仍是雄渾壯闊,直干雲霄。

幕賓:“誰在吹嗩吶?”

帕沙:“……”

是嗩吶,吹的還是《百鳥朝鳳》。

即使是見多識廣的帕沙,也不很能想像得出,一支軍隊吹著嗩吶打過江來,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不禁嗤笑:小兒伎倆。

越是如此,可不越是虛張聲勢?

陸上的傳令兵很快策快馬到來,大聲呼報:“將軍,有北府軍行踪!正在往長陵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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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沙不動聲色地放下琴:“來了多少人?”

傳令兵道:“對方是夜行軍,沒有點火把。入夜後黑得很,也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副將軍遠觀,塵煙滾滾,前後相連,隊伍綿延起碼百里!”

帕沙撫掌:“下去休息。”

幕賓不失時機地上前拍馬:“將軍料事如神!綿延百里的軍隊,起碼來了兩萬多人吧。”

帕沙不是吳宜春,並沒有讓身邊人捧腳的惡習,但好聽話誰都愛聽。

他優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見江邊天際被染紅了大片,便知江邊也是蓄勢待發。

約一刻鐘後,第二名傳令兵滿含喜色,奔入營中:“將軍!那中原時狗放船下水,順風之勢,百里江面已行過一半,但有識水性的參軍瞧出,中原人的船,為保平穩,竟是用鐵鎖與舢板相連的!”

這下,就連帕沙也是難免喜形於色。

幕賓更是連連讚嘆:“大善!大善!真是天助將軍!時家小兒熟讀兵書,竟不知昔日周郎在赤壁計敗曹操,正是因曹操用鐵鎖連船,方使得火攻之計得獲大成!”

帕沙坐回鋪著毛皮的椅上,眉眼含笑,連道三個“好”字,可見心情愉悅,難以抑制。

褚子陵不中用了,又如何?

他帕沙單憑自己,便將這步廢棋走出了奇效!

江邊火光沸反,隱隱有嚎哭聲自江面傳來,聽著便覺悅耳。

然而,不消半刻,便又有馬蹄聲答答傳來。

幕賓笑道:“不知道又是哪裡的好消息。”

話畢,自外奔來一個滿身黑污的南疆士兵,從馬背上滾落,哭喊著跪倒在帕沙面前:“將軍!將軍——北府軍……打過江來了!!”

帕沙勃然變色,把人自地上拎起:“什麼?!火船隊呢?”

那滿面黑污的傳令兵哭道:“火船隊都是輕舟,駛到近旁,就燃起火來,咱們的人紛紛跳水,可誰料……水底下都是北府軍的伏兵!他們也懂水性,手裡又拿了兵刃,凡是從船上跳下的人,一個個都被殺死在水中……”

“火箭呢?!”

“發了……我們起碼發了萬箭有餘,然而他們的船根本不著火……”

“……怎麼可能?!木船遇火,豈有不著之理?!”

“小的們也是等船駛近才察覺!……他們用黑泥塗覆在船身上,把船生生塗成了黑船……黑泥厚實堅韌,火箭落於其上,不能傷其分毫… …他們還在船身上橫出巨木,凡是靠近的火船,都被巨木攔在距船數丈之外……”

傳令兵啜泣道:“他們有風勢相助,轉眼已近岸邊。他們全副武裝,蒙頭蓋臉,不僅備了火箭,還在後船上帶了水龍和投石車……未近岸邊,北府軍的領頭人,那個時停雲,就下令開了水龍,朝岸邊噴灑,水龍里裝的全是火油——時停雲下令投石,只打岸邊用來存火種、點火箭的銅爐,現在江岸邊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幕賓有些慌神了:“將軍……”

帕沙咬牙切齒:“不要慌,他們也分了兵,只剩下幾千人,最多一萬!歸寧還有一萬兩千人留守!”

……實際上還有兩千傷兵,刨去之後,還剩一萬。

總能抵擋一陣的。

但是,帕沙心中卻有不祥的預感。

為何時停雲要動用水戰中最忌諱的鐵鎖連江之策?

不等帕沙往下想去,第五名傳令兵跌跌撞撞闖入營帳間:“將軍!北府軍打來了!正,正往此處來……”

“打來了?!來了多少?”

傳令兵兩股戰戰:“都是人……都是人。至少有五萬,不,十萬……”

“放他的屁!”帕沙終於暴怒,“哪裡來的十萬?”

“他們都在喊……”傳令兵哆嗦道,“十萬閻羅渡蒼江……誅,誅帕沙,送王八……”

帕沙一腳將人掀翻,暴罵一聲:“虛張聲勢!這是虛張聲勢!通令留守將士,準備作戰!”

剛才,電光火石間,他總算想通,為何對方要用鐵鎖連江之陣了。

……他竟然讓時停雲在自己眼皮底下,搭了一座從彼岸到此岸的運兵長橋!

他衝出營地,遠見蒼江邊的天火紅一片。

百里江面,堅船鎖江。

燒起來的,是他的兵馬,燒毀的,是南疆軍士的鬥志。

驚惶的喊叫源源不絕地傳來:

“十萬軍馬!北府軍來了十萬軍馬!”

“有十萬人打過江來了!”

第五名傳令兵說,江邊的兩千前鋒軍,在火燒的恐懼中,已被盡數剿滅。

而北府軍來了十萬人的消息,宛如裹挾著焦糊味道的江風,瞬間刮遍了整個歸寧。

帕沙算得分明,北府軍怎麼可能有十萬人?

但他又要如何讓恐慌的士兵相信他的判斷?!

帕沙從懷中掏出褚子陵寄給他的書信,展開看了片刻,一把揉皺,面目猙獰扭曲地怒喝一聲:“褚子陵!!”

帕沙總算知道褚子陵的謀算了。

他怕是真的起了異心!

眼見南疆式微,他一個私生子,就算做了皇子,也未必能真正逍遙快活,所以他想立中原的軍功,做中原的將軍!

畢竟皇子之位虛無縹緲,唯有軍功,是可以牢牢攥在手上的。

他怕是當真被時停雲發現了,因此順勢推諉,稱自己明為南疆效力,暗為中原謀劃,以他的巧言令色,想必不難說服時停雲,他只需利用自己這些人對他的信任,就可以代中原步步經營,將他們一一除去,把他們的性命當做投名狀——

真是一尾毒蠍!

說不定,說不定,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就連私生子一事都是他蓄意造假……

北府軍的嗩吶隊,吹著愈加響亮的《百鳥朝鳳》,愈逼愈近了。

帕沙回過神來,不及再多想,厲聲下令:“傳令!!撤退!!撤退!!速速退往長陵!與我軍匯合!”

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率萬軍靜靜潛伏的副將,等來了一個奇怪的消息。

“……你說什麼?”

“回副將,遠處激起百里土灰塵霧的,似是……馬群。”傳令兵同樣滿心疑竇,“馬尾上束了草靶,在地上拖行,因此塵煙紛起。那馬群之中似是有人指揮驅趕馬匹,讓馬來回奔騰,但最多不過幾十人。”

副將身側參軍數次回望歸寧,只見那邊兵火盈天,不禁心憂:“不知歸寧戰事如何?”

副將成竹在胸:“有帕沙將軍在,有何懼?遣人再探,我倒要看看,這北府軍要搞什麼鬼。”

混在塵煙之中,指揮著數月來集合的馬匹,褚子陵嗆了滿頭滿臉的灰,只覺渾身散發著馬糞味兒,臭不可當。

而他要比許多人更憂心歸寧的戰事。

“他們這群蠢貨在做什麼?”褚子陵焦頭爛額,舔了舔滿嘴的口瘡,抹去嘴角的灰沫,又望向歸寧方向,“……我明明要他們跑,他們為何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