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三)
兩萬五千名北府軍,一支訓練了三個月的嗩吶隊,以及一張“十萬大軍”的空頭支票,愣是把分兵到只剩一萬守軍的帕沙部生生給嚇出了歸寧。
堅固的大船從蒼江南岸連接到北岸,鐵鍊相連,舢板互搭,一座運兵橋自此建立,北府軍的正面大軍,浩浩蕩盪,開入歸寧。
時停雲從浮舢上輕巧跳下,跺去腳底的黑泥。
他問一名親軍參軍:“戰況如何?”
“如少將軍所料!”參軍喜道, “帕沙棄城而走,往長陵去尋他的主軍去了。”
時停雲點頭,還不忘抬一抬於風眠:“有賴軍師獻策。”
黑泥覆船、以避火攻的正經戰策,的確是於風眠設計的。
至於王八和嗩吶,包括北府軍現在正在做的事情,都是池小池的主意。
……在北府軍佔了上風後,時停雲便示意己方士兵在南岸點燃狼糞。
收到訊號後,早早等在上游的二百名兵士放舟入江。
輕舟順流而下,二百人在江面上擂鼓喊叫:“歸寧敗矣!!帕沙亡矣!!”
開著全服喇叭嘲諷對手這種事情,池小池做得非常熟練。
至此,計成連環。
池小池託人告知褚子陵正確的軍情,是為將他拉入計劃之中。
先後經歷艾沙、吳宜春之事,以帕沙之疑心,不可能再對褚子陵的情報全盤信賴。
三城實力之優劣,帕沙心中有數,因此,他斷不會相信,北府軍會從正面強攻,最有可能的是佯攻歸寧,實則是讓主力部隊繞行上游,在仡卡率軍離開長陵後,再伺機攻打仡卡部。
帕沙性情如狼,一為謹慎,二為貪婪,得了情報,絕不肯分功於旁人,誓要佔了全部的便宜,既可彰顯仡卡之無能,又要一口氣吃掉妄圖“聲東擊西”的北府軍主力。
因此,他定會撥主力去長陵附近守株待兔,卻絲毫不覺,對壘的強弱雙方,在不知不覺中掉了個個兒。
三城當中最強悍的歸寧,反倒成了軟肋。
池小池叫驍騎營花費三月,收買、訓練馬匹,是為在計劃當夜,在長陵附近驅馬揚塵,製造大軍壓境的錯覺。
而他乘南風之勢,率軍渡江。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帶著兩萬五的主力軍“佯攻”而來。
情勢也正如帕沙預料的那般,長陵、歸寧與稻城形掎角之勢,一方遭襲,另兩方必然出兵。
現在,帕沙分出的主力軍也該覺出自己中了聲東擊西之策了,必然聯合長陵仡卡部,一同反撲,意圖奪回城池。
仡卡部人數不算多,有一萬五千軍馬,發現歸寧失陷,不說傾巢而出,也必率主力來救,到時,城中留守之人,怕是不會多於五千。
然而,北府軍此次調集到的總兵馬,足有三萬四千人。
兩萬五千人是渡江強攻的主力,而剩下的人,正在暗處虎視長陵,擎等著城中空虛之機。
所謂計謀,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若是帕沙堅決不棄城,或是有能力穩住被攪亂的軍心,死守歸寧,等人來援,那池小池也只能即刻下令北府軍主力繞行,避其鋒芒,抄了仡卡的老家,也能藉此重挫帕沙銳氣。
但可惜,帕沙是個謹慎又惜命的人。
他不敢賭時停雲是否真的帶來了十萬軍馬,亦不敢將希望寄託在南疆軍士的低迷士氣上,只好棄城,去找他的主力軍,好殺上一記回馬槍。
因此,他將一座門戶大開的歸寧城直接丟給了時停雲。
時停雲指揮道:“迅速佔領歸寧,鞏固城防,點出一萬兵馬,換上先前備好的衣服,準備應戰!”
那參軍道了聲是,疾步下了。
時停雲走出幾步,左右張望。
一名跟隨在時停雲身側的校尉抹一抹額頭亮晶晶的汗水:“少將軍,等長陵那邊也鬧將起來,這夾在歸寧與長陵正當間的幾萬南疆軍定然就廢了,頭尾不得兼顧,士氣必損,甚至會因先救援哪邊起內訌。可……稻城的兩萬人,又該如何應對?”
時停雲抬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道: “放心。按時間推算,我那全服喇叭,也該開到稻城了。”
校尉:“……您的什麼?”
“稻城的索祥將軍,是有名的多疑之人。”時停雲收了不正經的腔調,“你覺得,他若是聽說長陵與歸寧已經折損,是會繼續率軍,不管不顧地往歸寧撲殺,還是回去自己蹲好自己的窩,看好自己的蛋?”
“您是說……?”
“我派了一千人,抄他後路,去稻城周邊敲鑼打鼓送溫暖了。”
他又在四下里看了一圈:“軍機轉瞬即逝。索部若是堅守稻城不出,在天亮前還未派援軍到來,那我便 讓長陵與歸寧都姓了嚴。”
話音落下時,他總算在穿梭的人堆裡找見了他想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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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青,十三皇子的侍衛。
時停雲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十三皇子人呢?”
仁青臉色一片慘白:“回時少將軍,屬下不知……戰事起後,十三皇子便與屬下失散。方才屬下聽聞,十三皇子拿下了一名帕沙的親兵,問清了帕沙去向,便點了一百騎兵,追帕沙殘兵去了。”
“……什麼?!! ”
時停雲心跳瞬時失序,不管池小池如何調控,四肢也是難以抑制地痙·攣顫抖起來,銀甲碰撞,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
仁青:“時少將軍……”
時停云不等他將話說完,大步奔至一匹高頭大馬前,一把扯過馬韁,正欲翻身上馬,便見嚴元衡一身是血,從西城門方向快馬躍入,身後約有五十餘騎跟隨。
他右手提著個柚子樣的東西,御馬至時停雲身前,他單手扯韁,讓馬原地踏步,旋即鬆開了手。
一顆人頭滾落在地。
帕沙的綠眼睛還睜著,眼中最後倒映著的情緒,看不出是驚懼,還是憤怒。
嚴元衡抹去臉上血污,溫聲道:“時將軍,我提了帕沙的人頭來,可領那一百金的賞錢嗎。”
時停雲嘴唇哆嗦兩下,一把拉住嚴元衡,把他摔下馬來,騎坐在他身上,照他肩膀就是劈頭蓋臉的兩下抽打,在仁青還未反應過來時,又猛地將嚴元衡抱緊在懷裡,頭抵在他肩頭處,一語不發,身體卻忍不住微微抖著。
兩個青年,滾了一頭一臉的血灰。
嚴元衡沒料到他會是這等反應,頗有些無措,又不想用滿手血污弄髒了時停雲,因而不敢下手抱他:“素常。我沒事。”
時停雲啞著嗓子嘶吼:“……胡鬧!!你簡直是胡鬧!!”
仁青在一邊瞧著,不知是不是該提醒時少將軍,私下里如何暫且不論,他這樣當著眾軍斥責十三皇子,的確是大大的不敬。
然而嚴元衡是半分也不介意。
他近乎溫柔地解釋:“我給自己設了界限,只追二十里,若是不得其踪,那便算了。好在我追上他了。他身邊只有八十餘人的親衛,不算難對付……我想為你做點什麼。這個,夠嗎。”
時停雲的精神總算漸漸鬆弛下來。
他說:“夠了。很夠。”
又緩了片刻,他狠狠抹一抹臉,站起身來,對那目瞪口呆的校尉道:“通令下去,叫將士們換口號!”
校尉道: “要將帕沙的死訊宣揚開來?”
“不。先不提帕沙的死活。”時停雲情緒的負面影響漸次退去,池小池聰明的智商總算又佔領了高地,“找不到帕沙,能叫他們始終保持不安;但若是把帕沙的頭掛出去,誰曉得他們會不會被激怒,同仇敵愾,前來奪城?”
“少將軍考慮的是。那將士們換些什麼口號呢?”
時停云不假思索:“誅仡卡,送王八。”
校尉:“……”您能不能換個東西送。
但是令出既遂,向來是北府軍傳統,況且這個口號出乎意料地管用,喊著既順口又提氣,因此校尉拱一拱手,便退下傳令了。
時停雲快步走回嚴元衡身邊,拉著嚴元衡,徑直往城中而去:“嚴元衡,今夜怕是不眠之夜,守在此處,萬勿亂跑。若是再有下次,我再不認你這個朋友。”
嚴元衡摘下鐵盔,抱入懷中,言簡意賅地答:“是。”
……他抱我。
素常方才抱了我了。
被抱了約一盞茶的時間後,嚴元衡總算意識到了這個事實,興奮雀躍得不能自已。
仁青經了方才那一嚇,現在是無論如何不肯讓視線離開再嚴元衡。
嚴元衡倒是很溫馴,聽了時停雲的話,在歸寧城總府內等待,抱著鐵盔盤弄上面的紅纓穗,心情很不壞的樣子。
仁青無奈之餘,倒也理解他。
十三皇子雖是年逾二十,至今卻仍未成婚,因此偶爾做出些幼稚舉止,也不奇怪。
他親手誅殺了帕沙,著實是大功一件,消息傳回,皇上定會喜悅,讚他勇武。
然而他作為皇子的身邊人,也該勸著些。
於是仁青試探道:“皇子武藝絕倫,仁青知曉。只是這樣貿然行事、追敵而去,著實太過冒險,難怪時少將軍發怒至此。您沒有看見,時少將軍聽說您去追帕沙,臉和唇都煞白煞白的。”
嚴元衡不語。
他是看見了的,近距離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確想要時停雲的擁抱,又著實心疼那樣緊張惶恐的時停雲。
思及此,嚴元衡謹慎地點一點頭:“是,一生只得這一次,再不會有了。”
今夜,確是個不眠之夜。
兩月之後,蒼江兩岸三城,均飄揚起了北府軍的旗幟。
歸寧帕沙將軍,守江防不利,被北府軍攻入歸寧,帕沙意欲逃竄,卻被中原皇室,十三皇子嚴元衡一劍斬於馬下。
長陵仡卡弘將軍,帶兵出城援救歸寧,反致自身城池空虛,被八千北府軍抄了後路,仡卡弘欲撤兵回援,卻與帕沙部副將發生齟齬,爭執間,北府軍竟主動進攻,且其著南疆軍服,操一口南疆文,如同鯰魚,靈活機動,在萬軍眾中穿梭喊殺,一度引起南疆軍的踩踏和自相殘殺。
長陵不保,歸寧失陷,稻城索祥卻圖謀自保,延宕不前,以至於貽誤戰機,給了北府軍休養生息的時機。
在後期的正面交戰中,稻城兩萬兵士不敵源源不斷增兵而來的北府軍,索祥只好率眾棄城而逃,回到主將鐵木爾主營,被判為臨陣脫逃,施以腰斬之刑。
此戰過後,蒼江流域,盡歸中原。
這場戰役,池小池唯一不大滿意的是,褚子陵竟然全身而退,沒被他的“自己人”抓去砍死。
不過也夠了。
從頭至尾,池小池只用了三封去信,便斬斷了他的全部生路。
聽說他知道了帕沙的死訊,回到驍騎營後便大病了一場。
池小池生怕他病死,甚至親自前去探望了一番,確認他只是急火攻心,且死不了,就拍拍屁股又回來了。
接手三城後,軍務繁多,他成日忙得很,還要抽空去檢查李鄴書的功課,沒工夫去關心褚子陵的心理健康。
他只要別一口氣沒倒上來把自己憋死就行。
某日,他正在帳中忙碌,突聞通傳之聲:“少將軍,皇上的犒賞特使來了,馬上就到營外。香案已經擺好了,您速速更衣來見吧。”
池小池依言而行,與同在營中的嚴元衡恭敬地候於香案之後,垂手低頭,只待特使宣旨。
然而,在看見特使穿著的鑲嵌著夜明珠的軍靴後,池小池險些笑場。
他一抬頭,果真是嚴元昭那張吊兒郎當、似笑非笑的臉。
……但他卻笑不出來了。
——嚴元昭穿著的那套盔甲,像極了他死時所穿的那一身。
感受到時停雲指尖的抽動後,他體內的池小池嘆息一聲。
……時停雲的情緒病又犯了。
好在這一次,情況沒有那麼嚴重。
時停雲至少沒有失控,而是安安靜靜地跪下接旨。
嚴元昭宣讀完聖旨,分發完賞賜,便興沖沖地拉著時停雲入了營,拉著他打量一番:“不缺胳膊不少腿兒,挺好。”
嚴元衡看著嚴元昭拉著時停雲的手,不說話。
時停雲笑:“你就不盼我好。”
“是不是沒良心?”
近半年未見,二人只攀談兩句,便自動回歸了摯友的熟稔,嚴元昭扒開他的外甲,按住他的胸口:“來,我替你摸著你的良心啊,你說,六爺這半年來又是給你寫信,又是給你寄東西的,是不是待你好?”
時停雲:“就那樣吧。”
嚴元昭:“得,就知道。餵狗我還能聽個汪。”
時停雲:“敢問您寄塊女子用的手帕來,是打算給我們哪位用啊。”
嚴元昭:“這你就不懂了。我寄的哪是帕子?是上頭的香。那鴻雁香是錦柔自己制的,香味能七日不滅,我覺得有些趣味,便寄來給你賞一賞。”
時停雲:“我哪有空聞這個,鼻子裡成日都是血腥氣。”
嚴元昭:“那六爺豈不是雪中送炭,正好能叫你壓一壓那血腥氣?……喏。”
他抬起手臂,獻寶似的湊在時停雲鼻尖:“你聞,這便是鴻雁香。”
時停雲當真俯身去嗅了。
嚴元昭得意道:“好聞吧。”
身著盔甲,還不忘給自己塗香,這等作風,確是嚴元昭應有之態。
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身上鎧甲,嚴元昭站遠了些:“六爺這身是否玉樹臨風?”
時停雲笑道:“不如你往日的緇衣紫袍好看。”
眼見他們二人你來我往地敘著交情,嚴元衡心中酸澀得很。
他輕咳了一聲。
聽到咳嗽聲,嚴元昭彷彿才察覺嚴元衡在他們身側似的,睜大了眼睛,浮誇道:“啊呀,這不是十三皇弟嗎。久別了。”
嚴元衡:“……六皇兄。久別了。”
嚴元昭:“聽說你立下奇功,父皇很是喜悅。我也看了停雲來信,知曉你英姿颯爽,單騎斬將,果真是有出息。”
左右無人,嚴元昭又不是什麼顧忌天家顏面的人,信手搭上了時停雲的肩膀,親暱十足,由衷讚道:“不過還是我們雲弟更有出息,能指揮萬人作戰,真不負六爺對你的栽培賞識。”
嚴元衡抿唇不語。
……私下里,素常會寫信給六皇兄。
素常從沒給他寫過信。
在另一間帳中臥床休息的婁影將一切盡收眼底,忍了又忍,終是一把將手中的書捏皺,坐直了身子,抬手扶上了自己的右耳。
下一秒,池小池腦子裡響起了061略隱忍的聲音:“……小池。”
池小池突然聽到婁影的聲音,微怔了怔:“先生,你能說話啦。”
婁影:“回來。”
池小池:“啊?”
婁影的聲音稍稍柔和了些:“……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205.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四)
時停雲借軍務之故告辭。
嚴元衡把嚴元昭引入自己的軍帳之中,吩咐仁青備好酒後,兄弟二人一時無言。
嚴元昭早已習慣了這個鋸嘴葫蘆,自己負手在帳內逛來逛去。
雖然不抱希望,他仍是習慣性地想在這找點樂子。
沒成想,他還真找到了個稀罕物。
帳內角落裡挖了一方土池子,裡面放了清水,養著三隻巴掌大小的小江龜。兩黑一黃,兩隻黑的在水里鳧著,好不悠哉,一隻黃的爬上了岸來,看起來不怎麼怕生人,正好奇地和嚴元昭互相打量。
嚴元昭瞧著稀罕,蹲下身來,拿指節輕輕勾撫著它的下巴。
那小龜安靜得很,抬著小腦袋任他擺弄。
嚴元昭問:“這什麼?”
嚴元衡:“龜。”
嚴元昭:“我還沒見過龜?沒見過龜跑我還見過鱉湯呢。我是說,你怎麼在這兒養龜?”
“素常送的。”
嚴元衡特意把“素常”兩個字咬得很重。
嚴元昭哈地一樂:“行,停雲這禮物好。養得不好你送它,養得好了它送你。”
嚴元衡:“……”
嚴元昭把不怕人的小黃龜捧在手心裡把玩,嚴元衡在一邊坐著飲茶。
嚴元昭玩得興起,樂道:“跟你挺像的,都不會說話。”
……嚴元衡覺得他這位六皇兄也不是很會說話。
他把茶盞放下,走到嚴元昭身邊。
嚴元昭逗烏龜逗得興起,只分給了弟弟一個斜眼。
嚴元衡輕咳一聲:“六皇兄。素常經常跟你寫信嗎?”
嚴元昭頭也不抬:“啊。如何?”
嚴元衡:“無事。”
嚴元昭跟那隻小黃烏龜相處不賴,捧回座位上接著逗弄,還企圖餵牠喝酒,被嚴元衡阻止後,才取了些新鮮的魚肉來餵。
嚴元衡忍了半晌,問:“……你們在信中說些什麼?”
嚴元昭答:“邊關戰況,身體如何,是不是還活著。不然還能說什麼?”
嚴元衡垂下眼睫,“嗯”了一聲,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那邊廂,嚴元昭頓了頓,拎起一小條魚肉:“……偶爾也說起你。”
嚴元衡豎起了耳朵。
嚴元昭卻沒下文了:“就這些。”
嚴元衡失望道:“……嗯。”
兄弟兩人沉默了一陣。
嚴元衡斟酌詞句後,嘗試打破沉默:“六皇兄同素常有信件往來時,可知會元衡一聲。元衡也該寫信,向幾位皇兄通報平安……”
“免,為你我二人好,十三弟可少費心思。”嚴元昭也不給嚴元衡面子,“想也知道跟你通信是怎樣一番光景。我問你一句好,你給我回句多謝,咱們在信中只剩客套了。我還不知道你,你最是沒勁的。 ”
兄弟二人再次陷入冷場。
問來問去,都未能問及他真正想問的內容。
嚴元衡按捺不住,終是下定決心,不再繞圈子了:“……素常在信中說我什麼?”
嚴元昭把小黃龜抱起,嘆一口氣,深覺無聊。
還是去找停雲吧。
這個悶葫蘆明擺著是沒話找話,跟他咬著牙硬聊也聊不出花兒來。
他才沒那個閒心去跟嚴元衡演兄友弟恭。
他起了身:“他說嚴元衡凡有戰事,總是衝鋒在前。”
嚴元衡頷首,心裡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在余光裡看到他這副模樣,嚴元昭心內卻忍不住煩躁起來。
他伸手扶了扶發冠,道:“他還說,嚴元衡有心報國,點百騎輕騎,夜追帕沙,斬首而歸,在軍中揚名,受眾將士愛戴。可在他看來,不過是小兒自恃武功,逞能冒進,不知好歹罷了。”
嚴元衡聽出來味道不大對,不覺一怔。
這種話不像是時停雲會說的。
嚴元昭背對著他行出兩步,在帳前駐足:“他說,他願你建功立業,也願你貪生畏死。願你做國之棟樑,莫做死後英雄。”
嚴元衡心念陡轉,想明白這話究竟是誰想對他說的之後,只覺胸口微微發起熱來。
他深行一禮:“十三弟曉得了。謝六皇兄。”
嚴元昭有些不自在地擺一擺手。
兄友弟恭那一套,真不適合他。
在他抬步欲出帳之際,嚴元衡卻再次在身後叫住了他:“六皇兄,那小龜是素常送我的。”
嚴元昭:“……”
他就是不喜歡嚴元衡這一板一眼的性子!
嚴元昭憤憤:“拿你一隻烏龜玩,又不是燉湯,怎的這般小氣。”
嚴元衡認真道:“此物是我斬殺帕沙的獎勵,是素常親去江中為我捉的。 ”
嚴元昭:“……”
他不可思議地捧起那烏龜,對上那圓溜溜的紅眼睛,嘖嘖稱奇:“你冒著性命危險斬殺帕沙,時停雲撈了三隻王八送你,就算獎勵?”
嚴元衡:“嗯。我很是喜歡。”
嚴元昭正打算把小黃龜放下,聞言,神情微變。
他想到,當初自己在望城將軍府與時停雲對弈時問過他的問題。
“……六爺要你個準話,你可有斷袖之癖?”
那時候,時停雲舉棋不語,並未正面作答,但觀其神情,顯然已是心有所屬。
此番再見嚴元衡,嚴元昭也覺出他與往日情狀有些不同。
思及此,他覺得有些不妙,索性住了向外走的腳步,去而復返,在主位落座,端起酒杯:“我且嚐嚐這南疆的白酒滋味兒如何。”
嚴元衡把小黃龜抱起,放進水池裡,讓它去尋它的其他兩名玩伴去也。
嚴元昭飲了兩口酒,單手支頤,單手把玩酒杯,狀似無意道:“……十三弟,與停雲來邊關這些時日,你覺得如何?”
……
池小池進入婁影帳中時,婁影已經坐上了輪椅,在一頁頁撫平被他捏皺的書。
見他入內,婁影動作自然地把書放在了一遍,旋即拍拍身側的椅子扶手:“坐這兒。”
池小池坐下:“先生,我那兒嘮著嗑呢。”
婁影說: “我叫你來,是想說褚子陵的事情。”
池小池若有所思:“哦——”
婁影笑:“哦什麼。”
池小池一本正經道:“練美聲。”
婁影咳了一聲:“……褚子陵。”
池小池煞有介事地把話題拉回正軌:“褚子陵褚子陵。”
褚子陵的日子,現在是相當不好過。
但他的悔意值,還停留在10點以下。
死了帕沙和吳宜春,無疑讓他元氣大傷,但在他心裡,艾沙還沒有死。
退一萬步說,哪怕他得知艾沙的死訊,對褚子陵來說,他也只是丟了幾個可操·弄的傀儡而已,知道他是南疆臥底的人不在少數,他仍大有可為,何必絕望後悔呢?
池小池自言自語:“都兩個月了,’那人’也該有些動作了吧。”
婁影說:“他既然沒死,總會來的。只是他這兩個月都在跟北府軍周旋,聽說中了一矢,失了一隻眼睛,大概是因為養傷,才來得遲了些。”
池小池說:“希望他盡快吧。十三皇子那顆少男之心最近有點失控,我可未必摟得住。”
婁影:“這點我可以幫你。”
池小池故意湊近了點兒:“你怎麼幫我啊?遇到事兒就叫我趕緊回來?我要是不回來呢?”
他近來覺得自己不很怕婁影了,有時也能和他開兩句玩笑。
婁影直視著他的眼睛,指尖在輪椅扶手上輕輕敲打兩下,溫柔且堅定道:“要是你剛才不回來,我就去接你回來。”
池小池:“……”
他眼睫一垂,轉進如風地認了慫,乖乖縮回了椅子上,捧著杯子咕嘟嘟地喝水。
不知是否是言靈的緣故,二人對坐一會兒後,便有一名親軍信使匆匆而來,遞了一封信來。
信封很是厚實,捏起來起碼有幾十張紙。
池小池還以為是和戰事有關的事情,拆開只瞧了一眼,眼裡就冒起了光。
婁影細細辨認了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心裡也跟著有了數。
他問:“……來了?”
池小池把信草草翻閱一遍後,便往地上一扔,說:“是,總算來了。”
他把婁影的輪椅推到安全地帶,抓起剛飲了一半的茶盞,還不忘提醒婁影:“配合一下,堵下耳朵。”
婁影:“……嗯?”
池小池說:“我要發脾氣了。”
婁影堵住耳朵後,池小池飛起一腳,踹翻自己方才坐的圈椅,又抄起茶杯摜在地面,將茶杯砸了個粉身碎骨。
聲音之大,方圓十頂軍帳都能聽得見。
聽到內裡異動,外面靜了一瞬。
不消片刻,嚴元衡撩開軍帳,匆匆而入:“出什麼事了?”
池小池不答,唇畔咬得煞白,又一言不發地掀倒了桌案。
嚴元昭跟著嚴元衡進帳,看到這一地混亂,不動聲色,先是示意自己的隨從把附近聽到響動的士兵屏退,方才合上簾帳,皺眉道:“^你在鬧什麼?”
嚴元衡注意到地上躺著的一沓信,俯身撿起,翻了起來。
越翻,他的表情越難看。
那一張張的信函,分明是給南疆通報軍情的密函!
紙張有的偏新,有的偏舊,信函上雖然沒有明寫日期,但根據內容推算,最早的密信,是七年前的雙城之戰。
那一戰,本是一場必勝的奇襲。
但雙城的南疆軍卻早有準備,在城南外埋設火雷,重創北府軍,時驚鴻肩膀中箭,險些死在亂戰之中。
而那封最早的信件之中,將奇襲之策講得鉅細靡遺,甚至點明,北府軍會從城南方向進攻。
嚴元昭見他們神色都如此難看,心中不免生疑,搶過來翻了兩頁後,便是一陣驚怒交集:“……停雲,這不是你的字嗎?”
“這不是素常的。”嚴元衡面色沉沉,“架構與筆鋒都一模一樣,但絕不是一人寫的。素常寫字時,總有些不尋常的小習慣,譬如在寫’之’字時,最上方的一點末尾會略往上提一點… …”
嚴元昭問:“這些信件,是誰寄來的?”
嚴元衡拿出最上面的一張信紙:“這一包信應該是從主營送來的。時驚鴻將軍已經過過目了,附信來說,這些信是一名來商議停戰之事的南疆特使親自送上的,坦誠說,他們有一名安插在中原軍隊內部的細作……名喚褚子陵。”
嚴元昭倒吸一口冷氣,轉頭去看時停雲。
時停雲肩膀都在顫抖,手指像是被一股心火燒得發癢,一下下蜷縮痙·攣著。
嚴元衡靠近了時停雲一些,抬手想扯住他的袖子,但終究還是垂下了手,只立在了他的身旁。
他想,他若是站不住了,自己站得近些,就能快一些抱住他。
這般想著,嚴元衡把那張時驚鴻的親筆信遞給嚴元昭,叫他過目:“如今那特使被扣押在主營裡。人也說,是存了誠心前來和談,供出褚子陵身份,是為著表示誠意,他願與褚子陵當面對峙。時將軍已遣人去驍騎營裡帶人了,也叫素常馬上去看一看。”
嚴元昭一目十行地看完,望了一眼面色灰白的時停雲,決心先不落井下石。
“南疆人?他們會有這麼好心,替我們抓內奸?”嚴元昭凝眉,“別是挑撥離間吧?那南疆特使是頂著誰的名頭來的?”
一旁的婁影溫聲道:“派他來的人是鐵木爾,但叫他送信來的,是一名南疆副將。那人是艾沙的侄子,也是帕沙的副將。”
嚴元昭冷冷道:“這樣的人,說的話能信嗎?”
嚴元衡就事論事:“要說栽害,他完全可以拿這些信件,證明是素常私通外國,為何要指名道姓,栽害一個小小參軍?有何好處呢?”
嚴元昭沒話了,只好拿眼不斷斜嚴元衡。
你會不會看臉色?
那褚子陵是時停雲一手提拔上來的,又是一同長大,情誼非比尋常。
若褚子陵是被誣陷的還自罷了,若他不是,那停雲又該如何自處?
時停雲看樣子活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甦醒過來,茫茫然四下里看了一圈,環視滿地狼藉過後,目光裡才慢慢有了實質。
彷彿確證了這不是一場夢,他拔足向外奔去。
嚴元昭一驚,追出帳外幾步:“你做什麼?”
時停雲疾步拉過一匹好馬,跨坐其上:“……我親自去找他。我要向他問個分明!”
……
褚子陵是直接被從馬厩裡拖出來的。
來帶他的人,看服飾是北府軍親軍,領頭人與黑塔大漢詹大遠耳語兩句,詹大遠便是勃然變色,呼喝了兩個更強壯的軍士,不由分說便將他捆將起來,拿油布草草堵上嘴,扔上馬背,運牲口似的運上了路。
……這是怎麼了?!
褚子陵有口難言,心中驚懼了一陣,便又鎮定了下來。
他身份特殊,有公子庇護,會遭到如此對待,緣由自不必說。
他一向手腳乾淨,自信不會留下什麼痕跡,除非南疆人將他曾經寄送去的信件送回,否則絕找不到實證能證明他與南疆通信。
而唯一的紕漏,應該是那些城內的細作了吧。
說不定是北府軍抓到了一個恰巧為自己送過信的細作,而那細作為了活命,供出了自己來。
這並不足為懼。
只要一口咬定那人是栽贓陷害,對方一無信物,二無人證,又能奈他何?
還未抵達目的地,褚子陵便將應對之策一一想好。
在他打腹稿時,忽聽得一陣得得的馬蹄,由遠及近而來,緊接著,負責押送他的軍士駐馬行禮:“……少將軍。”
褚子陵眼前一亮,抬頭含糊地喚道:“停……”
下一秒,他便被翻身下馬的時停雲一馬靴踹下了馬背,跌摔在地,接連在旱地上滾了好幾圈,險些扭斷脖子。
時停云不由分說,取了馬鞭便往他身上抽去。
不知是否是巧合,那馬鞭蘸飽了水,而且還是鹽水,又重又沉,更何況時停雲行伍出身,力大無比,鞭鋒一沾身體就疼入骨髓。
褚子陵吃了痛,又逃不掉,只好滾爬著狼狽躲避,含含糊糊地呼叫:“公子!……停雲,你聽我解釋,我讓我解釋——”
時停雲卻像是瘋了似的,不管不顧地抽打他,一鞭鞭密雨似的揮來,劈頭蓋臉,其中一記落在他臉頰上,竟生生撕下了他臉上的一道皮!
褚子陵以前怎吃過這種苦頭,險些疼瘋了,也不再費神解釋,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逃躲之上。
抽打間,一樣被他妥善藏好的東西從他身上鬆脫,掉落在了旱地之上。
褚子陵滾出了五六尺遠後,才突覺心頭一駭,扭頭去看,只見那證明自己身份的南疆王玉佩,竟在不斷的奔逃翻滾中,從他的衣襟內口袋中跌出!
褚子陵一時間寒毛卓豎、心神俱喪,竟是迎著鞭鋒撲了上去,想將那玉佩護在身下。
……這玉佩絕不能被時停雲看見!
若是被他看見,那就全完了!
然而,時停雲卻根本沒有打算去看。
或者說,他根本就沒看見。
因為下一秒,他的長靴便踏上了那塊玉佩。
……喀。
喀喀喀。
褚子陵眼睜睜看著,那枚由軟帕包著的、他從幼年起便貼身攜帶、以恐有貪財之人盜去的玉佩,在時停雲腳下四分五裂,殘渣飛濺。
褚子陵呆愣當場,盯住時停雲的腳下,結結實實地被時停雲抽了十幾鞭,才回過神來,眼淚、冷汗剎那炸出,牙齒咯咯打抖,彷彿那被踩碎的不是玉,是他的心肝脾肺。
隔著一塊堵在嘴裡的油布,時停雲仍能聽清他在嘶吼什麼。
褚子陵帶著哭腔咆哮:“——我的玉!”
206.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五)
褚子陵被秘密押至到主營帳中時,那副慘狀,叫時驚鴻都驚了一下。
他臉上淤紫交錯,一隻眼眼廓青紅,腫得凸了出來,一道鞭痕從眼下延伸到嘴角,可見只差一點,鞭鋒就要把他的眼珠抽出來了。
嚴元昭、嚴元衡二人均在主帳之中。
在時停雲離去後,嚴元昭本想呼馬與他一道前往,嚴元衡卻拉住了他:“六皇兄,隨我去主營裡見時將軍。”
嚴元昭急道:“停雲若是想岔了,跑去放了那褚子陵……”
嚴元衡答:“停雲心中有數。”
如今見了褚子陵慘相,嚴元昭方才安心。
還好,停雲沒有做傻事。
但嚴元衡反倒擰起了眉。
他從旁望著時停雲平靜得過分的神情,以及他因為緊握鞭子而被磨出細細血痕的掌心,心裡緊揪揪地泛起痛意來。
這名南疆特使姓康名陽,苗族人士,文士打扮,年紀輕輕便戴了一副水晶眼鏡,相貌與口才均非凡品。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打成了一副狗德行的褚子陵,鎮靜轉頭,一口漢文說得異常流利:“兩位皇子,時將軍。鐵木爾將軍的書信幾位都已看過,和談事宜仍需細細商定。接下來幾日,吾都會留在貴軍之中商議此事。至於……”
他指向褚子陵:“……這名褚子陵,吾受人之託,要吾務必將他帶回南疆去。”
時驚鴻:“受何人之託?”
康陽道:“摯友艾沙。”
聞言,褚子陵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轉了一轉。
……艾沙?
艾沙瘋了嗎?
自己留在北府軍,明明尚有作為,他為何叫人來帶自己離開?
褚子陵素日行事穩重,但也曾無數次在私下里幻想過自己在眾人面前揭開面目時,眾人那或震愕、或痛心、或憤怒的面目,而他盡可安然收受,畢竟到那時,他已是功成名就,嚴元昭、嚴元衡,乃至時驚鴻,在自己面前,也不過是階下之囚,甕中之鱉。
……絕不是像現在,自己鼻青臉腫地跪在堂前,遭人圍觀,生死難卜。
時驚鴻不動聲色:“褚子陵,你有什麼想說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惶惑,此時也盡數收起。
他抬起頭來,斬釘截鐵道:“末將冤枉!”
康陽舉杯飲茶,神態安然。
嚴元昭有些忍不住,搶先道:“你說此人通敵叛國,可他在十二歲時便入了將軍府,身家若不是清白乾淨,怎會被收入府中?”
康陽擱下茶盞: “探子要從小養起,這樣簡單的道理,六皇子應該懂得。”
嚴元昭:“……”
無話可說之餘,他覺得這特使有點古怪。
按理說,在敵營中安插的探子,要么一直留著,要么被發現後直接視為棄子,扔掉便是,為何此人要主動暴露褚子陵的身份,還打算帶回去?
這南疆人,究竟做了什麼打算?
別說嚴元昭,褚子陵亦是一頭霧水。
他這是何意?
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發什麼瘋,他數年為奴,就是為了一朝得意,怎肯讓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
他叩頭一記,道:“將軍,公子,子陵不知該如何自辯。我自幼入將軍府,免漂泊之苦,蒙教養之恩,又怎會行那不忠不義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讓褚子陵想到昔年流離失所的遭遇,想到那塊在時停雲腳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著痛,就連小腹也是糾結成一團。
即使如此,他面上也勉力強撐著,不見急躁,更多的反倒是無奈和心痛:“南疆人不過是想藉此挑撥離間,可有真憑實據?公子,子陵自小與你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您一時被小人蒙蔽,子陵願受公子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鑑!”
康陽神態如常,不驚不怒,反而讚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談順利,不知康某可否帶些茶葉回去,給好友一嚐?”
時驚鴻亦是淡然,笑說:“若是康特使喜歡,帶走些也無妨。”
褚子陵被二人這麼一抻,一番痛陳清白的發言倒顯得無力起來。
不過不打緊。
他想,只要沒有信證,那便還有迴旋的餘地。
只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還存有幻想之時,時停雲拿起桌面上放著的一沓書信,遞到他面前,手有些抖,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你是指這些?”
說罷,他將信件往褚子陵臉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見那一沓信,白紙黑字,不覺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燒得他頭昏腦脹。
……這南疆人這是要作甚?真正是要卸磨殺驢嗎?
“七年的雙城之戰。”康陽把玩著茶盅,娓娓道來,“……恰發生在時公子首次赴邊之時。時公子當時年紀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參戰。侍奉在他身邊的,便是這位褚子陵。我記得公子身旁也有一小廝,名喚李鄴書,彼時留在將軍府內,未曾隨行。敢問時將軍,這封既有即時軍情,又與時公子筆跡相仿的信,若不是時公子所為,又最有可能是誰寄出的呢?倘若此事交與世人評判,不知會流出多少密辛怪聞呢。”
旁聽的嚴元衡神情一變。
這話說得著實毒辣!
這姓康的面上帶笑,分明是個狠角色,言裡話外,竟是要把時停雲牽扯進來!
時驚鴻時將軍愛子,人盡皆知,目前,褚子陵有可能是細作一事,只有幾個親衛和他們知曉,但若是南疆人將這件事傳揚開來……
哪怕是為了時停雲的清譽,時驚鴻也得立時找個合情合理的罪人出來了事,否則事情一旦傳開,且不說時停雲將軍之子的身份會為他招來多少非議,哪怕是一個“管教不嚴”的惡名,都夠時停雲喝上一壺的。
說白了,這就是赤·赤果果赤果果的威脅。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護,那一旦流言傳出,受害的是誰,就未可知了。
時驚鴻自是聽得懂這話中之意,但他只是報以溫和一笑:“康特使倒是對小兒頗為矚目,連對小兒的身邊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吾先前並不知曉將軍府的家事。”康陽看向褚子陵,“全賴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目光急轉,把麵前落著的幾封信件都看了個分明,心中更沉。
這非是全部的信件,是經過挑選的,但偏偏封封要命。
包括數月前,他通報的溫非儒受傷、定遠告急的軍情,以及扶綏之事。
若自己推說是偽造,又有誰能得知這麼多秘辛?
更何況,他方才說了一番那樣的話,簡直是逼著時驚鴻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南疆人沒道理要這樣對自己,尤其是艾沙,他還要指著自己向上爬。
再者說,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個口信,便能斷了自己的生途,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提出把自己帶回南疆?
隨著褚子陵目光轉動的,還有他滿腹的心思。
這些信只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來接應自己,還把自己的底牌盡數展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南疆皇室有變?或是南疆王問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見一見自己,這特使來此,明求實迫,也都是奉了上命之故?
褚子陵越想越是有理。
只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講得明。
思及此,他索xin不開口為自己申辯了。
一旁的嚴元昭、嚴元衡都聽出了這康陽的話中險惡,不禁有些焦急。
嚴元昭看向時驚鴻,嚴元衡則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時停雲。
時驚鴻彷彿渾然不覺似的,道:“康特使,那我為何要把此人交還南疆?我只要在此時將他扔出營帳去,他立時會被五馬分屍。”
康陽笑道:“時將軍是聰明人,該是不會願意將時少將軍治下不嚴的事情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吧。”
時驚鴻笑容不變:“有勞康特使費心。”
他拿起鐵木爾的和談書,翻了兩頁,頭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將褚子陵一劍刺死,說是康特使有意行凶,褚子陵護我而死,再將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康陽:“……”
左右副將一拔劍,康特使的冷汗霎時間冒了一背:“時……”
時驚鴻抬起眼,秀眉長目裡盡是溫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這樣應對,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揚出去呢?”
康陽汗顏,見左右收起刀劍,才勉強放下心來:“時將軍,您玩笑了。”
時驚鴻說:“康特使,玩笑少開。我們是和談,自是要以坦誠為先。你們要帶褚子陵走,總得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嚇的緣故,康陽竟意外地坦誠,“大概是在北府軍裡有了前途,想為自己的前程圖謀了吧。我們著實不願坐視中原多一員虎將。他既叛中原,亦叛南疆,我們將他帶回,自是會讓他知道,叛徒該受到何等款待。時將軍大可放心,此人送回南疆,不會得到善待的。尤其是託我來訪的艾沙,與他有殺親血仇,絕不會輕縱了他去。”
康陽這種不贊反貶的態度,反倒更讓褚子陵安心了。
他果真是來接自己的。
時驚鴻沉銀一會兒:“褚子陵,你要如何選呢?是留下來,還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時驚鴻竟會徵求自己的意見,冷汗也涔涔下·流:“我……”
只這一猶豫,他心中便輾轉了萬個念頭,千條心緒。
自己的身份,被康陽當眾挑明,還有書信作證,雖然仍有辯白餘地,或是當眾拿右手寫字,證明清白,但留在此處,已是無用。
就算時停雲再信任自己,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便再無回寰餘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還有再搏上一搏的機會。
在中原這些時日,他已對中原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沒能將時家父子做成投名狀,拿這些情報回去,終也是不虧的。
而他的猶豫,被在場諸人盡收眼底。
時驚鴻擺一擺手:“好了,吾知道了。……康特使,請。”
康陽知道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找了一處閒置的帳篷,暫且將他關押起來。
康陽定下一顆心來,繼續飲茶。
嚴元昭卻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時驚鴻,輕聲道:“時將軍,放他回去作甚?就地殺了,是保住停雲聲名的最好辦法。”
“謝六皇子對小兒關懷。 ”時驚鴻回道,“但親衛營中誰人不知那褚子陵與小兒的干系,貿然殺之,不給緣由,流言只會更甚。 ”
嚴元昭卻不贊同:“那秘密處決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幾人知道此事。萬一他們將褚子陵帶回後,再拿那些字跡與停雲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況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軍情……”
“六皇子,稍安勿躁。”時驚鴻仍然是溫和有禮,“您盡可放心,褚子陵被調去驍騎營多月,布防已有調整。況且,他們不會採信褚子陵的任何言語。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無疑。”
嚴元昭詫異挑眉。
康陽似乎也察覺到了嚴元昭的疑慮,主動釋出了誠意。
他指一指地上散亂著的信函,說:“將軍,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盡可把信件統統焚毀,出了這頂帳篷,康某不會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當是那褚子陵偷竊軍中財物,被解職趕出了軍中吧。”
“康特使著實貼心,時某在此謝過了。”
時驚鴻示意過後,一直垂首立在旁側的時停雲開始動手收撿散落一地的密信。
與此同時,時驚鴻再次開口:“康特使,時某這裡也有一件事,望請您知曉。”
康陽彬彬有禮:“何事?”
時驚鴻道:“定遠溫非儒,從來沒有受過傷。”
康陽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客套著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還未出口,康陽便明白了這句話背後之意,登時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嚴元昭與嚴元衡起先並不很能明白,時驚鴻為何會提起此事。
溫非儒不是在定遠之戰前就負了重傷……
時驚鴻看著康陽煞白的臉,慢條斯理道:“小兒早察覺府中有內間,便玩了一個小小計策,告知親近之人兩條截然不同的訊息,一則是定遠溫非儒受傷,二則是邕州城白副將受傷。而不久之後,定州即遭貴軍之襲。”
嚴元昭也漸漸明白過來,目含驚詫,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時停雲。
時停雲面上的悲傷再也不復,把信件一頁頁拾起,揚手扔入一旁的火爐。
在火舌將紙角焚燒得翹捲起來時,時驚鴻笑道:“我們既然早已辨明內間,便辛苦康特使,替我們將內間送回南疆,好生處理了吧。”
……
另一營帳中的褚子陵,對主帳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曲起膝蓋,碰了碰懷中之物。
那塊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時停雲踏碎後,他藉口那是母親遺物,已將碎掉的玉包裹後,重新揣在了懷裡。
碎掉的玉也可修復,拼一拼,也不難看出原貌。
……還能用,還能用。
褚子陵也只能這般安慰自己,將頭靠在一側的硬木上,忍受著周身火燒一樣的痛感。
接下來幾日,康陽留在北府軍中商議和談事宜。褚子陵聽外面閒聊的親衛說,康陽這幾日相處下來,很是佩服時將軍與少將軍,比初來時的矜傲自持,很多了幾分謙卑。
但褚子陵的日子過得卻不是很好。
身上的鞭傷疼痛另說,每日缺水少食,偶爾由親衛送來的一頓飯還是餿的,哪怕不去聞它,囫圇吞棗地嚥下,含在嘴裡那又粉又膩的味道也叫人作嘔。
第二日,李鄴書來了,二話不說,揪住他便是一陣痛打,下手竟比時停雲還狠上幾分,要不是外面守戍的親衛聽出聲音不對,褚子陵怕是會被他生生打死。
眼見李鄴書紅了眼睛,猶自踢打不休,聲音裡都帶了發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馬大的親衛索xin將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時少將軍了。
這下褚子陵傷上加傷,喝水都反胃嘔吐。
偏那李鄴書像是惦記上了他一般,有空便要翻窗來揍他,甚至還帶了刀來,每次都是以被親衛生生架出去作結。
褚子陵過得狼狽,簡直是度日如年。
日捱夜捱,總算是熬到康陽離營的日子了。
南疆使團要秘密帶褚子陵離開,因此選在凌晨時分動身。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頭上還被蒙上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時候,褚子陵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來相送的時停雲。
到了別離時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別樣的惆悵來,暗道,公子,或許再見時,我們便是敵人了。
而另一邊,康陽向時驚鴻拱手告辭,並告知了他最後一件事:“時將軍,褚子陵養有一尾灰頸鴿子。聽我一言,留之無用,殺了吧。”
和談隊伍沿蒼江一路行去,耳聞浪濤聲聲,離北府軍主營遠了,馬背上的褚子陵動了動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已走遠了,便鬆開我吧。 ”
負責押運他的和談隊伍面面相覷一陣,嗤笑起來。
褚子陵被綁得著實不舒服,皺了皺眉:“康陽何在?”
康陽馭馬而來,單手扯去了他頭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晨光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皮,他頗不適應地一瞇眼,待能睜開眼時,他挪動了一下綁得發麻的手臂,想,或許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有康陽一人知曉。因此,他離康陽近了些,低聲道:“艾沙現狀如何?”
康陽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傷了一隻,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個文臣,怎得傷了眼睛?”
“……文臣?”
康陽覷著他的笑眼,以及發問時微微上揚的語調,叫褚子陵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問:“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
“’回’?”康陽思索一陣,笑了,“是的,’回’南疆,從今以後,南疆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奴,做了一段時間參軍,也是享過福了,現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觸如何?”
“… …什麼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預感愈來愈濃,“艾沙跟你說過什麼?”
康陽道:“艾沙副將託我轉告你,你既然愛做奴,他便恩賞你,做一生一世的奴。”
艾沙?……副將?
褚子陵張口結舌一陣,終是意識到,情況與他想像中截然不同。
他不敢再隱瞞,胸膛裡的血液嘶嘶沸騰逆流,沖得他腦袋嗡嗡作響:“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陽一挑眉,伸手入他懷中,當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將那包東西取出,在手心裡捏了一捏。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后,康陽拆也未拆,一揮手,那包碎玉便應聲落入蒼江,即時被吞沒入江水之中,浮沉幾下,再無踪跡。
面對著褚子陵剎那灰青下去的臉,康陽水晶眼鏡下的雙眼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冷光:“……不管先前是不是,現在不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
搏一搏,單車變褲衩w
另外小小解釋一下,那名帕沙的副將之前有講過,自己是被褚子陵的鴆毒信毒死的艾沙的侄兒,同一父族,所以也姓艾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