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被人搭住,沒有用力,是輕輕一掙就可以逃脫的力道。
好似身後的人因爲病體纏身沒有力氣,又像是他留給了程寧足夠的選擇餘地。
——留在他手心裏,或者掙脫出去。
程寧拽下他的手,摸到一手冰涼和粗糲,面無表情地問:“有事?”
不知道經歷過什麼,這人的身體像是損耗到了一定程度。
再也沒有當初將她囚禁在皇宮裏的那股氣勢。
明明只過了半年,承乾宮裏夜談的情景像是還在面前,但已經物是人非。
程寧承認,如果衛宴洲真的病死了,死在那座宮羽繁複,宮牆深深的皇城裏,她會替他感到鬆一口氣。
她確實無動於衷,因爲程寧就是冷心冷情。
退開兩步後,兩人之間的距離隔得有些遠,風從他們之間穿過。
大約是因爲又受涼了,衛宴洲偏過頭,狠狠地咳起來。
王喜候在不遠處,手臂上掛着一張大氅。
原本不敢走近的,但他看衛宴洲咳起來似乎沒完,便大着膽子上前了。
“娘娘。”隔着生死,再見程寧時,複雜的不止他們兩個局中人。
但是程寧在那一刻沉下臉,聲音冰冷:“誰是娘娘?”
“是奴才嘴笨,叫錯了。”王喜趕忙跪地請罪:“請城主不要動怒。”
“下去吧。”衛宴洲忍過了一陣悶咳,對王喜吩咐。
太多舊人出現在程寧面前,想來她不樂見。
王喜將大氅給衛宴洲披上時,被他阻止了,反而從王喜手裏奪過,披在了程寧肩上。
她剛要推開衛宴洲的手,卻聽他的聲音低低的:“別拒絕我。”
嗓音還帶着方纔咳過之後的嘶啞。
連着衛宴洲身上的藥味,濃厚地朝程寧撲過來。
她出神的瞬間,衛宴洲已經爲她繫好了氅衣的衣帶。
然後手跟留戀一般,輕輕刮過程寧的耳畔。
他有些貪婪,因爲深知能離程寧這麼近的機會並不多。
而後垂下眸,牽起程寧的手,露出她的手腕。
細瘦白皙的腕子上,有一道被用力掐起的青痕。
是南熵昏迷前掐的,他似乎很怕程寧會離開。
衛宴洲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瓶藥膏,用指腹沾取了一點,抹在程寧外露的皮膚上,用體溫細細地揉。
視線沒有交匯,兩人都盯着那節手腕。
昏黃的光從營帳裏透出來,攏着他們,竟然生出一股溫情的錯覺來。
不遠處方纔主賬內,三顆腦袋伸出來,一個疊着一個,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陸遠:“….他他他碰程寧的手!”
魏巡也心有慼慼:“剛剛我只是說了句話,感覺程寧就想擰我的腦袋,這人真不怕死。”
趙子緒在最上面,他抱臂面無表情:“偷窺上癮了你們?”
他們各屬一國,對對方都瞭解甚多,但是從來都是攻擊對方的軟肋。
從未像今天這樣,和平地共處一室。
還有閒心看別人的熱鬧。
但是似乎想想,如果程寧方纔說的那些能夠實現的話。
閬中會作爲一個新的大城,會有百姓遷居,通婚生子。
那未來,和平就不再是曇花一現的願景。
似乎….可以期待一個沒有戰亂的盛世。
原本沒有人敢有這樣的設想,但是程寧敢提,並且她一手擔了起來。
從前對她只是畏懼,可真落入利益共同體的時候,又會生出一些敬佩。
她只是個女人。
曾經沒人看的起戰場上那個往前衝的小丫頭。
可她做到的,又遠比他們想的要多,要重,要更驚豔人。
“好像不打人呢,”陸遠還在往那看:“她今天怎麼回事?”
“幹你什麼事。”
趙子緒也往那看了一眼,而後每人踢了一腳:“進去。”
魏巡很遺憾:“這男的到底什麼人,不是說程寧回晉陽的大半年被虐的很慘麼?這纔多久,又有新的男人了。”
對於程寧還活着,他們倒是沒有太驚訝。
似乎‘程寧’這兩個字,本就帶着一定意義上的修羅神煞,閻王爺都未必敢收她。
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編排了一遍,程寧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
衛宴洲抹好了藥,又挪到她手腕的舊疤痕上。
這裏受過多重的傷他知道,但是今天程寧不止握了劍,甚至挽弓射了一箭。
“疼麼?”他看不見裏面怎麼樣,只是下意識覺得應該是疼的。
周圍有一隊巡夜的士兵走過,看見他們,不敢側目,踢着軍步走了。
程寧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舊疤,其實她很少仔細打量。
但是這道疤痕會伴隨她一聲,每到陰雨天,就會用痠軟疼痛的方式提醒她,這裏受過傷。
她緩緩地笑了一下,道:“衛宴洲,你心疼啊?”
衛宴洲一怔,他很久沒見程寧笑過,即便是這樣淡的笑容,於他來說也是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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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代表…程寧對他的抗拒少了一點?
“是。”他從沒有那麼果斷地承認過自己的在意,目光灼灼像要將程寧捲進去。
但是下一刻,手掌一空。
——程寧將手腕抽了出去。
她的笑容擴大了,說出的話卻很殘忍:“但這些都是拜你所賜呢。”
指着自己的手腕,她說:“這是你親口命人挑斷的,或許當時你也在場。”
衛宴洲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看起來吹一陣風就要倒了似的。
程寧看出來他又想咳,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忍住了。
當初她手筋被廢,衛宴洲確實在。
他那時候正對程家恨得入骨,但是無從發泄——因爲衛鶴羽已經死了,衛祺也死了,李雲華,文妃,統統都死了。
恨意沒有出口,只剩下一個程家。
所以他凌虐了程寧,但是沒有從中得到快感。
刀子刺進程寧的時候,他就背靠在牢房的石牆上。
能聽見程寧的悶哼,呼出顫抖的氣息。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恨意將他塑造成一個魔鬼。
讓彌補變成不可能。
程寧盯着他,像是在欣賞他的表情:“所以你就算活着,又怎麼有臉來到我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