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的這句話彷彿更戳中王傑痛處, 轉而氣憤地看向樂知時。
瞪什麽瞪,我還想還你一拳呢。樂知時不客氣地瞪回去。
宋煜朝樂知時走來,接過表, 低頭仔細戴上,“他們要欺負你, 可以揍回去, 讓他們知道你不是任人欺負的人。但是你一拳,我一腳, 情緒并不會抵消,沒這麽簡單的規則。”
說完,他看向樂知時的雙眼,“自己要學會處理問題,解決問題。”
蔣宇凡一直老老實實抱着樂知時的書包在一旁看着, 沒敢出聲,見宋煜過來,立刻恭恭敬敬叫了聲宋煜學長。宋煜略一颔首, 從他手裏拿過樂知時的包。
樂知時當然明白宋煜說的話。這件事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像電視劇裏說的, 冤冤相報何時了。雖然王傑欺負同學、霸淩收保護費, 還罵人,但他當時說出那句話并非針對。
樂知時揉揉鼻尖, 瞥了一眼宋煜, 鼓起勇氣走向王傑。王傑還以為他要動手,敵對的架勢也已經擺好, “別以為你帶着你哥我就會怕你!我……”
“你還記得你上次在盥洗室,罵我的最後一句嗎?”樂知時望着王傑的眼睛。
他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一種非常細微的情緒,但王傑察覺到, 并且覺得非常別扭,“要動手就直接動手,廢話什……”罵到一半,他忽然頓住,他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了。
樂知時繼續道:“被你說中了,所以我才生氣。”
“我……”王傑的話梗在喉嚨。他打架鬧事、曠課翻牆、欺負同學,把老師不讓做的事做盡了,可他早已麻木,這些小事算什麽?什麽都不是。他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未來一眼能望到底,長大後成為游手好閑的大混混。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一句罵人的話而産生愧疚感。
“但出手打人是我不對。”樂知時垂下眼,“對不起。”
事情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王傑有些失措,他只是想報複一下多管閑事的樂知時,所以紮破他輪胎,找人堵他,給他點小教訓,讓他以後不敢逞能裝英雄。可現在聽到樂知時說的話,看見他臉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王傑慌張起來。說到底,虛張聲勢的只有他自己罷了。
“你……你別給我擺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王傑作出一副嫌棄的語氣,但手指卻抓住了校服褲的布料,“你看你那個熊貓眼,老子也揍你了,扯平了。”
說完,他的語氣弱下來,“那什麽……我罵你那句,不是故意的,我沒這麽惡心人。”
蔣宇凡在一旁小聲打岔,“那你還欺負同學……”
“那是因為他在背後先嚼老子的舌根的,他說我爸……”王傑猛地頓住,表情像是很生氣,又像是有些尴尬,“……他把我家的事拿出去亂說,還說我是小偷,讓老師翻我桌子和包,老子是沒錢,可老子從來沒有偷過他的錢!”他似乎有些激動,說到這件事眼睛都發紅,但又很快意識到眼前的這些人跟他還有過節,語氣就變了,“……那他要瞎說,我就明搶,怎麽着?程明明就是欠!”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這番說辭并不占理,所以更加面紅耳赤。
樂知時沉默着聽他說完,注視着他的臉,忽然發現世界果然比他想象中複雜。哪怕是自己,也不是一腔大義見義勇為的英雄,只是聽到一句“沒有爸媽管”的話,戳中了傷心處,才會打破不出風頭的行事作風上前出頭。
被救的人,救的人,還有施暴的人,沒有一個是熱血漫畫裏非黑即白的角色。此時的他甚至分不清,程明明和王傑,究竟誰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誰是施暴者。或許兩者兼有,矛盾共生,所以他們之間的羞辱和暴力才無止盡循環。
或許這就是宋煜所說的無法抵消。
“那你也不能欺負同學,這是不對的。”盡管不夠成熟的他給不出一個破局的策略,但樂知時吸取了教訓,他看着王傑的眼睛,語氣很認真,“就像我不應該出手打人一樣。”
王傑沉默了幾秒,樂知時就這麽筆直地望着他,像是很期待得到回應一樣。王傑從沒遇到過這麽奇怪的人,他別扭地瞥過臉,“我懶得跟你扯,你是乖寶寶、好學生,我可不是。”
說完,他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宋煜,對方也在看他,眼神冷漠,他有些犯怵,但心裏又升騰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微妙情緒,像是羨慕。
讓他想起總是難堪的兒時記憶,心裏不大舒服。
王傑清了清嗓子,“我走了,今天的事我也對不住你。”他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拉過樂知時的手,拍他手上,“修輪胎的錢,給你,我就說這麽搞很傻逼,非撺掇我,還害得老子倒貼錢。我跟你說,這次真兩清了,在學校咱們就裝不認識,井水不犯河水。”
說完,他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校服外套,抖了抖灰,轉身朝小巷子另一頭走,轉角前腳步停了停,最後朝右,身影消失。
樂知時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紙幣,心情複雜,但他不知道怎麽形容。原以為會發生像電視和漫畫裏那樣轟轟烈烈的橋段,身為主角的他擊退壞人,最後取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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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發現,生活裏鮮少存在無往不勝的主角,也很難見到十惡不赦的反派,他們都是別扭的小孩,會因為沖動做出并非本意的事,有的可以一笑而過,有的或許越陷越深,最後被各種情緒裹挾着偏離最初。
如果當初他無視了王傑那樣一句話,後面的事大概就不會發生。
可是,假如再給樂知時一次機會,他依舊會因為那句話而生氣,只是那時的他會向王傑說明情況,并且要求王傑對他的媽媽道歉。
巷子口的另一頭空空蕩蕩,街道上的每一輛車都很慌張,他沒繼續看,轉過了身。
他相信王傑也會道歉的。
懷着這樣的心情,樂知時回到了宋煜的身邊。宋煜把書包遞給他,“回去吃飯。”
“你也一起嗎?”樂知時擡眼。
宋煜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沒有露出絲毫責怪他的意思,令樂知時放心許多。蔣宇凡湊到他身邊,“這展開跟我想的不一樣啊,我還以為你們要打一架呢。”
“不能打架,打架不好。”樂知時對他強調,也對自己強調。
蔣宇凡像個大爺那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可以,你成長了。”
三人騎車去到餐廳,蔣宇凡和他并排在後頭,慢慢悠悠,樂知時發現宋煜單手控車把手,還覺得特別酷。加上蔣宇凡一直在他邊上誇宋煜厲害,問他在哪兒學的,他也想報班。樂知時就越發覺得宋煜酷。
樂知時不常帶朋友來餐廳,這是第一次,所以林蓉很開心,張羅了一大桌子硬菜,南瓜打底的粉蒸排骨,清蒸武昌魚,泡椒爆雞雜……把蔣宇凡都看愣了。
“還上啊。”樂知時試圖攔住林蓉,“夠了吧……”
“等你們好久了,嘗嘗這道菱角粉絲悶牛腩,秋天最後一批菱角了,過了這茬可就要再等一年了。”林蓉将砂鍋蓋子掀開,濃厚的香氣撲面而來,她給蔣宇凡舀了一勺放在米飯上,“快吃,炖了三個小時,一抿就爛。”
“謝謝阿姨!”蔣宇凡有些驚喜,小聲對樂知時說,“阿姨人也太好了,這麽熱情,和學長一點也不像啊。”最後一句聲音格外小。
“也不像宋叔叔,”樂知時也小聲對他說,“我哥這是隔代遺傳,随外公。”
“哦~這就說得通了。”
見林蓉一顆心撲在新帶來的小同學身上,樂知時瞥了眼宋煜,怕他吃媽媽的醋,想給他夾菜。他舉起筷子挑了好一會兒,盯上了粉蒸排骨最上面那一塊,肉厚油潤,看着就好吃,他正要下筷子,宋煜夾的一筷子素炒三絲就已經落到他碗裏。
“多吃蔬菜。”宋煜淡淡說。
樂知時很開心,還是把挑好的那塊排骨夾到宋煜碗裏,并且把旁邊那塊給了蔣宇凡,然後頗有些得意地吃了一根茭白絲,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懂事的人。
忙活完林蓉也坐下來,一頓飯幾乎都是她和蔣宇凡在聊天,聊樂知時在學校裏的事,也聊他小時候。樂知時偶爾也說上幾句,但大多數時候都在吃飯,對他來說,吃飯是非常重要的事,要專注品嘗美食。
“阿姨,我聽樂樂說他小時候學過跆拳道啊。”
聽到這個,樂知時一下子擡起頭。
林蓉點點頭,“是學過一陣子來着,哥哥學的時間更長。”
蔣宇凡又說,“太酷了吧,我小時候怎麽沒報個班兒呢,我媽真不争氣。”
“噗。”林蓉被他逗笑了,“我也是覺得男孩子練那個,又帥,又能強身健體,才讓他倆去的,特別是我們家樂樂,從小體弱多病的,體質特別不好。我還錄了視頻呢,樂樂小時候擡着小短腿踢木板的視頻,特別可愛。”
樂知時嚴肅地強調,“我的腿是我們班男生裏最長的。”
“是是是,誰不是從小短腿長起來的啊。”林蓉繼續說,“學那個還挺辛苦的。練基本功什麽的,得繞着訓練場跑十圈呢。”
宋煜忽然間想到了什麽,一直沉默的他忽然笑了出來,聲音不大,但特別引入注目。三個人都看着他,宋煜才清了清嗓子,“沒什麽,想到某些人跑不動步,被教練懲罰的事了。”
蔣宇凡一聽就知道是樂知時,“罰你什麽了?”
樂知時皺着眉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當時他是全班年紀最小的一個,只有六歲,根本跟不下來,別說十圈了,跑一圈就一屁股墩坐到地上了。教練好說歹說都不成,最後想了個招兒——用一根牽引帶套住他的腰,另一頭固定在宋煜的腰上,讓宋煜在前面帶着他跑。
宋煜嘴上說不樂意,也黑着臉,但還是照着教練的話拖着小包袱往前跑。兩個穿着白色跆拳道服的小家夥,一前一後,哼哧哼哧跑到了太陽落山,竟然真的跑完了全程。
教練解開牽引帶的時候,還笑着說,“看來還是有哥哥好啊,有哥哥就能堅持下來了。”
事後這麽一想,樂知時覺得非常丢臉,于是使出各種轉移大法岔開了有關懲罰的讨論,蔣宇凡也是個心大了,有別的可聊就忘了這茬。
“哥哥一直練到高一才停。樂樂身體差一點,只學到小學畢業就沒學了,他還是适合畫畫班。”
“對,樂樂漫畫畫得可好了,我們班的板報都請他畫畫。”
見話題終于轉變,樂知時松口氣,對着宋煜癟了癟嘴,宋煜裝看不到,一臉淡定地給自己盛了碗湯。他吃得不多,一碗魚湯就喝了很久,只在大家都快吃完的時候問了一句有沒有甜點,這才提醒了林蓉。
“對,我今天準備了栗子芋泥盒子蛋糕。”說完林蓉就去起身去取,切好了蛋糕端出來,“一人一塊。”
“我不吃。”宋煜拒絕了蛋糕。
“那你問我有沒有甜點。”林蓉嗔了一句,把他那份推給了樂知時,“樂樂吃。”
樂知時是非常樂意的,這是他最喜歡吃的蛋糕之一,平常甜品店的蛋糕都是用小麥面粉做的,他只能看,不能吃,饞了很久。林蓉最近很忙,他已經很久沒有吃到好吃的蛋糕了。
店裏有事,餐廳領班把林蓉叫走,小圓桌只剩他們幾個,宋煜的手指敲着紅茶杯壁,沉默少時後開口,“你的手機怎麽關機了?”
“嗯?”樂知時嘴裏塞得鼓鼓的,疑惑地眨了眨眼,最後看向蔣宇凡。蔣宇凡這才想起來,“哦對,手機在我這兒呢。”他從口袋裏翻出了樂知時的手機,确實是關機了。
他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啊,我把電用完了,打電話打太久了,我媽那人特別啰嗦。”
宋煜明白過來,看了一眼樂知時,“沒事了,吃蛋糕吧。”
蔣宇凡離開前,林蓉給他包好了其他口味的小蛋糕,送他出去。樂知時也想送,吃得太多撐得走不動路,又看見蔣宇凡不住擺手讓他回去,樂知時乾脆坐在門口的大理石臺階上,正兒八經目送。
沒一會兒,宋煜也走了出來,坐到他的身邊,和他隔着半臂的距離。
這場景很熟悉,令樂知時不由自主想到上次當吉祥物的經歷,差點繃不住笑出來。
好像那天還拍了一張照片來着,因為太醜,小時候的自己不讓林蓉放在相冊裏,還揚言要燒掉。
那時候宋煜還特別不情不願地保證,說自己以後不會打架。可今天還是食言了。
樂知時抿了抿嘴唇,側過臉看他,“宋煜哥哥,你今天怎麽會來?”
宋煜料到樂知時要這麽問,他是世界上最直接最不藏着掖着的小孩。所以他早就想好了轉移的辦法。
他伸出了右手手腕,給樂知時看。
宋煜的手腕特別紅,像是扭到了,還隐隐有點青。樂知時一下子就忘了盤問的事,兩手輕輕捂住紅的那塊,像是怕看到似的,然後用那種有點可憐的聲音問,“是不是很疼?”
就像疼的人是他一樣。
宋煜不說話,只觀察他,像觀察某種小動物。
“你不說話就是疼。”
宋煜又矢口否認:“不疼。”
“說不疼就是疼。”說完樂知時就起來,“我去給你拿冰塊敷!”可被宋煜一把拽下來坐好。
“消停會兒吧。”
樂知時只好乖巧坐在他身邊,忽然又想到什麽,牽過宋煜的左手看了一眼表,“你要遲到了。”
“不去了。”
樂知時卻不敢相信,“不去?你要翹一下午的課嗎?”
宋煜屈着一條腿支住手肘,撐着下巴,又向前伸直了另一條,語氣是難得一見的懶散,“我都打架了,翹課算什麽。”
“不可以。”樂知時抓住他手臂,“你不是才告訴我打架不好,不能解決問題,那你又打架又翹課……”
宋煜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家有一個好孩子就夠了。”
深秋的風把樂知時的額發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澄透的瞳孔。
“但是壞孩子會帶壞好孩子。”
宋煜很少對什麽人産生探究的念頭,但他有時候真的很好奇,樂知時哪來的那麽多“為什麽”和“但是”,好奇是什麽支撐着他直率的表達欲,是被保護過頭的純真,還是骨子裏帶着的那種認認真真的傻氣。
他眼睛裏總燒着一團誠懇的火,彷彿很怕宋煜看不見,所以一直不會熄。
單純的東西往往是兩種極端情緒的佑因。
保護欲、破壞欲。
“那你怕被我帶壞嗎?”宋煜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