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顧家是世代簪纓的大族,中秋這種日子,族人總是到得格外齊。一大家子跪著領了宮宴上皇帝御賜的菜餚,佳期又被顧量寧拎著,挨個拜會長輩。
她那時一張小小的臉生得雪團團,個子卻高挑,四肢修長灑落,七叔伯道:“小姑娘打小習武,個子自然會高,這是將軍的功勞。”
顧量寧笑道:“什麼小姑娘,我看是只潑皮猴子,費衣裳費鞋子,哥哥的軍餉都被她玩光了。”
佳期低頭吃點心,不說話。
十九舅母有些擔憂的樣子,細長的手指摹畫了佳期悠長的眉痕,“小佳期啊……是個大美人胚子。”
顧量寧一下子退了笑意,拍一下佳期的後腦勺,叫她去跟表姐妹們玩。
後來佳期才知道,那時候平帝對顧量殷的猜忌已經極重,顧量殷在外堪稱功高蓋主,又沒有一個把柄在平帝手中,被朝廷上的人別有用心地一說、一擺弄,是個無可辯駁的“逆賊”苗子,加上已有近兩年敗績,更是水深火熱。顧家人人自危,卻又束手無策,正是十九舅母第一個提出來送佳期進宮。
平帝昏庸,被這樣盤算的忠臣良將不止顧家,送女兒進宮的也不止一家。
然而,宮裡的鄭皇貴妃早年是平帝從兄長的內院搶來的女人,仗著那份轟轟烈烈的情意,雖然面上一碗水端平,很愛為平帝“栽培”漂亮女人似的,但暗地裡卻把平帝身邊管得極嚴,沒人能近得了平帝的身。
不過,大約平帝真的喜歡搶來的女人,後來只有韋家的兒媳婦躋身平帝身側,還拿了黃銅剪子行刺——那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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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佳期不懂這些,只琢磨著裴瑯那只大老虎今年是一個人過節,大概很寂寞。
她在表姐妹們身邊苦苦捱到了月上中天,眾人都睡了,她從牀底摸出一壺藏了好幾年的寶貝梨花釀來,偷偷摸摸地翻了牆。
耆夜王府在城南,她聽裴瑯說過位置,摸黑溜了過去。王府門外自然警衛森嚴,她大大咧咧地繞到院外翻了牆,輕巧落地,“餵——”
話音未落,頸上一涼,鋒利的冷刃貼著脖子壓了壓,“什麼人?”
她眨了眨眼,這才看見王府院中燈火通明,水曲裡漂著蓮花燈,琉璃燈滿廊輕晃,橫七豎八的全是人——裴瑯的客人。有文弱的公子,有虯髯的大漢,有黑衣的劍客,還有簪花的士女,還有吹笛的伎女。
原來這廝交遊廣泛,如此廣泛。
場中人都看著她,歪坐在花船上的裴瑯也怔怔看著她。佳期抱著那壇酒,氣得又想跺腳又不想跺腳,臉都憋紅了,裴瑯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推開膝上的酒案站起來,“陶侍衛!”
他動作有些亂,弄得酒案上的佛手瓜、金柚子和青銅酒盞一股腦掉進水里,咕咕咚咚沉下去。陶湛聞言鬆了手,眾人輕舒一口氣。
可裴瑯還在原地站著,很驚訝地看著佳期,好像她不該在這裡似的。
——當然,本來她確實不該在這裡。
尤其不該穿著亂七八糟的夜行衣在這裡,衣角下還露出半幅中衣袍角。也沒有偷一點顧量寧的胭脂,更沒有簪一支小花……
佳期只覺一股無名火刮起來,抱著酒壇就走。
簪花的女人掩口輕笑。她的聲音不年輕了,但很嬌妹,一個字裡能擠出一池子春水。大概她推了裴瑯一把:“小王爺,快追呀。”
但是佳期一路出了王府大門,裴瑯也沒有追上來。
佳期抱著酒壇跑了半座長京城,覺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隨便拐了一道小巷,靠著牆蹲下,蹲了一會,乾脆坐下了,揉了揉臉,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瘋。
又過了一會,她把臉埋進膝蓋里,不想知道自己一臉沮喪。她原來一點都不了解裴瑯。他是金吾衛,又是風頭正盛的小王爺,連皇帝都對他另眼相看,他自己更有擁簇無數,他怎麼可能像她想的那樣孤獨寂寞?
……但這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她為什麼這麼難過?
佳期不知道自己埋著臉發了多久的呆,總之最後摸出酒壇來,打算拍開封泥,把寶貝喝完再回家。有一只老虎爪子伸過來把酒壇子勾走了,“不是給我的嗎?自己喝了算什麼。”
佳期一下子轉過頭,裴瑯就蹲在她旁邊,一臉探究,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
她臉上“騰”地紅了,惱羞成怒,“已經不是你的了!”
裴瑯不鬆手,“就是我的。”
“就不是你的!”
“我的。”
佳期搶不過他,被他拿走了酒壇子,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走。奈何過了太久,她腿腳都麻了,一沾地就像針扎一樣,咬著牙“嘶”的一聲。
裴瑯一下站起來拉她袖子,十分緊張,“腳崴了?”
佳期扯出袖子,跺著腳生氣,“才沒有……關你什麼事!?”
裴瑯咧著嘴傻笑了一下。這個人長得好看,但一開口就能把人氣個人仰馬翻,“關我什麼事?廢話,你半夜偷溜出來陪我過節,你今後做什麼都關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