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完美新世界(九)
第二天, 池小池被婁影領去了學校。
班主任看到是婁影來了,倒也是見怪不怪。
以前,班主任也搞過幾次家訪, 深諳池小池父母是個什麽操行。
初一剛開學的時候, 班主任就要求家長要參與到教學工作裏來, 檢查孩子每日完成的作業並簽字。
但池小池的作業都是他自己批改的,簽的也是自己的名字。
這個情況從任課老師反饋到班主任那裏後, 班主任找池小池談過心。
池小池解釋, 他父母說了,他們每天忙個臭死,他這個做兒子的如果還有點良心,就別拿這種破事兒來煩他們。
於是,班主任在家訪時把這件事拿出來跟他的父母談。
結果, 池家父母彷彿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一面向老師道歉, 一面把池小池劈頭蓋臉地一通臭罵。
坐在一邊旁聽的池小池無聲地翻了個白眼,讓班主任對他的印象一度很差, 以為他在撒謊。
結果,等池小池的作業再交上來,經驗豐富的任課老師一眼就看出來他這是硬仿出的大人筆跡。
於是在第二次家訪時,班主任就故意下了劑猛藥, 把話說得很重, 問池家父母是不是不打算參與進池小池的教育裏來, 如果父母不上心, 那學校也沒有多花時間替他們教育的必要了。
結果,第二天上午,池小池的座位空了。
他被父母以“丟臉丟到家裏來了”為由揍了一頓。
晚上的時候還好,第二天早上胳膊疼得起不來牀,去醫院一檢查才發現是左臂骨頭傷著了,請了半天假,直到下午,他才打著簡陋的石膏出現在課堂上。
班主任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就想辦法打聽情況,最後從池小池的小學同學那裏了解到,池小池的父母從小就沒管過他的作業,只管他的成績如何,會不會讓他們丟臉。
班主任得知情況後,非常後悔,但又一時間抹不下臉來給池小池道歉。
等時過境遷,也沒有什麽道歉的必要了。
最讓班主任後悔的是,自從那件事後,池小池對讀書就不再那麽上心了。
他足夠聰明,像個有著足夠資本的商人,但唯獨不想在“學習”上多加分毫投資。
從這件事過後,他的作業本上,開始多出一個叫“婁影”的名字。
而在半個月後的家長會上,班主任發現,在眾多中年人的疲憊面容中,多出了一個端正又安靜的高中生。
班主任在散場後叫住了他。
少年溫和道:“老師好,我叫婁影,是小池的鄰居。”
班主任一直覺得“婁影”這個名字眼熟,等見了人,才想起來這是去年的全市三好學生之一,照片還上過當地報紙。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手裏握著記了許多相關筆記的本子。
小小年紀,他是已有了在成人裏都屬罕見的沈穩溫和的氣質。
他撕下一頁紙,在上面刷刷刷寫下一個號碼:“老師,這是我的電話。以前,小池不願意跟我說他的難事。以後,有事情,我管他。”
昨天池小池無故離堂後,婁影很快致電班主任,把責任先攬上了身,說自己中午放學的時候被車撞了,好在只劃了個口子,在醫院裏給池小池發了短信,說晚上會晚點回去,結果池小池不信他的話,以為他受了重傷,擔心得過了頭,搞出了誤會,耽誤了老師的教學工作,實在抱歉,雲雲。
今天,他特意來送池小池上學,算是把好態度做到了十成十。
他背著池小池的書包,拉著池小池敲開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開口就先是道歉。
班主任曉得他們兩個關系好,又見婁影手上當真打著繃帶,原本的八分信成功上升到了十分。
他對池小池說:“以後註意,不要無故逃課。還有幾天就放暑假了,要是再像這樣,跑出去,出了事,你整個暑假都得白白泡湯,聽到沒有?”
池小池低頭看著婁影打到了指尖的繃帶,“唔”了一聲。
班主任問:“作業寫了嗎。”
池小池剛想張口說“沒帶”,婁影就拉開了他的書包,取出了七份作業來。
班主任這下完全滿意了:“別給我。交給各科課代表吧。”
池小池跟在婁影身後出了辦公室,抱著那幾份作業本,一份份翻著看。
“昨天你睡著後,我聯系了你的同學,問了作業。”婁影走在前頭,偏過頭來問他,“筆跡像嗎?”
池小池想象著昨天晚上自己睡著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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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影坐在臺燈下,打電話給自己的同桌,單手接打,另一手抄著老師布置在黑板上的習題,為了不吵醒睡著的自己,只發出“嗯”、“嗯”的簡短音節。
池小池合上本子:“有待改進。”
婁影在走廊裏停下腳步,在朗朗的早讀聲裏回過頭來,含笑反問:“這算是對我的肯定嗎?”
池小池張了張嘴。
眼前的人,用這張臉,說著他記憶裏的婁哥完全不會說的話。
婁影的話沒有那麽多,他多數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的,內秀、沈靜,說的話,也多數是誇獎他,鼓勵他,包容他,像一團光,溫柔地包攏著池小池。
他對池小池的好就像太陽,因為太陽不會要求人的回報。
現在,這團光依舊籠罩在池小池身上,卻若有若無地牽他一下,拉他一下,抱他一下,想讓他時時察覺到他的存在,想叫他在乎他。
池小池想,這是他的婁哥嗎。
……雖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但是,意外地很不壞。
池小池接過了書包,甩上了後背,瞇著眼睛看他:“想知道嗎?”
婁影反倒一楞。
這個語氣,叫他想起曾經那個不知道他身份時、勁兒勁兒的池小池。
回過神來,婁影心中微妙地一松:“當然。”
池小池走過他身邊:“自己想。”
婁影笑:“今天放學,我給池老師交一份答案,好嗎?”
池小池:“放學你別來接我了,好好‘養’你的手。要是讓老黃再看見你,肯定要起疑心。”
老黃就是他的班主任。
婁影溫馴地點頭:“嗯,記住了。池老師,我可以走了嗎。”
池小池瀟灑地一揮手:“去吧。”
告別了真人婁影,池小池帶著系統婁影走進了教室。
他假裝婁影不在,婁影也假裝他不在。
坐在教室裏的池小池,漸漸品出了年輕的好處。
他可以隨便地用一節語文課的時間,隨便地想他的心事。
時間看起來那麽慢,那麽長,人生被分割成一個個規整的45分鐘,表盤的四分之三圈。
池小池在課本上畫記憶裏朱守成的房間布局圖。
這堂課講文言文,無聊至極,同桌用不銹鋼水杯反射著窗外的光線,玩得膩了,轉頭見池小池畫得起勁,就問他:“你畫什麽呢。”
池小池鎮定道:“老王的背闊肌。”
老王是臺上正講得激情四射的語文老師,腰圍一米六,中年男人特有的一整塊腹肌隨著他的動作悠悠發顫。
同桌頓時興趣全無。
他閑了一會兒,又說:“昨天你幹嘛去了?”
池小池說:“我發現自己重生了。”
同桌:“扯呢。那你告訴我下一期彩票號碼是多少?”
池小池:“你這個人真是低級趣味,就不能有點高級的追求?比如問問咱們那年高考的作文題。我也就記得這個了。”
同桌:“我要是有了錢,還高考個屁,我買倆文憑,一個北大,一個北大青鳥。進可攻,退可守。”
池小池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同桌是個人才。
婁哥去世前,他總和婁影一起玩,看同齡人就像看一群小雞崽子。
婁哥去世後,他心裏什麽都沒了,一千一萬個人從他面前走,鮮少有人在他心上真正過過。
經由一場友好的開場白後,兩個人開始了傳統的民間課堂娛樂項目,五子棋。
池小池是圈方,同桌是叉方。
池小池:“以前沒見你跟我說話,我還以為你煩我呢。”
同桌說:“開玩笑,班裏哪個男的不煩你。”
池小池:“為什麽?因為我長得帥?”
同桌:“滾。”
同桌:“……你自己心裏沒數嗎。咱班男生暗戀一個女生,一個女生就說有喜歡的人了,問是誰,答,你。操,你起碼綠了咱學校一半的人。”
池小池:“冒昧問一句,我綠了你嗎。”
同桌:“沒有。目前我就挺喜歡我自己的。”
池小池抿著嘴一樂:“那你不討厭我?”
“現在不討厭了。”同桌誠實道,“因為我發現你也是個神經病。”
池小池禮節性一笑,在打好的網格上把五個圈連了起來。
他們短暫的友好關系宣告破裂。
初夏的暑氣慢慢在教室裏積攢起來。
期末考後的補課,大家都上得心不在焉,即使知道還有一年就要面臨人生裏第一個重要轉折點,大多數年輕的心也都不肯安分下來。
講臺上的老王扯了白毛巾擦汗。
他一身正裝都濕透了,汗津津地貼在身上,但這也不妨礙他中氣十足地訓斥上臺寫板書的學生:“你那字是老母雞雞爪子刨的啊?這是中文還是英文啊?”
教室裏傳來哈哈的笑聲。
電扇又要壞了,轉得有氣無力。
語文課是連上兩節的,下課鈴響後,男生們受不得熱,一股腦湧出去透氣,池小池和他的新朋友跑去了剛開的小賣部,用一根老冰棍彌合了友誼,順道給老王帶了一瓶冰水回來。
年輕的小男生吃冰激淩都是大口大口的,咬、嚼、吞,好像身體裏有一團急於撲滅的火。
老王坐在講臺邊嚇唬他們:“吃,吃,一會兒叫你們班主任看見,給大家一人買一根。”
一瓶冰水,正裹緊在老王濕漉漉的白毛巾裏。
婁影無聲看著眼前的一切,輕輕含了笑。
哪怕在看向自己手頭正查詢的資料時,他仍是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朱守成的兒子,工作極其光鮮,供職於一家著名的醫藥公司,現任醫藥銷售經理。
根據這個公司在市面上的各項活動痕跡推算,這個醫藥公司可能準備在紐交所上市,並趁此為美國分公司輸送一批新鮮血液和人才。
本來,朱守成的兒子朱知行已經打算提交赴美的工作申請,但因為老父突然“出事”,他考慮到父親年事已高,只好放棄了這個機會。
婁影花了半天時間,對他們公司龐大的業務數據庫進行了梳理。
然後,他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朱知行的工作電腦,點開了他正在撰寫的赴美工作計劃,對許多細節進行了精細完善的修改和補充。
以前的任務,總是池小池親力親為。
這次,婁影想要代替池小池,完成他們兩個的復仇。
等他修改完,池小池也放學了。
池小池走到校門口,發現婁影的確不在外面時,竟然有一點小小的失望。
他明明知道婁影就在他的身體裏,只要他叫一聲,耳邊就會響起他的聲音,但那種感覺和真正看到他的感覺還是不盡相同。
他想多看一看婁影,真實的,可以觸摸到的。
但他馬上就開始笑話自己的矯情。
同桌的家和他在同一個方向,至少有800米的同行路。
這還是池小池自八歲後第一次嘗試和別人一起回家。
不急著回家見到婁哥,不急著抓緊時間寫完作業然後和婁哥打遊戲看電影,而是可以慢吞吞地聊著無聊的天,打發著無聊的時間,這種感覺對池小池來說很是新奇。
他和同桌沿著巷口,往前慢慢走著,把一顆石子從校門口一路往前踢。
而沒有了婁影的提醒,他絲毫不覺,那個剛剛叫他有點失望的人,正跨坐在一輛自行車上,在巷子的另一頭靜靜地笑望著他。
以前,婁影有利用廢舊材料、做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的雄心壯誌。
現在,他花了一整日的時間,整理了朱守成兒子的資料,修改調整了他的工作計劃,並找齊了工具,做好了自己以前沒機會做好的自行車。
池小池不想他去接,但他卻想早早看到小池,又不想破壞他今日締結的新友誼。
所以他瞞著池小池,偷偷跑來了。
巷口很窄,池小池和他的新朋友很快就那一頭消失了。
少年騎著一輛自行車,沿著那頭的池小池的行動軌跡行進,按著車鈴,避開買晚市菜歸來的行人,在下一個巷口前停住,單腳做剎,等待著池小池出現。
大約四分鐘後,池小池出現在了巷子那頭。
他買了根鹽水棒冰,正咬著一頭,偏著腦袋跟身側的同桌說著什麽。
婁影只看到了他的側臉。
他又一次消失後,婁影又一次出發,在下一個路口等待一個再見。
下一次,池小池再出現時,他就是孤身一個人了。
同桌回了家,而他叼著吃了大半的鹽水棒冰,站在巷子那頭的垃圾桶前,加快了吮吸的速度。
婁影正好奇他在做什麽,池小池就把吃完的棒冰塑料殼往垃圾桶裏一扔,拔足往前狂奔而去。
……他想早點回家,看到婁哥。
婁影隱隱猜到了什麽,心尖像是蘸了一點蜜,甜得一軟。
池小池跑得不慢,婁影甚至需要加快速度,才能保證與他平行通過同一條巷子,看一眼他的側臉。
夕陽下的兩個人,一個在那邊跑,一個在這邊追,只是為著在同一條巷道裏,瞄一眼那張微汗的側臉。
婁影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樣太傻氣,太沒有效率,按照效率最大化進行計算,在池小池和同學分開後,他就該騎過去,載著池小池回家,創造更多的相處機會。
但感情,似乎並不存在一個合理的計算公式。
他就想遠遠看著他,猜測著一巷之隔的那頭,那人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想著想著,心就像是天際帶著毛邊的夕陽,奇妙地和他融化在了一起。
池小池要比婁影早到筒子樓一點。
註意到婁影家還暗著,而自家已經亮起了燈,池小池想了想,還是上去了。
他早已累積了豐富的相關經驗,一天晚上不回家,他那對爹媽不會管他的,但是如果連著兩天都在婁影家留宿,不回來報個道露個面,等他再回家,他們一定會陰陽怪氣,說些別人家那麽好,你怎麽不直接搬出去之類的話。
沒想到,他運氣不好,開門見鬼。
朱守成坐在他家餐桌前,杏色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把他的笑容映得又溫暖,又明亮,又虛假。
“……小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