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完美新世界(十二)
清晨五點四十分, 婁影醒來。
實體卡已經失效。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動作輕捷地坐起身來, 回味著屈伸了一下被池小池枕過的手臂,又擡手輕撫唇畔,確認昨夜那帶著薄荷味道的三個吻並非夢境後,雙拳在身前發力一握, 方才掀開被子, 心情愉悅地下了地,掃地鋪牀, 隨後取了洗漱用品,把自己打理清爽,拿了書包,準備出門。
婁影剛帶上門,甫一回頭, 就看見池小池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單手撐在車座邊沿,長腿隨意一疊, 喝著從倉庫裏取出的鮮牛奶。
夏天的白日很長,六點鐘的晨光濺落在少年肩膀上, 把他朝向東方的側臉映照得明亮又溫柔。
婁影望著他,輕輕帶上門,眼前是少年與青年池小池交疊的雙重身影。
在他完全松弛下來的時候,兩個相差12歲、五官相近的人, 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個體。
少年池小池嘴角總是微微翹著的, 滿身洋溢著年輕人特有的純與生機, 而青年池小池永遠懶洋洋,隨時隨地能把自己鑲飾成一幅洋溢著濃郁荷爾蒙的畫,但卻是工筆技巧占優,情感偏於淡薄。
聽到關門聲,池小池叼著吸管擡頭。
瞬間,兩個小池的影像合並在了一起,眼眉一起彎起。
池小池搭在車座上的食指輕輕敲了敲:“老板,搭車。”
他又指了指用小塑料袋掛在車把手上的牛奶和面包:“……車費。”
……過去的小池,現在的小池,都只屬於一個婁影。
婁影把書包放進了車筐,盡職盡責地低頭查看車胎狀況。
側坐著的池小池抱著書包,看向一邊,道:“氣我打滿了,走吧。”
婁影真想摸摸他的腦袋。
他蹬開腳撐:“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我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嬌貴。”池小池厚顏無恥道,“家裏地上太硌,睡不著。”
婁影溫馴地“嗯”了一聲,擡手抹了抹自己右胸前的銅質校牌。
婁影,高一一班。
他食指指尖輕輕抹過鐵牌表面,重新編寫了上面的字。
……婁影,國家二級。
他把胸牌仔細正了正,握上車把:“今晚來我家睡?”
池小池:“看你小姨姨夫回不回來吧。”
然後,準備開車的和準備坐車的同時陷入了奇妙的沈默。
池小池探頭看婁影:“怎麽不走?掉鏈子了?”
婁影沒吭聲,低頭看看自己的腰。
池小池抓緊了後座。
婁影:“不抱會掉。”
池小池胡說八道:“不會,我長上面了。”
一高走讀生的早自習規定在七點鐘開始,而池小池所在的二中,六點四十分班主任就已經在教室門口抓遲到了,因此婁影決定先送小池。
池小池一度擔心自己會把自行車前輪壓得高高翹起的尷尬畫面沒有出現,婁影把車騎得穩穩當當,壓根兒沒有半途強行剎車、使個壞讓他栽在他身上什麽的,這讓池小池非常失望。
到達目的地後,婁影單腿撐住地面,放池小池下來,同時體貼地詢問:“請問這位乘客乘車體驗如何?”
池小池說:“除了費鞋,其他都挺好。”
他腿太長,又不能在自行車後座上打坐,翹著腳更是累得要命,只能一路拖行,沿路犁溝。
遙望著自己留下的痕跡,池小池產生了一種農家子弟第一次開荒的莫名喜悅感。
婁影看向池小池那無處安放的腿,笑答:“好,我爭取早點換輛車。”
池小池跳下車來,跺跺腳:“換。”
婁影:“你喜歡什麽車?”
池小池認真思考片刻,答曰:“運鈔車。”
婁影笑:“收到。”
目送著池小池進入學校,婁影趴在自行車上,想起了自己寥寥無幾的碎片記憶。
那個推著自行車寂寥地走在路上的少年的背影,和眼前的人重疊,又分離。
婁影俯下身來,輕輕撫摸著身下自行車的橫杠。
在他原本的世界裏,這輛自行車,是他一點點親手補全的。
他正準備將車騎走,耳畔突然傳來了久違的熟悉的電波雜音。
婁影扶住耳朵,微微皺眉。
少頃,他神態一松。
池小池剛在座位上坐下,掏出語文課本,婁影便在他腦中開口了:“小池,我得回一趟‘須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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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池:“有事嗎?”
“好事。是嘉獎。”婁影笑,“總系統那邊剛剛開過年中會議,白安憶的那個case是積了很久的疑難雜案,沒有系統敢接。現在解決了,總系統對你發布了嘉獎令,大概是獎給你一些兌換值或是稀有道具之類的,不算多,總是個榮譽。你正在任務執行中,所以我得回去代領一趟。”
末了,婁影補充一句:“……會有人代班的,你放心。”
池小池收拾文具的手一頓:“誰?”
婁影答:“089。”
……如他所料。
主神的小動作加快了。
沒了面對面的觀察,婁影沒能很好地察覺到池小池的情緒波動:“我已經叮囑過他了,不用跟他說話。以後回了我們的世界,有的是時間。”
池小池隨口一應:“嗯哼。”
很快,061下線,089上線。
池小池沒想到,089除了跟他打了聲招呼,還真的一句話都沒有說,安靜得彷彿婁影在臨走前在他嘴上糊了張禁言卡。
不過也虧得他這樣安靜,池小池目前的雙口相聲才沒有晉級成群口相聲。
同桌踩著點進了教室,剛和池小池照上面就大驚小怪起來:“我靠,你這臉怎麽了?”
池小池:“蚊子咬的。”
同桌:“這啥蚊子啊,拖家帶口來吃自助餐啊?”
他細細端詳池小池的臉:“電蚊拍拍上去的?”
池小池推他:“去去去。”
“有人打你?”同桌問,“是不是你被那些要錢的小混混纏上了啊。”
池小池決定適當地向他透露一點秘密:“不是,我爸媽。”
同桌:“拿電蚊拍打的?”
池小池被逗笑了:“滾。”
同桌一臉的肉疼:“我靠,這麽好的一張臉,不要給我啊。”
過了一會兒,池小池背《出師表》時,同桌又湊了過來:“你說真的?你爸媽真打你啊。”
池小池:“嗯。”
“那你上次胳膊受傷,說是門板夾的那次……”
看池小池不說話,同桌也明白了過來。
他撓撓後腦勺,神情稍稍嚴肅了一點:“要不,你爸媽再打你,你就到我家來住吧。我家還挺大的。”
池小池自然不會替“池小池”拒絕這份好意:“謝謝。”
從剛才開始便憂心忡忡的同桌這才有了點笑模樣:“乖,叫爹。”
池小池一把把他的腦袋摁進了書裏。
離放假還有兩天,人心早已散得一塌糊塗。
二中的旁邊是座小學,大早上就開始調試廣播,不時發出餵餵餵的試音聲。
同學們早讀的時候還有點勁頭,扯著嗓子,跟那雷霆似的“餵餵”聲對抗,其結果就是下課鈴響後,大家的喉嚨集體不堪重負,紛紛起立接水。
結果,這邊剛打上課鈴,化學老師往臺上一站,那邊就開始播放“第二套全國小學生廣播體操,雛鷹起飛”。
同學們紛紛回頭看墻上掛鐘,懷疑是否是老天顯靈,讓時間快進到了課間操。
但顯然,他們想得有點多。
池小池的同桌頹喪地轉過頭來:“大早上的,飛什麽飛啊。”
池小池:“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同桌慨然長嘆道:“一群小屁孩。”
池小池的意見是,大哥,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剛從那兒到這兒兩年。
同桌:“兩年不是年啊。”
池小池想想,覺得很有道理,就沒有再反駁他。
同桌埋頭看了一會兒化學課本,猛然擡頭:“哦,我想起來了。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看隔壁那邊來了很多家長,好像是今天要開夏季運動會。”
後座聽到了,驚訝道:“神經病啊。這都七月份了。”
“這不快奧運會了嗎,響應國家號召,全體活動唄。”同桌說,“而且聽說他們搞的是趣味運動會,開場的時候有個廣播操比賽,然後就是袋鼠跳、兩人三足什麽的。說白了,就是玩。”
大家紛紛表示了對小屁孩兒們的羨慕後,本打算回歸現實,安心讀書,誰想第一遍結束後,雛鷹很快便開始了第二遍的起飛。
池小池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們的廣播操,是集體來一遍啊,還是一個班一個班來啊。”
同桌:“……這個爹也不知道。”
事實證明,後者是正確的。
因為他們接下來連放了十來遍雛鷹起飛,隱約還能聽到廣播聲,“感謝X年X班的精彩表演”。
化學老師跟廣播比了一會兒嗓門後,明智地選擇了放棄。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本校老師前去交涉的緣故,廣播的音量不再那麽肆無忌憚,但本來就散成了一盤沙的人心,現在活脫脫成了揚塵。
下課鈴一響,很多學生都跑到了走廊上,拿著卷成卷的課本,當做擴音喇叭,和對面的小學角力。
有幫忙的。
“路XX同學,快去檢錄啊,你媽媽拿著兩罐旺仔牛奶在檢錄處等你啊!”
“路XX同學,你是不是迷路啦!廣播快特麽喊了你十分鐘啦!”
也有混在其中搗亂的。
“五香羊蹄,鹵水豬腳啦!”
“收頭發!收長頭發!”
池小池開著窗戶,遙望著他從未認真體驗過的校園生活。
那一個個剃得只剩下青茬茬的腦袋,一溜煙支在欄桿邊,蹦蹦跳跳,像是鋼琴上的黑白鍵。
這真是個美好的夢境啊。
同桌喊累了,回到座位上擰開水杯,看池小池專註地望著窗外,就拿腳踹他的屁股:“想什麽呢?”
放在以往,他絕不敢對這個不知道是靦腆還是高冷的同桌做這樣越界的動作的,一來不熟,二來怕被女生砍。
池小池難得借著初二這個犯病也會被輕易忘卻和原諒的年紀文青了一把,說:“看到外面沒有?”
同桌點頭:“看見了,都是我兒子。”
池小池還試圖堅強地文青下去:“我想到了一首歌……”
同桌剛喝進去的半口水一點沒浪費,全招呼在池小池後背上了。
池小池:“……你幹嘛。”
同桌擦著嘴:“不好意思,我以為你要唱呢。”
池小池:“我唱怎麽了。你聽過我唱歌?”
同桌:“這倒沒有。不過去年元旦晚會的時候,我們都領教過你的二胡。”
池小池早就不記得這茬了,翻找原主池小池的記憶,才想起這件曾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情。
在半年前的元旦晚會上,他們班玩了一個抽卡小遊戲。
第一步,大家把班級裏所有人的名字寫在小紙條上,把這堆小紙條歸攏起來,標號A。
第二步,把班級裏所有的地點寫上小紙條,譬如窗臺、講臺、課桌,歸攏,標號B。
第三步,把一些姿勢寫上小紙條,譬如劈叉、倒立、鴨子蹲,歸攏,標號C。
第四步,把表演項目寫上小紙條,譬如唱歌、跳舞、拉二胡,歸攏,標號D。
把ABCD所有紙條分別打亂後,主持人會從四堆紙條中隨機抽出一張,拼出一句完整的話,而被抽中的人必須照拼湊出的紙條指示進行表演。
一共要抽十個人進行表演,池小池在抽到第九個時光榮中標。
他抽到的表演內容難得的正常。
池小池,在窗臺上,翹著二郎腿,拉二胡。
……總比上一個倒黴蛋在講臺上劈叉朗誦再別康橋要好。
小學的池小池在學習《二泉映月》時,就對阿炳心向往之,還偷偷用棉毛線做了幾根弦,按照從老書鋪裏扒拉出來的二胡曲譜,有模有樣地拿筷子劃拉著玩,自覺比一般人經驗豐富許多。這次,為了元旦晚會,有個女同學帶來了家裏的二胡,他早已覬覦了一陣,沒想到心想事成,真的被他抽中了這把二胡。
上場前,他滿懷豪情壯誌地對大家一抱拳:“獻醜了。”
一曲終了,他所在的半幢樓萬籟俱寂。
那個帶二胡來的女生哭喪著臉,心疼地摸上來檢查她的二胡,以為它已經被鋸斷了。
第二天,池小池被隔壁班圍觀了,看,這就是昨天那個拉琴拉得像裝修的。
女生們對他指指點點,說,好可愛啊。
看到記憶裏過去的自己,池小池憋忍了好久才能說出話來:“我……那是第一次拉二胡。”
“喔唷,你那是拉二胡啊。”同桌說,“那二胡叫得跟被你打了似的。”
池小池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越笑身子彎得越低,趴在桌子上,根本直不起腰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叫同桌頗感莫名其妙。
同桌推了推他的肩膀:“餵,你抽筋啦?”
池小池搖搖頭,把臉埋在臂彎裏,蹭掉眼角笑出的淚花。
他小的時候,原來還有過這麽開心的時光。
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