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完美新世界(十六)
朱守成頭皮發麻,毛髮倒豎,膨脹的激情在刀刃下迅速冷卻,化成冷汗,從毛孔裡泉湧而出。
“小……小池……”朱守成戰栗道, “你要做什麼?”
他眼前莫名出現了那天釣到的那條翻著白眼的魚。
自以為咬下了香餌的魚,被鐵鉤劃破了嘴唇,甩上了岸,最後成為鋪滿香料的盤中餐。
池小池輕聲反問:“應該是我問吧。老師,你想做什麼?”
這問詢聲輕得宛如耳語。
在問詢的同時,刀刃也貼在朱守成身下游走,刀鋒在他的三件套上左偏右移。
這正是朱守成以前最愛的調情姿勢,他喜歡看到自己這樣做時,小男孩們迷茫、羞恥的表情。
然而,現在,他從池小池的瞳仁里看到了冷汗淋漓、面似活鬼的自己。
朱守成臉色煞白,不敢妄動分毫:“小池,這是個誤會……”
池小池說:“沒有誤會。我找的就是你。”
朱守成還想解釋,但一陣非人的劇痛潮水似的迅速沒過了他的頭頂,讓朱守成發出一聲喪失理智的狂叫。
……他真的刺進去了?
他竟然真的敢?
朱守成不敢置信,但身體的疼痛不會欺騙他。
胯·間彷彿被投入了一群瘋狂的馬蜂,痛得他直滾下地,不住拿頭撞地。
他的雙腿瘋狂痙·攣,他忘記瞭如何呼救,喉間間斷發出吭哧吭哧的痛聲,活像頭被投入熱水里燙毛的活豬。
朱守成雙眼糊滿眼淚,蟲子似的向前拱動著身體,啊啊地呻·吟著想要爬出臥室求助。
但是,一隻腳踏上了他的後背,把蟲子踩在了腳底。
疼痛可以讓人瘋成一頭野獸,也會讓人軟弱成一灘泥巴。
朱守成就是後者。
不是所有的惡人都有背水一戰的勇氣的。
他沒有任何反抗的勇氣,顫抖著嘴唇,回過頭,看向逆光的池小池。
淚光扭曲了他的視覺,讓池小池看上去像是一隻可怖的艷鬼。
創口碰觸到地板,朱守成痛得扭動不止,側過身來,雙手放在胸前神經質地搓動,擺出乞饒的姿勢:“小池,放過我,我不是故意的,饒了我吧……”
池小池給他的回應,是用那把沾了血的裁紙刀穿透了他已經少了一半的器官,讓刀刃直直戳入了地板。
朱守成腦內霎時痛到一片空白,喪失了對自己肢體的全部控制力,癱在地上,牙齒磕得格格亂響。
他想,自己可能要死了。
兒子不在國內,他最近也沒有任何快遞和信件會來,所以,可能直到他的屍體發臭,他的身上停滿了蒼蠅,他才會被發現。
那時候,他死後的醜態會傳遍全樓,甚至傳到學校。
他光著雙腿,翻著肚皮,最重要的部位被切離身體,就像是生物課上被開膛破肚的青蛙。
人說,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但當死到臨頭時,人類鮮少這樣瀟灑。
巨大的虛無感和恐慌感把朱守成壓得喘不過來氣,骨頭一陣陣發癢,發冷,冷得他想要嚎啕大哭。
他是被自己的涕淚嗆得回過神來的。
現實裡的他已經嚎得啞了嗓子:“來人啊!!救命!!殺人了……”
然而,他忘記了,現在是什麼時間。
是他經過無數次實地檢測後,精心選擇的時間。
在這個時間段裡,樓裡沒有任何能向他提供幫助的人。
哪怕有人……
在朱守成幾乎要被窒息感壓垮時,池小池的補充,適時地為他添上了最後一根稻草:“……您接著叫吧,就算要叫警察,現在的電話線也都斷了呢。”
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折磨,讓朱守成兩眼直翻白。
但奇怪的是,他怎麼都暈不過去。
他帶著一顆無比清醒的大腦,帶著敏銳到每一根末梢的神經,帶著無能的狂怒,哀求,哭饒,破口大罵。
但沒有一樣能動搖到面前的池小池。
他冷靜地進行著並不科學的無麻藥手術,把他覺得應該摘除的東西慢慢連根摘除,什麼都沒打算給他留。
不知道是因為劇痛還是絕望,朱守成四肢肌肉麻痺,不存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像個鐵做的王八殼,被巨大的地磁吸附在地上,眼睜睜望著池小池把切下來的東西收集好,從櫃櫥裡隨便挑了一個青花大碗,把他的部件丟進碗裡,隨後倒進了他平常為孩子們做果汁的榨汁機。
轟鳴聲彷彿在攪拌朱守成的腦子。
朱守成頹唐地睜著糊滿粘液的雙眼,看著池小池那隻貼著黑色花紋的腳一步步向他邁來,拉開抽屜,拿出一顆糖,從他微張的嘴裡塞了進去。
在糖果的甜香瀰漫開來時,朱守成總算終於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
朱守成霍然坐起身來。
窗外掃入夕陽的尾跡,恰恰好落在床沿邊。
他睡了一個下午?
那隻是一個夢?
朱守成不過恍惚了片刻,夢中那真實的劇痛就像毒蛇似的狠狠咬了他的大腦一口。
朱守成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翻下。
床單上濕出了一個人形的汗跡,而他的褲衩更是被溫熱的液體泡透了,發出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朱守成瘋了似的扯下褲子,發現自己零部件俱全,一樣不差,鬆了一口氣之餘,仍覺駭然。
他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
朱守成腿肚子轉筋,在屋裡漫無目的地一圈圈兜轉。
桌子上沒有池小池的作業本,他常坐的那把椅子靠放在門邊,冰箱裡的綠豆棒冰一個沒少,碗碟和榨汁機都擺在該放的位置,
看到榨汁機後,朱守成先是一個激靈,旋即總算清醒了過來。
是啊,是夢。
他依稀記得,午睡時,整棟樓都停了電。
所以池小池怎麼可能開得了榨汁機呢。
可這個夢的後勁兒太大,即使想通了,朱守成渾身也仍是黏沉不已,從胃部到小舌頭都像有蟲蟻在爬。
他搖搖晃晃走到公共洗手間,對準涮拖把的池子,哇的一聲把能吐出來的食物全吐了。
淅淅瀝瀝的酸水燒得他食道劇痛。
朱守成握緊拳頭,狠狠錘了一下泛著黃的瓷磚。
這他媽是個什麼鬼夢?!
但很快,他發現了一樣讓他雙目發直的東西。
——在他的嘔吐物裡,有一顆帶著牙印的奶糖,甚至還沒有消化,就完完整整地躺在那裡。
朱守成眼睛發了直,緩緩後退幾步,再度撐開新換好的褲子,向裡張望。
……瘋了,自己一定是瘋了。
朱守成抹了抹發苦的嘴巴,從廁所裡倉皇失措地鑽出來。
各家已添了人語與電視聲,另一頭的公共廚房裡,鍋鏟與鍋底碰撞,炒出響亮的旋律。
虧得這時候的走廊上沒有人,不然,朱守成野鬼一樣的慘綠臉色怕是會嚇到人。
朱守成目不敢斜視,快步趕到自家門前,發現剛才虛掩著的門居然被風帶上了,不禁風度全無地低罵了一聲,旋即抬手在一側花盆裡摸索鑰匙。
他的余光掃到了隔壁池家微微有些生鏽的鐵門,胸口一滯,像是吃了個死蒼蠅似的噁心,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池小池正穿著他夢裡見過的小背心與短褲,站在二樓的樓梯口。
他靜靜地站著,左手提著一小袋雞蛋糕,右手握著一根綠豆棒冰。
似乎是注意到朱守成瞬間白了一層的臉色,池小池舔去唇邊豆綠色的糖汁,歪著腦袋疑惑地打量他。
朱守成腦中嗡的一聲,伸手扶住了牆,腿彎裡瞬間蓄滿了膩滑的冷汗。
對面的池小池眼中現出不解之色,前進了幾步。
朱守成夾住雙腿,倉皇退後一步,胡亂地在花盆裡摸索著鑰匙。
“老師。”池小池清朗的少年音傳入耳中,惹得他狠狠一哆嗦,“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鑰匙,鑰匙呢?!
池小池一步步靠近,道:“不是說好下午三點補習嗎?我去敲您的門,您沒開呢。”
當指尖觸碰到那一點熟悉的冰涼時,朱守成如獲救贖,顫著手把鑰匙往鎖眼里送。
“老師,您年紀也不小了,要注意身體……”
說話間,池小池更近了。
門扉隨著鑰匙的擰動應聲而開,朱守成一轉頭,發現池小池竟已靜立在開在他身體右側的紗門邊。
……他與他,只隔了一層紗。
朱守成把自己摔進了屋裡,咚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池小池在外敲了敲門:“老師,你怎麼了?”
朱守成背靠著一扇薄薄的門,新換的衣服已經再次被冷汗打濕。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正常一點:“不好意思啊,老師今天有點感冒,怕傳染給你。”
“啊……”池小池說,“那朱老師,你注意休息,我明天還來。”
往日聽來悅耳的少年音,現在成了一把貼著朱守成的牙神經緩慢磋磨的小刀。
“……老師,明天見。”
門外的腳步聲再度響起,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掏鑰匙聲,隔壁的房門被打開,又被關閉。
直到聽到關門聲,朱守成才猛地吐出一口氣來,伸手扯住了燈繩。
燈泡裡鎢絲暗了一下,慢慢亮了起來。
站在明亮之下,朱守成周身的冷汗才劈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他瘋了似的扯去了那張被他弄污的床單,囫圇團成一團扔入髒衣籃,又把剛才脫下的沾滿污物的褲子拿起來,正反檢查,確認上面沒有一丁點兒血跡,精神才像被抽空了一樣,頹喪地坐倒在了床腳。
朱守成沒有餘力去數床頭櫃裡存放的糖果了。
因為他在床頭櫃與床的夾縫處發現了一張新鮮的、還帶著江米紙的糖紙。
朱守成雙眼無神地想,這他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自己都開始懷疑,今天自己有沒有吃過糖。
朱守成抓緊頭髮,狠狠罵了一聲操。
而在與他一牆之隔的地方,低頭收拾床舖的“池小池”,形影徐徐改換。
再抬起頭看表時,他的臉已經完全恢復了原貌。
婁影把池小池的床鋪整理好,取好他的毛巾,確認池小池的父母大約會在十五分鐘後回來,便重新掩好房門,提著他剛買好的雞蛋糕,下了樓去,打開了自家的房門。
池小池已經在他的床上睡著很久了。
他一隻手搭在胃上,身上套著婁影的運動背心,鬆垮舒適地窩在夏涼被內,從被子一角露出的指腹上,滿佈著被熱水泡出的皺紋。
池小池所做的事情很簡單。
在朱守成請他進家門、轉身去取綠豆棒冰時,他將一張高級催眠卡、一張高級制夢卡、一張催眠·喚醒卡交替糊上了他的後背。
名稱:催眠·喚醒卡(中級)
持續時間:設定型+即用型
件數:1
品質:精良
類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兌換點:5點悔意值
介紹:喚醒愛人,需要蜜意的親吻;喚醒孩子,需要奶香的糖果;喚醒老饕,只需要飯熟的麥香。
說白了,這張卡片需要設定一個固定條件,才能在特定的時間喚醒中了催眠卡的人。
而池小池為他設定的甦醒條件,是他夢遊,然後吃掉一顆存放在床頭櫃的糖果。
在朱守成放下棒冰、在令人顛三倒四的睏意驅使下走向臥室、準備接受他長達兩個小時的夢中閹割時,池小池也起了身,把自己坐過的椅子恢復原位,帶走了自己的作業,去澡堂洗了個熱水澡後,敲響了婁影的家門,倒頭就睡。
……這段時間裡,每去一次朱守成家裡,池小池都會徹徹底底地洗上一次澡。
朱守成的夢境開始後,池小池就伴著他間歇性的哀嚎入睡。
大概是睡得有點爽,忘記了自己洗過澡的事情,在下午四點鐘左右,池小池從床上爬起來,保持著半夢遊的狀態,又洗了個澡,熱氣騰騰地鑽回來接著睡。
婁影把裝盛著雞蛋糕的塑料袋在床頭放下,坐在床邊。
床邊輕微的下陷,稍稍打擾了池小池的夢境,他睜開眼睛看了婁影一眼,便往床內側滾了一圈,乖乖讓了大半張床給婁影。
婁影注視著他,心裡軟得不行。
他溫柔地撫著池小池的額頭,一下下的。
因為知道來人是誰,池小池意識模糊地仰躺著,任他撫摸。
哄了池小池一陣,婁影並沒有上床擠占他的休息位置,而是把他換下來的衣服一樣樣疊好。
這是昨天才換下的衣服,不用洗。
婁影邊疊衣服邊想,他們的計劃,終於可以開始了。
就是不知道這邊的事情了結之後,小池會不會願意在這裡多留一段時日……
婁影想著,拿過了他的短褲,抖了抖,正要疊好,卻在右側的小口袋裡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小東西。
……一隻磁盤?
婁影想了想,並不記得自己或是池小池有誰去倉庫裡兌過這種存儲物品。
它的款式很普通,但從它龐大的內存來看,卻並不是這個時代的產品。
出於好奇,婁影把磁盤放在掌心,試圖探測內中的訊息。
加密的?32位?
判斷出這一點後,婁影就笑了笑。
32位的密碼啊。
如果不知道當初設置密碼的人的思路,想要破解可就是天方夜譚了。
哪怕以一百毫秒一次的頻率來進行破解,破解時間也是半輩子起步。
婁影剛準備把磁盤放下,卻不防腦中劃過一陣切割似的疼痛,讓婁影臉色陡變,胡亂探手撐在了床沿邊,低低“嗯”了一聲。
他第一時間抬頭,好確認池小池有沒有被自己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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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婁影的視野很快被一幅幅快速閃過、明滅不定的失真畫面覆蓋,甚至有斷斷續續的雜響,像是一部盤帶受損了的老電影,在老轉輪上一圈一圈地滾動,拉著他,緩緩向記憶之海沉下去。
直到這時,婁影才發現,這張磁盤在製造伊始,就附著了磁盤原主的記憶碎片。
記憶裡,或許就留存著他當初設計密碼的思路。
在浸入海面的第一瞬,有道看不清形態的光影在他眼前浮動,發出的聲音也是含混不清:“……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婁影。”
“年齡。”
“ 16歲。”
“死因。”
“……我不清楚。應該是墜樓吧。”
“……”
“……”
“基本信息驗證無誤。婁影,我問你,你想為我們的系統工作,獲得一次重生的機會嗎?”
253.完美新世界(十七)
婁影死於16歲。
他在渣攻回收系統裡得到的號碼是061。
婁影拿著自己的號碼失笑,覺得這有點像一個諷刺。
但這點小事不會影響婁影的情緒太久。
自此後,他開始了經年的忙碌。
只要完成200次任務,他就能回去了。
他帶的第一任宿主是個蠻英俊的小青年,24歲,說話怯怯弱弱的,從小父母離異,跟隨父親長大,從小承受著酗酒父親的暴力,以至於內向、乖順得過了頭。
婁影拿著他的照片,給近來跟他關係不錯的新朋友089看:“他長得有點像我弟弟。”
089莊重地點了點頭:“我懂你這種心情。我也覺得很多人像我兒子。”
婁影對他的胡說八道一笑而過,背熟了所有倉庫裡的資料,傾盡全力地幫他,計算他兌換卡片的最優選,只在第三個世界就為他積攢下了足足七張時間壓縮卡。
按照系統規定,宿主只需要刷任務對象的好感度,刷到一定程度時自殺即可。
在宿主睡覺時,婁影有權自行折返主神空間,做些自己的事情。
在帶第一任宿主時,他練了拳擊。
紅色的懸掛梨形球被他打得高頻震盪不休,在空中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殘影。
089坐在場邊翹著二郎腿打遊戲,百忙之中抬頭看他一眼,咂了咂舌:“我說,你一個高斯的料,就非要把自己往施瓦辛格那個方向整嗎。”
婁影做完一組練習,停了下來,吐出一口氣。
他穿著拳擊用的黑色背心,手臂的肌肉線條漂亮且明晰,汗水順著手臂流下來時,已帶了一股年輕人身上少見的xin感。
089繼續遊說他:“我建議你放棄吧,啊。你爹媽給你這多好的先天資源啊,膚白貌美盤靚條順的,真不想要就給我。”
婁影用白毛巾擦掉脖子和鎖骨上的汗水:“吃過一次虧,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089剛想應聲,突然嘖了一聲。
他甩了甩手上顯示著18237分的遊戲機,摸了摸自己的淚痣,自言自語道:“單眼的確是不方便啊。”
089那時候剛把一隻眼睛借給023,現在又正致力於把023喜歡的老遊戲一個個刷到最高分。
婁影做了一組高抬腿後,又撿起了拳擊手套。
拳擊手套上有他的編號061,還有他進入系統那一天的日期,0723。
他戴手套時,把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拋給了089:“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089:“什麼?”
婁影說:“宿主完成任務,為什麼一定要自殺遁走?”
089開了新局,懶洋洋道:“我是內勤人員。你們外勤的事兒我不管。我忙著呢。”
婁影看向他手裡的遊戲機,無奈一笑。
089一向是這麼漫不經心。
“我建議啊……”在他轉過身時,089卻開了口,“你也別管。”
婁影詫異轉身,恰對上了089的眼睛。
089直直注視著他。
089的眼睛,細看相當玩世不恭,可盯著的時間久了,會有種深潭的錯覺。
“我比你進來得晚,但我比你活得時間長。”089說,“我有種感覺,別管。就算是為了回去見你弟弟,別管。”
061若有所思地活動了一下手指,指間發出皮革的細微擠壓聲。
有了壓縮卡,大約過了現世整整一年時間,婁影就陪伴自己的第一任宿主成功完成了十次任務。
但事態的發展,有些超乎婁影的預料。
“我不想回去面對我父親了。”經歷過十個世界的青年再不復往日的怯弱,他說,“我受夠了。”
當時還年輕的婁影很驚訝:“可是,你如果不回去,原來的你會……”會死。
“死就死,反正老頭子也一直盼著我死。”青年疲憊地揉著眉心,“我想寧青……全世界只有他對我好。我以前告訴過他,不論發生了什麼,我一定會回去。他還在等我。”
寧青,青年在第五個世界裡遇到的人,與原主同在一個實驗室的副手,對原主的才學極其崇拜,是個溫和敦厚的男人。
說到後來,青年已有些哽咽了:“……我回我原來的世界幹什麼呢?我都能想到我醒過來後是什麼樣子:我身下是臭烘烘的尿褥子,身上長滿了褥瘡,老頭子不會花錢照顧我的。要我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
話說到這份上,婁影還能說什麼呢。
他頗有些意興闌珊地回到系統,受到了前輩們的安慰。
大家說,一開始都是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婁影選擇先休假一周。
089問:“休假了打算干點什麼?你散打和拳擊都學了,不如再學個相撲吧,齊活。”
婁影說:“我想回去探個親,看看朋友。”
不知為何,聽到他這樣說,089和其他在場的系統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089說:“成,早去早回。爸爸會想你的。”
如果系統要去往非任務的世界線的話,他們不能擁有自己的身體,不可以使用哪怕一丁點的力量,只能擁有最基本的五官感知力,其功能基本相當於一個鬼,還不是厲鬼。
而在回到自己的世界後,婁影也終於明白,為什麼089他們在聽說自己想探親時,會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了。
婁影曾經的朋友在高二分班了,各奔東西兩樓。
正值高三的衝刺年,即使到了暑假,他們仍在教室裡苦熬,被埋在書山卷海裡,壓得抬不起頭,摩肩接踵地奔向那根獨木橋。
婁影成為被他們拋在身後的影子。
他的課桌被象徵xin紀念了三個月後,被挪到了教室最後一排,再被新生扔進了放拖把的工具間,最後進入了擺滿廢棄物的倉庫。
去過學校,婁影回了筒子樓。
池小池不在家,不知道去了哪裡。
在小姨家門前則貼著火紅的椿聯。
上聯,五德耀照古今久,下聯,一聲霸唱天下白,橫批,喜迎麟兒。
婁影在門前呆了很久,思考自己應不應該笑,最終還是笑了。
他以前認為,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
但他錯了。
最可怕的事,是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在沒有你的情況下過得很好。
婁影離開筒子樓,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了。
學校、筒子樓,是他16年短暫人生里記憶最清晰的部分,除去這兩個地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在迷茫下,他決定了自己的去向。
今天是他死去的日子,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墓。
附近只有一座墓場,要找到位置不算很難。
婁影在墓場門口看到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後掛著一張手刻的車牌,L&C。
他心念豁然一動。
……那是他曾經組裝到一半的自行車。
婁影意識到了什麼,往墓園裡快速趕去。
他繞過幾個轉角,猛地剎住腳步。
……池小池比他記憶里高了一點,臉頰上僅剩的一點點嬰兒肥也盡數褪去,是十足的少年模樣了。
他繞著婁影的墓碑,把上面生出的雜草一一拔掉。
婁影發現,他拔除的雜草要比周圍的雜草矮上不知多少,明顯是不久之前來清理過一輪的。
忙碌過後的池小池有點脫力地坐倒在墓碑前。
他失水失得厲害,唇畔一片蒼白開裂,他在身上掏了掏,摸出了火機和紙菸,不大嫻熟地叼出一根,打火點燃。
婁影皺眉。
……他怎麼開始抽煙了?
他透明的幻影走到池小池面前,單膝蹲下,想摸摸他的頭,手指卻徑直穿過了他的額頭。
婁影蹲在他面前,無奈地笑出聲來。
反正池小池也聽不見,婁影索xin開了口:“你怎麼這麼傻。就算要來,也在天不那麼熱的時候來啊。”
婁影說不清自己心裡現存的那一點點的雀躍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自己還沒有被忘記?還是因為沒有忘記他的人是池小池?
池小池坐在婁影面前,毫不知情地吞雲吐霧。
他叫了一聲:“婁哥。”
“我考進一高了,秋天開學。”剛開了個頭,他就發現這樣匯報工作的口吻有點傻氣,自己先笑了起來,“哥,上次我來的時候說,有個初二的小學妹給我送了情書,我問你怎麼辦來著,現在人家已經找到椿天了。因為我要考走了。她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啊,總覺得隔校就算異地戀了。”
“你養的那盆多肉長蟲了,我從植藝店買了點藥,一噴,蟲子死了,多肉也死了。我尋思著我買的是不是百草枯來著。”
“服裝店裡的生意挺好,我已經拉了快一百個回頭客了,都說是沖我來的。我在那條街上都挺火的,說我是麗水小王子……這年頭還有人叫小王子的,哈。”
絮叨間,池小池的手機上來了個電話。
婁影發現,那手機正是他曾經打算送給小池的十五歲生日禮物,不由覺得快慰了一些,卻又遺憾自己未能把接下幾年的生日禮物準備好。
“餵。老闆娘。”接通電話後,池小池把煙從嘴裡取出來,笑道,“嗯,我事兒快辦完了,這就來。……不,不是約會,是……”
說著,池小池轉過頭來,看一眼墓碑,眼裡流露出的溫柔,叫婁影心尖微微一悸。
他笑著改口道:“嗯,是約會。……那當然,我是挺受歡迎的啊。”
池小池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與面前的婁影穿身而過。
他面對著婁影的墓碑,戀戀不捨地揮了揮手,一邊倒退著離開,一邊講話:“好,我這就回去了,我記得啊,今天七夕嘛,晚上要忙……”
掛掉電話後,池小池轉身向墓園外大步跑去。
婁影看向他剛才坐的地方,緩緩坐靠了上去。
他回去系統之後,就中止了假期,直接接了第二個宿主的任務。
089他們紛紛議論,這是受什麼刺激了?
婁影想,不早點回去,他的小哭包要等急了。
在婁影心目裡,池小池是個很感xin的孩子,看《悲慘世界》都會哭得很慘,他不捨得讓他等得太久。
很多話,他都想讓池小池當面對他說。
有過一次帶宿主的經驗,婁影便駕輕就熟了許多。
宿主處在任務與任務之間的休息期時,他會告假離開宿主,回到有池小池的世界線,陪他幾天,頻率基本保持在一到兩個月一次。
他由此得知了很多事情,譬如池小池為掙錢去做了模特,譬如他考進了自己的學校,譬如他租下了自己的房間,只為了讓它原模原樣地放在那裡。
得知這一切後,089一針見血道:“說真的,你弟弟怎麼一副未亡人的架勢啊。”
婁影有點不高興:“別這麼說他。”
某次,婁影回去時,正好能陪池小池走上一段放學路。
但池小池走著走著,卻恍了神,直直對著一輛搶黃燈的車走了過去。
婁影一顆心沉沉一墜,把禁制忘得一干二淨,立時調動全身的能力,卻只夠化出片刻身形,把那隻顧悶頭往前走的少年一把拽了回來。
因為這鮮見的魯莽行徑,婁影在系統宿舍裡躺了整整三天。
面對來探望他的089和023,婁影有些生氣:“他怎麼這麼不懂照顧自己。”
023看著婁影慘白的臉,沒好氣道:“你們倆彼此彼此。”
在他第三年的忌日,婁影又回到了墓碑前。
小池的個子拔高了許多,也長到了和去世的婁影一樣的年紀,因為做了模特,穿衣也不像個高中生了,修長身材包裹在白襯衫與窄腿西裝褲間,已能看出成年人的輪廓。
少年繞著墓碑兜轉兩圈,孩子氣道:“婁哥,我比你高啦。”
婁影站在他面前,認真比了比,想告訴他,其實並沒有。
少年不知道身前有誰,認真地把他最近吃過一口就驚為天人的零食推薦給婁影,並沮喪道,可惜熱量太高,他不能吃。
第二天,婁影系統宿舍的桌子上就多了這款零食。
甜滋滋的巧克力泡芙,入口即化。
婁影吃上一口,心尖上彷彿被灑上了一層細細的糖粉,又癢又甜。
他看著池小池一路優秀下去,也希望他能這樣一路優秀下去。
沒想到,一次長達兩個月的任務結束後,婁影回到他們的世界,得知,池小池休學了。
得知原因後,婁影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他說不清心中是苦是甜,他覺得一個死人不值得池小池拿他的一生來豪擲一賭,可他哪怕站在池小池面前,也無法讓他聽見他的聲音。
婁影近乎羞愧地想,他到底能為小池做些什麼呢。
事實是,池小池似乎根本不需要自己為他做什麼。
池小池有池小池的路,選定了,就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當他第一部電影上映那天,婁影特意確定好了時間,在晚上,宿主安睡之後,他立即趕回主神空間,坐在023的辦公室裡,遠距離看完了整部電影。
婁影望著另一個他。
那個長發少年,渾身洋溢著難以言說的魅力,但婁影卻忍不住想,他夏天留了長頭髮,應該會很熱吧。
從此以後,婁影有條不紊地做著他的工作,也有條不紊地做著他的追星族。
系統裡誰都知道,061是一個叫池小池的演員的腦殘粉。
他的電影、訪談、綜藝、廣告、發布會,婁影一場不落,包括他明天是不是要到墨爾本參加電影節、後天是不是要赴港參加慈善晚會,婁影都清清楚楚。
池小池的優秀,讓婁影有資本向每個他認識的人驕傲地宣傳:“他是我鄰居家的弟弟。”
小姨和姨夫帶著他未曾謀面的妹妹搬到了城裡,同學們有的升學,有的工作,都淡忘了曾有過婁影這麼一個同學。
婁影覺得自己何其幸運,仍然有資格擁有這個獨一無二的弟弟。
唯一讓婁影有些不愉快的是,089總愛拿他和小池之間的關係開玩笑。
在婁影看來,小池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孩子,明亮,溫柔,值得最好的人,而不是一個死人。
每每想到此處,他都會有種難言的氣悶,說不上來的煩躁感瀰漫心間,因此每每會對089的玩笑反應過度,沉下語氣,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糾正,事後反省,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反應太過誇張,反倒惹得089更把這玩笑話當成一回事。
一切事情,是在池小池23歲那年變得有些不一樣的。
當時,婁影剛剛結束了第七次宿主的的第十次任務。
和前六名宿主一樣,第七名宿主也放棄了回到原世界的初計劃,選了一個自己最滿意的世界,隨即和主神解除契約,投身去也。
婁影生xin溫和親切,每次帶宿主時都極為用心。
因此,他把每個宿主的詳細情況都做了記錄。
七份研究報告擺在一起,婁影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主神的最終目的,應該是賺取盡可能多的熵值。
從帶第三任宿主開始,他就有意探測攻略對象,也即渣攻在開始產生悔意值時體內的能量波動,並做了私下記錄。
經過比對,他產生了更大的疑惑:
這些熵值,與主神花費倒退時間線的龐大熵值一比,別說是利息,連投入的本金都收不回來。
如果是義務做好事,那不如乾脆直接幫助別人好了,為什麼還要製造渣攻的悔意值這個攻略目標?
對於這個問題,婁影一直想不通。
直到他在帶領第七個宿主執行某次任務時,探測宿主體內狀況,意外在極其龐大的數據波流裡,發現了一條和接收渣攻悔意值時一模一樣的能量傳導線路。
婁影拿起那份觀測報告,望著上面的線路標值,神情凝重。
……主神為什麼要在宿主體內埋設這種東西?
收拾好自己的疑惑,婁影折返了主神空間。
大廳裡,089正和其他系統聊著什麼,見他回來,迎面便道:“61,恭喜啊,你要有弟媳了。”
婁影不信,搖搖頭笑道:“說什麼呢?”
089拿一面光屏在他眼前一晃。
上面顯示,年輕影帝池小池與某大花結伴出遊,賓館相會,據傳情投意合,即將閃婚。
婁影的臉微微僵了:“這些是小報消息,不能相信。”
089說:“這可是你家弟弟自己認的啊。”
婁影也已經用自己的光屏查到了池小池的所謂回复。
二人之前就因為前後腳進了同一家賓館而被媒體風傳是情人關係,這件事爆出後,池小池自己在營銷號下回應:“是,打算閃婚,明年三月,三年抱倆,不勞費心。”
婁影笑了:“這不就是玩笑話嗎。”
話雖如此,他的心臟卻一緊一緊地酸澀起來。
089說:“挺漂亮一女的,說不定呢。”
婁影按下了他的光屏:“別到處傳了。小池從出道到現在傳過多少緋聞,哪一件是真的?”
089:“保不齊就是這一次呢。郎貌女貌,天生一對啊。”
婁影無奈,邁步離開:“好了,別幼稚了。我還有工作,就這樣。”
半小時後,婁影的幻影站在了星雲娛樂的公司樓下。
只是查遍她所有的資料還不夠,婁影想,他得親眼來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是不是真的適合小池。
誰想,他剛進入女星所在的星雲娛樂公司總部,就意外撞見了他正想著的人。
池小池坐在公司大堂的沙發上,戴著灰色口罩,給偷偷湊上來的公司員工在工作簿上簽名。
哪怕不看到他的整張臉,只看他口罩下勾勒出的完美下頜線,以及長風衣邊緣延展出的長腿,就足夠搏人心跳了。
池小池身邊坐著個與他年輕相仿、身形卻偏嬌小的男人,長相和089相近、同屬俏麗款的,也正是仗著臉好,他那頭深藍色的小捲毛才顯得不那麼浮誇。
婁影想,這應該就是小池的新經紀人,叫Lucas的。
“池先生。”在他遠遠的觀望間,一名著職業裝的秘書快步上前來,恭敬道,“宋總已經到停車場了,馬上就到辦公室。請您跟我來。”
池小池“嗯”了一聲,在秘書引領下走到一樓電梯口。
直通總裁辦公室的電梯門應聲打開,秘書看見裡面的人,微微一愣,急忙解釋:“宋總……池先生一定說要在大廳等,我們也沒有辦法……”
相比於秘書的委婉,池小池本人就直接很多:“宋致淮,你那辦公室怎麼還是那個味兒,上次不是說讓你換個香水嗎。”
名叫“宋致淮”的年輕經理蹙起眉頭,理了理自己的金絲眼鏡鏈,朝池小池做手勢,示意他進電梯。
池小池跟他玩笑著客氣:“不,不敢跟您搶,您先上。”
宋致淮不再廢話,一步跨出電梯,擒住池小池的手腕,乾淨利落地把他扯進了電梯。
婁影面色鐵青,邁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鐵骨錚錚婁影哥w
為婁池點一首《真相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