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六章
李曄一直站在門邊,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見了以後,他才轉身。拐角裡有個人探出頭,又趕緊收了回去,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子裡。
他淡定地上馬車,鳳簫這才走出來,說道:“郎君,好像是李家的人?”
李曄應了一聲。父親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點,很想知道驪珠郡主的分量,否則也不會以要他參加科舉入仕和回家住為條件,交換了這場婚事。他掀開簾子,坐在車上,拿起一本奏書,剛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這是什麼。故意露給她的破綻,也不知她能想到什麼地步。但只要能想著他就好了。
鳳簫駕馬,烏蓬馬車駛出巷子。鳳簫忍不住說道:“郎君真要考科舉入仕?其實只要有廣陵王的推薦,您想……”
“這是我家的事,還是不要牽扯廣陵王為好。”李曄說道,“你也不要多嘴,就說我出門散心了。免得他要插手。”父親想試探他,試圖掌控他的人生,成為培植李家這棵大樹的土壤。可他並不想做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他從來就無心官場,也無意為了父親的私心去爭權奪利。追隨廣陵王,只是為了完成恩師的遺願,盡力保住太子,守護江山。
若舒王為帝,這世道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如今已經是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若有一日他登頂至尊之位,朝堂將會變成那些阿諛奉承的間佞小人的天下,再難見光明。
而他和廣陵王,便是為了這縷光明而戰,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舉,可以入官場,但以後的路怎麼走,全憑他自己做主。
告別李曄之後,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將李曄給的東西拿出來看。那是一塊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隸書刻著一個“泌”字。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為何貼身攜帶?
玉壺捂著嘴笑:“剛才李家郎君給郡主的樣子,十分鄭重,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郡主您說,李郎君這麼英姿出眾,也沒什麼體弱多病的樣子,為何外面要那麼傳呢?”
嘉柔握住玉章,沒有說話。這個人彷彿隱藏著許多秘密,從當初突然出現在南詔,到故意造成一種體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無意看到的那些奏書。他就像一本她從沒有看過的書,也許以後要一頁一頁地翻,才能知道書裡到底是什麼內容。
而他對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難安。他沒有因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為難自己,甚至還讓家中風光地操辦六禮,體貼細緻地安排人照顧她。但她害怕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見他,幾乎都在本能地逃開。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慚形穢。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們走上長廊,看到崔氏從前面走過,穿過寶瓶門,似要回自己的院子。嘉柔剛想叫她,卻見崔時照追了過來,對崔氏行禮。
崔氏停步,回頭笑道:“大郎,有什麼事嗎?”
崔時照眉心微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把一條帕子拿給崔氏。崔氏接過一看,立刻認出了是順娘的針腳。她鎮定地問:“這是何意?”
崔時照斟酌著說道:“這是順娘的婢女硬塞給小侄的,不知是否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我說過多次,暫沒有娶妻的打算。順娘年歲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若不是姑母的意思,還請幫我把這個東西還給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崔氏仍然笑著,把帕子收起來,“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對你有意,你不用將此事放在心上,我會處置的。”
“多謝姑母。”崔時照行禮,灑然離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肅容對阿常說道:“你去將順娘叫過來。”
嘉柔看到這一幕,猜到了順娘對崔時照的心意,有些意外。前世順娘應該是嫁給了一個地方節度使做續弦,還頗得寵愛,與崔時照並無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沒有多想。可前世,也許阿娘傷心自己的離去,根本沒來長安,順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前世的軌跡。而這些變化勢必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
她拉著玉壺,往崔氏的住處走去,玉壺問道:“郡主,我們要幹什麼呀?”
嘉柔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玉壺到東面的墻邊蹲下來,不過一會兒,順娘便進去了。她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面帶笑容:“母親,您喚我何事?”
崔氏正襟危坐,問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幾戶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錯的,你說來給我聽聽。”
順娘的笑容斂住:“那日突生變故,我,我沒注意……”
“是沒注意,還是根本不想?”崔氏將帕子拿出來,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對大郎存了愛慕的心思,還私贈帕子給他。他若是把這件事說出去,你的閨譽就毀了,你可知道?”
順娘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跪在地上。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崔時照為了拒絕她,竟然會將帕子交給崔氏。她覺得難堪,羞憤,緊緊地咬著嘴脣。她喜歡他,難道錯了嗎?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長是不可能同意你給大郎做妻的。你若甘願去做妾,就枉費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我把你帶來長安,費心指點你,你卻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失望透頂。”崔氏搖頭說道。
“母親,母親我知道錯了……”順娘跪挪了幾步,眼眶發紅,“我只是喜歡他,真的很喜歡他……”
阿常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沒有崔氏那麼克制:“三娘子,容我說句逾越身份的話。憑您一句喜歡,便可以嫁給大郎君了嗎?您有這樣的心思可不是一兩日了,總要認清自己的身份。這都城裡喜歡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沒見別家的娘子做出這樣出格的事來。您以後還想不想嫁人了?”
順娘身子微微發抖,只覺得這番話字字扎在她的心頭。因為身份她要忍氣吞聲十幾年,做個沒名沒姓的庶女。因為身份,她處處不能越過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同樣是雲南王的女兒,木嘉柔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給卻要她在那破名冊的歪瓜梨棗中挑夫婿,憑什麼!
她緊緊地握著拳頭,眼淚洶涌地落下。心裡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猶如一頭猛獸一樣吞噬了她。她不要這樣的人生,這樣被人踐踏的,毫無尊嚴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說話太重了。再怎麼說,也是一個十三歲的姑娘,誰沒有少女懷.椿的時候。昭昭之前,何嘗沒有做錯過。
“你起來吧。今日的事就當做一個教訓,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好好思過。”崔氏說道。
順娘從地上起身,肩膀還在一抽一抽的,哭得厲害,行禮之後就跑出去了。崔氏這才對阿常說:“一個小姑娘罷了,你又何必說重話。她臉皮薄,還不知道怎麼鑽牛角尖。”
“我就是為了斷她的念想,看不慣她那副姨娘的作態。仗著自己繡工出色,到處給人繡東西,之前我見世子用她繡的帕子,就沒說什麼。這次竟然又給了大郎君。虧得您還一直帶她在身邊,悉心教導她。我看她跟著她那位姨娘,也上不了檯面。”
門外墻下,嘉柔聽阿常這麼說,也覺得面紅耳赤,十分慚愧。她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比順娘嚴重多了。只不過因為她是阿娘的女兒,阿常才沒這麼教訓她。
“走吧。”她輕聲對玉壺說道。
兩個人貓著腰,剛往前挪了幾步,頭頂的光線就被一個身影遮住了。阿常站在她們面前,臉上笑盈盈的:“小娘子聽夠了嗎?外頭天氣這麼熱,進去喝杯水吧。”
嘉柔站起來,跟著阿常走入屋中。崔氏端著杯子,好笑道:“在長廊那裡就看見你了。你這點小把戲,還敢在我面前賣弄。你不是跟二娘在自己屋裡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嘉柔當然不會說她剛去見過李曄,便說道:“表姐說要去找表兄,我一個人呆在屋中悶得慌,就出來走走。前院的事可是結束了?”
崔氏點了點頭,又語重心長地說:“昭昭,你現在已經算是李家的媳婦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名聲,不能再胡鬧任xin。這段時日,你就好好地繡嫁衣,磨煉自己的女紅吧。”
嘉柔一聽要繡嫁衣就頭疼,總算明白阿弟看到書時的心情。她滿口應下,又問道:“阿娘,阿耶可有消息來?”南詔的事情應該很快就有結果,她現在關心的是,會不會與前世一樣。臨行之前,她提醒過阿耶,但阿耶想必不會太把她這個小姑娘的話當一回事。
“還沒有。不過有你伯父從旁幫忙,應該還能壓製得住。你可是想家了?”
她是想家了,不喜歡留在長安。這裡畢竟是她喪命的地方,前世最後的那個場景,她還會常常夢到,然後滿頭大汗地醒過來。元和帝的冷酷,宦官嘲諷的語氣以及冰冷的椿雨,都變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順娘哭著跑回來,趴在牀上。她覺得很丟臉,心裡蔓延出恨意,四處尋找柳氏給她的那個錦囊。看來憑她的力量,已經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寄希望於那個錦囊。
椿桃走到她身後:“娘子在找什麼,要婢子幫忙嗎?”
順娘手中停了一下,坐在牀上看著椿桃。椿桃被她看得心慌:“您這樣看著婢子做什麼?”
剛才阿常說的話裡有一句,說她有這樣的心思也不是一兩日了。阿常如何知道她的心思?順娘立刻想到了身邊的婢女和僕婦都是崔氏的人,是無法信任的。虧她還大意地將椿桃視為心腹,恐怕一言一行都被泄露到崔氏那裡了。
她搖了搖頭:“我以為那對母親賞的碧珠耳環不見了,現在想起來,應該收在匣子裡。你去幫我倒點冰飲來,我有點口渴了。”
椿桃領命離去,順娘這才記起錦囊被她收在枕套裡,拿出來拆開,裡面好像是一個地點,在東市附近。看來她要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麼玄機。
第二日,順娘主動約嘉柔一起去東市買布。陽苴咩城雖然也有布莊,但款式質地肯定都不如長安的好。嘉柔想想也是,她也不是能在家裡閑得住的人,便同意了。
她們跟崔氏說過,坐著馬車出門。嘉柔見順娘神情沒有異常,還是沿途興奮地看著窗外,倒有點佩服她了。昨日受了那樣的打擊還能這麼快爬起來,不是內心非常強大,就是沒心沒肺。順娘很顯然屬於前者。
其實喜歡一個人也沒什麼錯。只不過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註定是段孽緣。
東市最大的布莊有很多貴婦人來,所以隱蔽xin也做的比較好。前面是供一般人家挑選的,樓上則是專門招待貴客的。嘉柔自然算是貴客,她出手闊綽,掌櫃很快把她迎到了樓上。樓上也是幾個隔間,每間裡都有人,有隱約的說話聲。
順娘忽然捂著肚子說道:“郡主,我肚子不太舒服,要去方便一下。你先自己看看吧。”
“恩,你去吧。”嘉柔不在意地說道。順娘便問了繡娘,最近一個茅廁在何處,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嘉柔坐在隔間裡,繡娘給上了茶水,殷勤地說道:“我接待了這麼多夫人娘子,還沒見過如您這般出眾富貴的相貌。請問您今日要選什麼布料呢?我們這裡應有盡有。”
嘉柔想了想:“做嫁衣的……有嗎?”既然出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
繡娘立刻明白:“原來您是好事將近,那我可要道一聲恭喜。今日您可來對了,我們這兒剛進了新的布料,說句不誇大的話,連長平郡主的嫁衣布料都是從我們這裡選的呢,比宮裡的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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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話難免有幾分誇大其詞的意思,只不過眼下長安城最熱門的也就是長平和虞北玄的婚事了。很多店鋪都拿此做噱頭,招攬客人,好像這樣生意就會紅火很多。
“那你把好的都拿來給我看看吧。”嘉柔一副不差錢的樣子,那繡娘趕緊去了。
嘉柔坐在矮牀上等著,從這裡看下去,市上行人往來如梭,幾乎每個店鋪都是人滿為患。穿著外邦服飾,長相各異的人,用有些生硬的漢語跟店家砍價。聽說每日在長安東西二市交易往來的銅錢多達數十萬緡,可見貿易的興旺。
忽然,她看見一道偉岸的身影,鶴立於人群中,立刻退到了窗邊。怎麼又碰到他了?
虞北玄似發覺,抬頭往她這裡看來。她閃得快,他沒看見。
“使君,怎麼了?”常山連忙問道。這東市人多眼雜,他本來不建議使君來的。若是有人暗殺什麼的,就麻煩了。他們的暗衛雖然人數不少,可是難免會有不周全的。
大概是錯覺吧?虞北玄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他若呆在住處,只怕又會被長平郡主叫去教她射箭。她連弓都拿不住,哪裡是真心想學,不過是想跟他呆在一起罷了。
女人還真是善變,之前連番叫人殺他,一副寧死不嫁的模樣,這會兒又認命了。
身份再高貴又如何,在皇權聖旨之下,他們都只能乖乖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