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夕陽中眼對眼互相看著,陽光落進男人黑黝黝的眸子裡,撒滿了沉甸甸的金。他依舊是淡淡的神情,彷彿方才只是說了“今天天氣很好”這樣平常的話。
這家夥不是在故意嘲諷他,戚隱確信了,這人可能腦子有點兒問題。
“我不提親了。”戚隱說。
扶嵐眼睛裡露出疑惑。
“你沒看到嗎?她剛剛和她東家親嘴誒,”戚隱無奈地道,“她已經嫁給她東家當姨娘了。”
扶嵐望向藥鋪,老東家正坐在櫃台邊上算帳,食指點點舌頭,一面一面地翻帳本,瘦骨嶙峋的手背橫亙著一條條青筋。
這是一個蒼老的凡人,神魂漸衰,不久就要步入輪回。
小美言情 www.mei8888.com/
“她的丈夫很弱,”扶嵐淡淡地道,“可以搶。”
戚隱一驚,愕然看著男人。那家夥依舊靜靜將他望著,大大的眸子黑得勻淨,像一片淨透的琉璃。戚隱忽然發現他的眸光從不曾變過,人畜草木在他眼裡皆是一般模樣,彷彿萬物都沒什麽分別。
戚隱忽然很好奇,怎樣的爺娘才能養出這樣的……傻孩子。
![]() |
“你家是幹什麽營生的?”戚隱問,“你爺娘呢,你一個人帶著貓來找媳婦兒,你爺娘怎麽不和你一塊兒?”
“沒有爹,沒有娘。”他回答。
簡簡單單幾個字,扶嵐沒有更多的表情,戚隱卻聽出了很深的悲哀。
想不到分明是陌路人,卻同病相憐。
“唉……”戚隱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拉起扶嵐的腕子,在他手心裡放了一個荷包,“這裡有一兩碎銀子,是我自己攢下來的,不多,你拿去使喚。你那個媳婦兒就別找了,好生找個正經的營生,養活你自己養活你的小貓。等自己有了點兒積蓄,媳婦兒就好找了,別著急,男人不怕老。”
扶嵐呆呆地看著他。
“人生在世,誰沒點不容易,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千萬別走邪路。知道不?”
戚隱說完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他低頭看自己在夕陽下瘦長的影子,黑黝黝的一長條,耷拉著肩膀垂著腦袋,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明明自己都顧不過來,還要去安慰別人。
他今天在外面瞎晃悠了一天,什麽都沒乾,等會兒回家不知道小姨會不會又罵他賠錢貨。不對,她現在仰仗他的身份送姚小山上仙山,大概會對他稍微好一點吧。
衣襟忽然被扯住,他回過頭,那個家夥正拉著他的襟角。
“幹嘛?”他問。
“你的蛋還在嗎?”
“……”戚隱被這廝突如其來的疑問問懵了,不自覺低頭看了看自己,他長得很像太監麽?
“兩個都在,你想幹嘛?”戚隱抽了抽嘴角。
兩個?扶嵐有些意外,之前看還是一個的。他沒在意,隻道:“盡快扔掉,很危險,要小心。”
有病麽?戚隱用看瘋子的眼神看扶嵐,扶嵐一無所覺,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傘,背過身慢慢走遠。戚隱納悶,他好好兩個蛋,寶貝著呢,為什麽要扔掉,還危險……等等,他恍然大悟,難道是那個石頭蛋?
那個家夥……怎麽會知道他有一顆石頭蛋?
戚隱大驚,惶然追出去,然而四面街道都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斜陽照在青磚地上,濕滑的苔蘚上泛著淺淺的金。那個人就這麽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回到家直奔閣樓,從牀下拖出箱籠打開,那個石頭蛋上已經多了好幾條裂縫,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戚隱驚疑不定,沒敢用手碰,把箱籠重新嚴絲合縫地闔上。
很危險,難不成是妖蛋麽?
閣樓底下又傳來小姨呼呼喝喝的聲音,大聲叫嚷大聲跺腳,整座宅子都回蕩著她高揚的調子,他在這樣的嘈雜裡過了十三年。推開窗,後院裡頭姚家老太太躺在醉翁椅裡打瞌睡,昏黃的夕陽爬上膝蓋,逡巡在她乾枯的手指邊。他關上窗,夕陽被隔絕在外,陰沉沉的閣樓裡只有他,還有那隻呼之欲出的妖蛋。
————
小姨站在八仙桌前看小圓一盤盤地上菜,老太太撚著佛珠入座,耷拉著眼皮,安定得像個神像。小姨不自覺又把目光瞟向閣樓的方向,中午戚隱就沒回家,晚上總得回吧,她老早就在家裡定了規矩,晚上不留門,太陽下山還不回家就睡大街,這孩子懦弱,從來沒犯過禁。
她一面搖著絹扇一面轉到門檻上,探著腦袋朝閣樓望,門窗都靜悄悄的,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菜上齊了,姚小山和姨爹都來了,只剩下戚隱一個。
她越發沉不住氣,要上樓去看看。老太太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放,喝道:“回來,吃飯!”
小姨邁出去的腳一縮,不情不願地走了回來。剛幫老太太盛好湯,門口光線一暗,戚隱抱著一個小箱子走進來,往桌上一放,對小姨道:“小姨,這是表哥讓我幫他藏的麒麟仙蛋,上回他讓我幫他藏符咒,結果變出一堆癩蛤蟆來,這回我不敢了,還是交給你吧。”
“戚隱你背叛我!”姚小山高叫一聲。
小姨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又去西市倒騰了什麽?還麒麟仙蛋,準花了不少銀子是吧。家裡就算有金山銀山也不夠你折騰!一會兒我要再搜一遍你屋子,把你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兒都扔了!”她把箱子接過來遞給小圓,“去,放到我屋裡去。”
姚小山憤憤不平,摔了筷子賭氣。小圓抱著箱子走了,戚隱坐在桌邊垂著眼,小姨衝他一笑,拿起他的碗為他盛飯,“小隱,還是你懂事兒,你可別學你哥。來,吃飯,年輕人飯量大,多吃點兒。”
看見戚隱張口吃了飯她便安了心。飯食裡下了料,足夠迷暈一頭牛。萬事俱備,只欠戚隱腕間的琉璃十八子。小姨低下頭,略略抿了一口湯,眼神不自覺又看向那個孩子,坐在最角落,低著頭,碎發擋住了眼。
這孩子長得像他爹,並不醜陋,稱得上俊,只是經常低著頭綴在人群後頭,看不見臉,像別人的影子似的。他的輪廓很深邃,用刀一筆筆刻出來的似的,眉角鋒利,是刀鋒的形狀。笑起來的時候很有朝氣,不笑的時候卻又堅硬清冷,似乎和人隔得很遠。
他就是這樣的xin子不討人喜歡,耷拉著腦袋不怎麽吭聲,總讓人覺得晦氣。其實他剛出生的時候她還抱過他,小小的一隻,裹在繈褓裡,皺皺巴巴的臉一直哭一直哭,看了她卻又笑了。她確實是喜歡他的,至少在他來她家住之前是這樣。她們兩姐妹從小就要好,形影不離,她姐姐的孩子她當然也是愛的。
可他不該到她家裡來,他應該和他娘一樣,被水鬼拖去才好。這樣她對他的愛就能一直延續至今,每次逢到他們娘倆的忌日她還會毫不吝惜地花錢做法事。
她想她算對得起他了,把他拉扯到這麽大,這麽高的個兒。只要她的兒子去了仙山,她不介意多貼點銀子給他,讓他娶一個如意的媳婦兒。修道成仙,那是老百姓一輩子都不敢想的福氣。她想那些仙人高高站在雲端,看他們一定像看灰撲撲的塵土似的。從今往後,她的兒子也能站那麽高,腳底纖塵不染,壽元千年萬年。
戚隱吃完了,回屋去了。她搖著絹扇坐在門口,靜靜等候天黑。月亮慢慢升上來,滿滿的一個圓,又白又亮,似乎兆示著滿人間的團圓。她把小圓支到老太太那去,自己悄麽聲兒地上了閣樓,紗窗掀開一個角,屋子裡黑沉沉的,木板牀上朦朧一個黑影。
她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進去。戚隱閉著眼,黑暗裡他的眉目安詳,對一切都不知情。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從他搭在牀沿的手腕上褪下琉璃十八子。那是他爹娘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她心裡忽然感到愧疚。
別怪我,我對得起你了。她在心裡說,躡著腳尖出了門,在門窗上掛上鎖。回到上房,躺在美人靠上,低頭看手上的琉璃十八子,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來。頭一回乾這種事,心跳得像一隻脫兔。她丈夫笑嘻嘻地端過一盞養顏湯,“還是我娘子厲害,辛苦了,喝湯喝湯。”
她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頗有一種自負的意味,於是低頭喝下那碗湯。
閣樓的黑暗中,戚隱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