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發佈時間: 2024-02-01 18: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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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崔氏居的前院,種植鬆柏等高大的樹木,枝繁葉茂,綠蔭翠幕,到了夏日倒是清凉。

僕婦在院裡安靜地灑掃,數個年輕的婢女規矩地立在廊下,看到嘉柔行來,連忙屈膝行禮。

嘉柔在門外站定,往屋內望了一眼。

正對門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繪制山水。屏風前擺著離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誠節坐在上頭。而屋中地面上鋪著一張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著。

崔氏不動聲色地喝著銀碗裡的蔗漿水。

柳氏還不到三十歲,打扮樸素,卻膚如凝脂,一雙眼睛含情脈脈,給人弱柳扶風之感。她出生於官宦人家,因父親犯事,家中女眷被罰沒入奴籍。後顛沛流離,跟了木誠節,才脫奴籍從良。

她懷中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嬰兒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邊的順娘,穿著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緊張地抓著裙子的兩側,像個從普通人家出來的小娘子。她雖不及母親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錯。

崔氏喝完,將銀碗遞給婢女,才淡淡地說道︰「你既為大王生下兒子,勞苦功高,也沒有讓小郎君委屈在別宅的道理。我著人收拾好住處,你們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萬謝,還讓女兒給崔氏磕頭。

木誠節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終平靜,好像柳氏母女根本無關緊要一樣。

她還是如此,無論他做什麼,她都不會放在心上。

木誠節心中生出些憤懣,乃至難堪的情緒。

當年他北上,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給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極殿當衆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應。

名門之女和鎮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話。但在長安人眼裡,他這個雲南王不過是化外之地的蠻族罷了,算不得什麼好歸宿。

她背井離鄉,遠離長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鮮少露出笑容。

這麽多年,本是至親夫妻,却過成了陌路人的模樣。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願望終於成真。

對於她這樣曾沒入奴籍的人來說,崔氏之女猶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從未妄想與之比肩,卻也渴望做個名正言順的妾室,兒女可以有名有姓。

這麼多年,她們不敢穿華麗的衣裳,住簡單的房屋,還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著崔氏住著廣厦華屋,穿與黃金等價的絲綢,佩飾金銀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貴爲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嘆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這世間,誰又爭得過命運。

這時,嘉柔走進去,輕聲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開雙臂迎接女兒,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艷,落落大方,一出現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順娘實在是黯淡無光。

嘉柔跟崔氏說話,偷偷望向坐在旁邊的父親。木誠節幷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衆,因爲常年領兵,身上帶著幾分淩人的氣勢,顯得難以親近。

她想起前世刑場上那個宦官所言,百感交集,低聲叫道︰「阿耶。」

木誠節「嗯」了一聲,以爲嘉柔聲音裡含著幾分委屈,是還在介懷那巴掌的事。

但他身為堂堂雲南王,就算打完立刻後悔,也不可能示弱。

更何況他絕不會允許她跟虞北玄在一起。

柳氏尚在月子裡,身體虛弱,小腿跪得發麻。但她連動都不敢動,生怕有什麼錯處。

終於,阿常進來禀報,院子已經收拾妥當。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幾個人照顧他們,再請兩個乳母帶小郎君。」

柳氏聽說要乳母帶兒子,趕緊想說自己帶。但話到嘴邊,又强行吞了回去。這崔氏果真厲害,一下就掐中了她的要害。這個兒子,是她後半生的依靠,絕對不能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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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才剛入府,此刻絕不能違逆崔氏的意思。

阿常居高臨下地說道︰「柳娘子,請吧。」

柳氏從地上站起,跪得雙腿虛軟,險些摔倒。順娘連忙扶住她,著急叫了聲︰「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過來。

柳氏色變,在袖下猛掐順娘的手背。順娘也驚覺自己叫錯,楞在原地,微微發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親母,也只能當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懲罰她們都有可能。

柳氏緊張地望向木誠節,見他只是低頭飲茶,幷沒有相幫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賠罪。

崔氏抬手道︰「起來吧。你們初來府上,諸事還不習慣,這次便算了。不過王府有王府的規矩,入了府換過身份,言行舉止都得改一改,以後我會派人教導順娘。先下去休息吧。」

「多謝王妃,踐妾謹記。」柳氏哪裡還敢有二話,連忙拉上順娘,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知道阿娘雖然xin情溫和,但絕對不是個軟柿子。世家大族的教養和出身,給了她絕對能够壓住柳氏的底氣,這點嘉柔倒是放心的。

不過,她那位看似柔弱的庶妹卻不是個等閒人物,在日後憑著幾分姿色,在王府遭逢大變的時候,依舊過得風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誠節幹坐著不自在,本想下榻離去,崔氏却問道︰「大王,二郎去麗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讓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禍事還小嗎!讓他在麗水城多待些時候,好好反省!」木誠節語帶不悅。

崔氏頓了一下說︰「二郎自小就在軍營裡頭,很少在家,的確是妾身疏於管教。但去歲之事,也不能全怪他。那些氏族公然挑釁朝廷的稅法,他是爲了維護王府和您,才跟他們起衝突的。」

南詔歸於中土之後,爲了維護境內的安定,基本還是實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陽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別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們的姓都是歷朝歷代的帝王所賜,尊貴無比。木誠節雖是朝廷敕封的雲南王,但平時有事,還是需與這幾大氏族的族領商議。

這些年,朝廷對邊境的掌控日益減弱。幾大族領私欲膨脹,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時候,也越發不把木誠節這個雲南王放在眼裡。

去年,幾個族領帶頭違抗兩稅法,雙方鬧到動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誠節罰到麗水城去,才平息了這場干戈。

嘉柔抓著木誠節的手臂說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剛好家裡添了新人,也該讓阿弟回來認識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跟木誠節撒嬌,還有幾分怕他。此番重生,對父親却是有愧於心,自然顯得親近。

木誠節清咳了一聲︰「麗水城那兒正練兵,等結束了讓他回來。我還有事,你們娘兒倆說話吧。」說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離去。

嘉柔愣住,沒想到父親這麼輕易答應。

崔氏在旁輕笑道︰「昭昭,從前都不見你親近阿耶,今天是怎麽了?弄得你阿耶都害羞了。」

嘉柔靠在崔氏的懷裡,心中生出難言的苦澀。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便是父母,而前生她居然狠心背弃了他們。她低聲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兒不懂事,往後不會了。」

崔氏抱著她,還有幾分不確定︰「你此言當真?」

嘉柔點了點頭,嚴肅地說道︰「我是一時昏了頭,才會那般胡鬧。只見過幾面的人,談不上多瞭解,更不可能跟他過一輩子。阿娘總說人心險惡,我早該聽的。」

若李家沒有退婚,也許上輩子南詔不會是那個結局,雲南王府也不會在一夕之間灰飛烟滅。其實阿耶的處境艱難,早在去年就顯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這輩子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嫁到李家,讓李家成爲阿耶的助力。

崔氏說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麽會見你幾面,就非你不娶?不過看中你是雲南王的掌上明珠罷了。」

「阿娘,我曉得了。從前我總覺得沒見過李家那位郎君,嫁過去也不會幸福,才會違抗婚約。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著崔氏,低聲說道。

崔氏對女兒滿懷憐愛,輕輕拍著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門望族,必不會虧待於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長安,到時總能幫襯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綁到長安以後,哪裡有見過崔家的人探望。只不過元和帝登基以後,那些原本的世家大族確實都不行了。像她這樣的叛臣之妻,誰還敢牽扯上關係。

她抬頭望著崔氏︰「阿娘嫁給阿耶,離家鄉和親人那麽遠,後悔過嗎?」

崔氏笑著搖了搖頭︰「不曾後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聽完,若有所思。她經歷過前世的事,這輩子嫁給誰倒是無所謂了。

這世上因一紙婚書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後不是都變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為得到真愛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陽苴咩城地勢較高,四面有高山阻擋,氣候四季如椿,晝夜溫差反倒很大。進入雨季之後,這幾日都陰雨連綿的,難見太陽,嘉柔只能待在屋子裡。

木誠節只在王府待了幾日,又得返回劍川城坐鎮。

在他離家之前,嘉柔特意去找過他,真誠地認錯。木誠節雖跟崔氏一樣意外,但很高興她能够自己想通,及時回頭。

嘉柔記得前世離家不久,李家便來退了婚書,幷沒有刻意爲難。她一直認爲阿耶是好面子,才對外宣布與她斷絕關係。可現在想來,若阿耶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這麽做也是爲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與之劃清界限。

可她却一無所知,心裡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手搭靠著隱囊,身下的石榴裙鋪展開,赤如烈火。

屋檐前雨落成簾,雨打在屋頂的陶瓦上,響如落珠。她不由地記起前世最後,長安的那場綿綿椿雨,無聲無息,卻冰冷入骨。

上輩子,她就去過兩次長安,都是不好的回憶。

玉壺拿了封信進來,猶豫不决。這已經是連日來的第五封了,信封上無署名,可「木嘉柔」三個字寫得飛揚遒勁,顯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頭看了一眼,冷漠地說︰「我不看,燒掉吧。」

玉壺嘆了口氣,依言照做。

嘉柔看著銅盆裡伸出火舌,瞬間將信封吞沒成灰,手拿起案幾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這茶碗裡頭裝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釀的酒。她的酒量是後來陪著虞北玄硬生生練出來的,現在還不行,一喝就會上頭。

但她喜歡這個感覺,因為微醺後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塵往事。

「郡主,您少喝點。」玉壺跪在旁邊,小聲勸道。

郡主以前是滴酒不沾的,最近却總愛一個人喝悶酒。

不過小酌之後,的確會睡得安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