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立在他身邊。
察覺到身旁的溫度,衛韞慢慢平息下來。
他覺得自己內心彷彿是養了一頭巨獸,他撕咬咆哮,蠢蠢欲動。然而身旁的溫度卻時時刻刻提醒他,將他從黑暗中拉出來。
他慢慢平靜下來,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夜也已經深了。」
楚瑜應了聲,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頓住腳步,回眸觀望,少年坐在輪椅上,仰頭看著月光,素白長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猶若謫仙洛凡,與此世間格格不入。
楚瑜向來知道衛韞長得好,當年哪怕他被人稱為活閻王,愛慕他的女子也從華京排到昆陽不止,卻不曾想過,這人從少年時,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夜裡輾轉難眠,她想起上輩子的衛府。
上輩子她是在衛家鼎盛時逃婚去找的顧楚生,聽聞衛家落難之後,她並不清楚事情經過,那時大楚風雨飄搖,她所在的昆陽是糧草運輸必經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後直迎北狄的第二線。於是她來不及為衛家做些什麼,就直接趕往戰場。
一個月後,衛韞被派往戰場,重建衛家軍,與北狄打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裡,顧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戰場後方的財物糧草軍備,給了衛韞最有力的支持;而衛韞則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終於報了他的血仇。
此戰之後,衛韞和顧楚生一起回京,開始了屬於他們文顧武衛時代。而也是那時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來去回看衛家,可這時她已經幫不了衛家什麼了。衛家在衛韞的帶領下,早已光復。她再去說什麼,看上去也不過就是趨炎附勢。
未曾幫助落難時的衛家,曾是楚瑜心中一個結。只是上輩子她沉溺於情愛,慢慢消磨了自己,這個結在歲月裡,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這一輩子想來,楚瑜卻覺得有些遺憾,當年的衛韞,該有多苦啊。
不接觸過,也不過是做英雄敬仰。接觸了,你認識他,知道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免心疼。
楚瑜渾渾噩噩想到半夜,終於才睡了過去,第二日清晨,蔣純便早早來了屋中,讓人通稟了她。楚瑜洗漱過後走出來,看見過蔣純已經候在那裡,她笑著走出去:「今日怎的來這樣早?」
「五位小公子回來了,他們早上起來習武,我起來陪著他們上了早課,這就過來了。」
蔣純站起身來,迎了楚瑜出來。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飯,一面給蔣純夾菜,一面道:「可是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兒來的?」
「的確是這樣,」蔣純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壓在唇上,解釋道:「如今他們母親都離開了,就咱們倆照看著。我是想著,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來、金銀流水,這些本也已經夠煩的了,不如這五位公子就交給我吧。我本來也是陵椿的母親,平日也記掛著他,再多照看幾個,也是無妨。」
「也好。」楚瑜點點頭,隨後又想起如今柳雪陽在家,遂又再詢問:「你可同婆婆說過此事?」
「說過了。」
蔣純向來聰敏,當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穩穩當當,如今面對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陽,更是遊刃有餘。
「婆婆說她身體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時候就給你了,日後家中就由你打理,讓我來問你便好。」
這話在柳雪陽歸來時就同楚瑜說過,如今和蔣純再說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沒推辭,如今家中大小事務眾多,的確不適合讓身體本也不好的柳雪陽來做。她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日後五位小公子就交給你,除了入學之類的大事,你自行決定就好。」
「我來便是同你說此事,」蔣純眼中帶了憂心:「衛家歷代都是以武學為根本,詩書之流,也只是學著玩來,並不強求,能識字即可。可如今……我卻不想讓陵椿再步二郎的後塵了。」
蔣純說到衛束,眼裡就帶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壓了壓眼睛,笑著道:「見笑了。」
楚瑜沒說話,假裝沒看到蔣純的失態,只是道:「這事兒我會和小七商量,不過孩子各有各的天xin,也不必強求要做什麼,日後的課便是早上排武學,下午讀書吧,等過了十歲,再看孩子天資如何。喜歡讀書的你攔不住,想當將軍的你困不了。以後哪怕他們有想當木匠的,也再正常不過了。」
「也是,」蔣純歎了口氣:「都是命。」
兩人將孩子的事兒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蔣純一起去了後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蔣純的孩子衛陵椿,也不過六歲,舉著小木劍站在庭院裡,一下一下揮舞著。
張晗、謝玖、姚玨的三個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別叫衛陵書、衛陵墨、衛陵寒,三個孩子僅有四歲,跟在衛陵椿後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樣,打打鬧鬧。
而最小的孩子衛陵冬由王嵐所生,如今也不過就是兩歲,王嵐大著肚子坐在長廊上,看著丫鬟們教著衛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嵐爬過來,王嵐瞧著,咯咯笑出聲來。
楚瑜同蔣純站在長廊暗處,瞧著秋日陽光溫柔打在這畫面上,她不由得輕歎出聲:「他們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蔣純歎了口氣:「但除了陵椿稍微懂事,其他都還不大明白,還以為過一陣子,自己父母就會回來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椿……」楚瑜抿了抿唇,蔣純眼中卻是掛了欣慰:「他抱著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說不會拋下他後,他抱著我說,讓我別怕,他以後會長得比他父親還強壯,以後會保護我。」
楚瑜聽著這話,看著庭院裡明明已經很是疲憊,卻還是聽從著師父教導一下一下揮劍的孩童,心裡不由得有些動容。
「也是捨得啊。」
她忍不住出聲,蔣純卻是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歎道:「各有各的緣法。她們都還年輕,總也還是要再嫁的,張晗王嵐的xin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軟,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王嵐也就算了,張晗家裡已經給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從張晗未嫁時就戀慕她,如今傾盡家財以聘,張晗家裡也是為她好。」
楚瑜點點頭,蔣純繼續道:「謝玖姚玨……未嫁時便是盛名蓋華京了。她們倆又慣會為自己打算,謝玖也同我說了,本也打算早早離開,如今拖到現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總會給自己讓步,再拖下去,或許又覺得,就這樣守著孩子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了。但她和姚玨年少時便是說要做人上人的人,哪裡又容得自己這樣退步?如今衛家已經安定下來,她們也沒什麼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幾年,她們再生孩子,怕是年紀也大了。」
嫁將相王侯,當年嫁入衛家,也是看在衛家哪怕庶子也有軍功在身,在外無人敢輕,權勢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動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過後,所有的感情也該塵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聲,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權勢,有人一世追求榮華。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點點頭,也沒再多問,瞧著那庭院裡的孩子,沒多久,就看見一個素白身影闖入眼簾。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來了,忙衝上去,歡歡喜喜喊:「小叔叔,小叔叔來了!」
「以前小七總喜歡同他們玩,每次來都帶些糖果子,」蔣純在旁邊輕笑:「他們可喜歡……唉?」
話沒說完,蔣純露出疑惑的神情。衛韞站在那裡,這一次卻是沒帶糖果子,孩子們臉上都有了失望的神情,他似乎說了些什麼,摸了摸抱著他大腿的衛陵墨的腦袋。
衛陵椿提著小木劍,又同衛韞說了些什麼,衛韞挑了挑眉,隨後點了頭,讓孩子散了過去,接著他從旁提了一把木劍,站在了中間,隨意一個劍尖點地的姿勢,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蔣純「呀」了一聲,揪起心來,隨後就看衛陵椿提著劍,就朝著衛韞衝了過去,衛韞抬手隨意一點,就將衛陵椿挑了開去。
衛陵椿不服氣,抓起劍又再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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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反反復復,衛韞一面讓他進攻,一面指點著什麼,衛陵椿的劍一次比一次握得穩,刺得狠。
蔣純知道這是衛韞在教衛陵椿,但看見衛陵椿這番模樣,心疼得不行,乾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見心不煩,匆匆離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長廊柱子上,瞧著衛韞一次次打倒衛陵椿。這樣一個過程裡,不知不覺間,衛韞臉上就帶了笑容。
他許久沒這麼笑過了,他從前線歸來之後,不是沒笑過,但每一次笑容裡都夾雜了太多東西,都是溫和的、苦澀的,帶著股驟然成熟的艱澀。
然而在這午後陽光下,他看著衛陵椿一次次爬起來,衛韞自己卻是像孩子一樣,慢慢展開了笑容。那笑容乾淨清澈,帶著股子少年氣。
不知道是試了多少回,衛陵椿終於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衛韞提著劍,靠在樹邊,含著笑道:「陵椿,你不行啊,來,再站起來!不是說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嗎,來啊。」
他聲音不小,楚瑜在旁邊聽見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有那麼幾分手癢。
於是她從暗中走出去,笑著出聲道:「我來替陵椿打吧。」
一聽這話,衛韞愕然回頭,就看見楚瑜從那陰暗處走出來,解了外面的寬袍遞給晚月,同時用髮帶將頭髮高挽,然後從兵器架上提了劍過來,立在衛韞面前。
衛韞看著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應過來,艱難道:「那個,嫂子,要不我認輸……」
話沒說完,就聽一聲「請賜教」,隨後劍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衛韞。衛韞嚇得連連後退,根本不敢還手。
然而楚瑜的劍霸道淩厲,劍風捲得落葉紛飛。旁邊孩子鼓掌叫好,衛韞被楚瑜追得滿院子跑,楚瑜輕功不及衛韞,就聽衛韞一面跑一面求饒:「嫂子我錯了,我以後不欺負陵椿他們了。你就別打了……」
楚瑜又好氣又好笑,追了大半會兒,終於覺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劍撐著喘氣,衛韞端了茶水警惕著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嗎?」
楚瑜抬眼瞧他,帶著怒氣從他手裡一把搶走水,咕嚕咕嚕灌下去後,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還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兒能啊,」衛韞苦著臉:「我這是怕了您,我對誰動手,也不敢對姑奶奶您動手啊不是?」
楚瑜聽這話,忍不住「噗嗤」笑了,看著楚瑜笑了,衛韞這才舒了口氣,趕忙討好遞上帕子道:「嫂子,來,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將劍扔回兵器架上,從他手裡接過濕巾,一面擦汗一面往裡走,衛韞老老實實跟在後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還帶著水汽,一眼看過去,那眼裡彷彿就是蘊了秋水,看得人骨頭都能軟上半邊。
只是衛韞當時並不明白什麼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過來時,覺得有什麼從指間嗖嗖而過,飛速攢到心裡,讓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頭去,沒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樣的手法往自己臉上搗騰,慢慢道:「小七,動了動,可覺得開心些?」
「嗯。」衛韞實在回答:「看著陵椿這些孩子,就覺得朝氣蓬勃。」
楚瑜輕笑,看向天空遠處與天相接的雲朵,突然湧起了無限希望:「總會好起來的。」
衛韞順著楚瑜的看過去,輕輕應了一聲:「嗯。」
兩人聊著天往飯廳走去,走到半路,便見管家拿著一張帖子走了過來,看見楚瑜,管家含笑鞠了個躬道:「少夫人,侯爺,這是宋府送來的帖子。後日是護國公的壽辰,宋家特來邀請侯爺和少夫人去一趟。」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衛韞雖然放出來了,但衛家的的確確就剩下一個沒有實權的衛韞,如今宋家邀請他們,為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還特意點名要她去?
不僅是楚瑜,衛韞也覺得奇怪,他拿過拜帖來,發現拜帖分成了兩份,一份是給他的,另一份卻是給楚瑜。於是他皺眉詢問管家:「可知他們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過去?」
「來的人說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問這個問題,早詢問過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與楚二小姐定了親,說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單獨遞一張帖子。」
聽到這話,衛韞皺了皺眉頭,管家也覺得有些奇怪道:「不過他們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衛家的少夫人,怎麼會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沒接管家的話,點了點頭道:「我們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應聲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衛韞在長廊上,楚瑜悠悠然將拜帖放進袖子裡,衛韞心虛低著頭,看著楚瑜整了整袖子,抬頭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書簽得開心否?」
「我錯了。」
衛韞恨不得馬上跪下來認錯,忙道:「是我的錯,嫂嫂把放妻書拿來,我這就燒了,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說清楚……」
「還給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裡的東西還想還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轉過身去,「想得美!」
衛韞:「……」
嫂子還是挺有脾氣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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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N年後)
衛韞:「我衛韞乃殺人不眨眼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北王,這天下沒有我怕的人,我怕的事兒!」
楚瑜:「衛韞。」
衛韞:「嫂子,什麼吩咐?」
楚瑜:「跪下。」
衛韞:「好的,嫂子,您看這次您喜歡我跪搓衣板還是榴蓮?」
眾人:「不是沒有你怕的人,你怕的事兒嗎?」
衛韞:「不是說了我一人之下嗎?」
眾人:「尼瑪這一人不是皇帝啊?!」
衛韞:「皇帝?沒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