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洗不淨的殺伐氣,一顰一笑都似暗藏殺機。
刺客,這才是真正的刺客。
想起夏侯瀲,沈玦克制住心裡翻湧的恐懼,道:“夏侯瀲他……”
“我知道,起開。”夏侯霈把沈玦揮到一邊,擦著沈玦的肩膀進門,走到夏侯瀲的牀邊。
夏侯瀲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高娘娘!?”
“奶奶的,白養你這個傻兒子,老子換張臉你就不認得我了。”夏侯霈一面從兜裡掏出一個藥丸,一面沒好氣地說道,“兩個選擇。第一,不回伽藍,留在這兒等死,第二,吃藥,回伽藍。選一個吧。”
夏侯瀲反應過來,頂著滿臉血不死不活地道:“您真是我親娘。”
“我還真是你親娘,不是你親娘能他娘的扮成瘋子陪你待皇宮這麽久嗎?”夏侯霈撕下面具甩在地上,露出那張明麗到甚至鋒利的臉。他們母子長得很像,若夏侯瀲再多幾分殺氣,說與她幾無相差別人也相信。
“吃吧,夏侯瀲。”沈玦忽然出聲了,“別留在皇宮了,你不屬於這裡。”
“這話說得對。”夏侯霈笑道,“就你這傻樣兒還想擱這兒混,給人塞牙縫都不夠。”扭頭看沈玦,“你這小子,別這眼神兒看我。這事兒我也沒轍兒,生在伽藍,命該如此。七月半每個人都要服,包括我,解藥只有住持有。他刀法絕強,我甘拜下風,只能乖乖當他的爪牙。”
沈玦收了目光,看向別處。
歎了口氣,夏侯瀲接過夏侯霈手裡的藥丸,在嘴裡嚼了幾下,囫圇吞了下去。
身子還是發軟,昏天黑地的困意襲來,夏侯瀲氣若遊絲地說道:“娘,讓我先睡會兒,明早咱們再走。”
夏侯霈隨便應了聲,擦乾淨他臉上的血,幫他掖好被子,踅出簾子,坐在八仙桌旁,為自己斟了壺茶。
“他其實只有一個選擇吧。”沈玦忽然道。
夏侯霈吹茶的動作一頓,撩眼看向沈玦。
“如果他不答應跟你走,你就會殺了我。”
夏侯霈笑了一聲,道:“我可沒說這話。”
“七月半到底是什麽?”
“苗疆的一種癮藥,只不過xin子沒有尋常癮藥那麽烈,十天半月不吃就讓人生不如死,七月半每年七月半發作一次,食之便可,不食……熬是能熬過去,後果不清楚。”
“苗疆……”沈玦沉銀,“沒有更多細節嗎?”
“沒有。”
“……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沈玦垂下頭,“他不想回伽藍,你知道,他不願意殺人。”
“你還不想當太監呢,怎的,你能不當太監了?”夏侯霈不以為意。
“你!”
“小少爺,你是聰明人,至少腦子比我家這傻子好使多了。”夏侯霈端著茶杯,瑩白的瓷光在指尖流轉,“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路,你們的路或許會相交,但絕對不會是同一條。”
沈玦卻笑了,“前輩不會六爻排盤之術,焉得如此篤定?”
“算命不會,看人的本事有點兒。”
“哦?在前輩看來,我是何人?”
“背信棄義,陰險狡詐,無恥下流之徒。”
“前輩倒是直言不諱。”桌子底下,沈玦用力握了握拳,嘴角的笑容卻不減半分,“不過,前輩可願跟小侄賭一把。”
“我可沒你這樣的大侄子。”夏侯霈說得毫不客氣,“賭什麽?”
“賭我能把夏侯瀲從伽藍救出來,還他自在,天地六合,再無人能令他卑躬屈膝,俯首聽命!”
“有點意思……”夏侯霈撐著臉,修長手指遮住嘴邊的說不清是嘲諷還是高興的笑,“我能問問麽,我家小瀲到底有什麽神力,讓你這般為他籌謀。這個臭小子,連單刀殺術都使得七扭八歪,我夏侯霈一世英名,都要敗在這小子的手裡了。”
沈玦垂著密密實實的眼睫,低聲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如此而已。”
“算了吧小少爺,我看你還是看看怎麽幫幫自己吧,要報謝氏之仇可不是件容易事。”
“今上年近五十,沉迷聲色犬馬,金丹長生之術,非長久之相。皇權交接之時,便是魏德喪命之日。”沈玦掀起眼簾,雙眸直直望向夏侯霈,“前輩不敢賭麽?”
夏侯霈唇邊的弧度越發深了,“賭期多久,賭注為何?”
“賭期十年,你賭你的信任,我賭我的xin命。十年之後,夏侯瀲未出伽藍,沈玦將xin命雙手奉上。”
這賭局荒唐得很,偏生夏侯霈也是個荒唐的人,定定看了沈玦許久,手一拍桌子,道:“成交。”
沈玦緩緩吐了一口氣,道:“那麽,前輩可以告訴我更多關於七月半的事了吧。”
究竟比沈玦多吃了幾年的米,他一直都知道夏侯霈並不信任他,對伽藍諸事亦多有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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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他已經贏得了她的信任。
“七月半我知道的確實不多,能說的都說了。”
沈玦皺眉,“前輩。”
“不過,”夏侯霈馨馨然笑開,“城南吉祥客棧的掌櫃葉發財,花柳胡同窯子老鴇紅三娘和她的乾女兒紅巧姐,酒糟胡同的賣酒郎朱開,啊,對了,還有詹事府司經局校書原子美,都是伽藍暗樁。名字我給你了,接下來怎麽做我就不管了。”
沈玦頷首。
當真好謀算。伽藍暗樁,七葉伽藍的最底層,便是棄了也不可惜。夏侯瀲曾經說過,暗樁對伽藍所知甚少,就連伽藍山寺在哪都不知道,他就算抓到了他們,也不能對伽藍造成什麽影響。故而,他只能研究他們身上的七月半,除此之外,再乾不了別的事情。
如此一來,就算他生出歹心,想要對伽藍乃至夏侯瀲不利,也無門道可循。
“多謝前輩。”沈玦道。
“行了,我得帶他走了。”夏侯霈放下茶杯。
沈玦一愣,“這麽快。”
“夜晚好行路嘛。”
“前輩打算怎麽走?”沈玦站起身,問道。
“還能怎麽,一路殺出去。”
“……”母子倆不管不顧的xin子倒是一樣。
沈玦歎了聲,道:“我知道一條密道,屋外深井,直通宮外景山。”
夏侯霈意外地轉過頭看沈玦,“原來那張地圖在你手裡。”
“不在,”沈玦道,“在我腦子裡。”
夏侯霈拍了拍沈玦的肩膀,不無可惜地說道:“要是你是我兒子該多好,人和人的差距怎這麽大呢?行了,後會有期吧,小少爺。在宮裡多照顧著點兒自己,別讓小瀲擔心。”
她胡亂給夏侯瀲套上衣服,大概是七月半的緣故,被這麽一番折騰,夏侯瀲竟然沒醒。
還沒有長成的少年人,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間,身子仍有些單薄,談不上頂天立地。如今余毒未清,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像紙片捏成的人兒。瞧他眼皮緊緊閉著,嘴角殘留了一點淡淡的血絲,像沒有洗盡的胭脂。
沈玦憋住想要抱他的念頭,輕輕拭去他嘴角的殷紅,“後會有期,夏侯瀲。”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
夏侯霈把夏侯瀲扛在肩頭,踏著滿地月光走向枯井。
沈玦想起百寶櫃裡的靜鐵,忙拿出來,喊道:“前輩,靜鐵!”
夏侯霈扛著夏侯瀲往枯井走,無所謂地擺擺手,“送你啦!”
沈玦抱著黑刀,守在窗前,目送夏侯霈帶著夏侯瀲躍入井中。隻那麽一下,衣袂翻飛間,人就不見了,連腳步聲也未曾聽得。庭院裡霎時間安靜了,隻余零蟲不知疲倦地唱。
好靜,好靜。
他好像又回到和夏侯瀲重逢以前,一個人在皇宮裡掃雪的日子。滿院的月,不恰似滿院的雪麽?沈玦輕輕呼出一口氣,好像看見呵氣成冰,白煙嫋嫋。
那樣寒冷的日子,他一點兒也不想回去,可終究還是回去了。
茫茫月光下,花葉搖曳成影,衣衫單薄的少年眸光寂寂,目若哀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