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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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皺著眉頭, 走了過來。
顧關山眼裡都是水光, 她試圖從曲若的手裡搶過自己的圍巾, 然而曲若手一揮,那條圍巾被她高高地揚起,顧關山那一瞬間被羞愧擊垮。
她眼淚幾乎都要控制不住地落下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不能哭,顧關山想, 不能哭。
顧關山想,她在這世上可能只剩面子了, 她在自己家裡就一無所有, 在學校裡也一無所有, 只有一根筆直的脊椎和若無其事的面皮,而曲若把這兩樣放在地上,用腳踩了下去。
沈澤走了過來,問:「怎麼了?」
曲若嬉皮笑臉地說:「關山怎麼這麼開不起玩笑啊,我也就是提了幾句你空著手來而已,怎麼就突然炸了呢?」
顧關山忍著眼淚望著沈澤,似乎在等著他說什麼,但是顧關山心裡想的是,希望他轉過身走了算了。
——希望他走了算了。
沈澤輕描淡寫地說:「曲若, 你別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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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把眼淚硬生生嚥了回去。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沈澤將顧關山視作透明人,對曲若發問:「那是個披肩?拿來, 我看看——」
顧關山腦子裡嗡的一聲, 她瞬間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只是倒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拒絕了這個她想像以上的場合。
為什麼要來呢?顧關山想,為什麼給別人羞辱自己的機會呢?
顧關山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那點自尊和驕傲,面子和脊樑,她的脊樑不曾為暴力彎折,不曾對現實妥協,不跪天地不跪父母——犯得上來這裡被一群學生欺負嗎?
顧關山倒退了一步,那一瞬間她對沈澤的失望和羞恥一股腦湧了上來,猶如洪水一般淹沒了她。
沈澤看上去對剛剛的騷亂混不在意,就像個護短的熊家長,對曲若親暱地說:「還有什麼想吃的麼?剛剛有服務員和我推薦一款厚多士——」
曲若柔軟地笑了起來:「好呀,畢竟把你的生日放在心上的人總得有點獎賞。」
顧關山又倒退了一步,她緊接著就意識到自己反應得就像是一個惡俗的偶像劇。
她手指都在發抖,望著沈澤和曲若,腦子裡被自己的思緒塞得滿滿的,腦子裡一團漿糊,她害怕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害怕有人注意到她,畢竟顧關山這三個字從未這麼不合時宜過。
然後顧關山轉過身,姿態自然得就像是去上個廁所一樣,離開了那兩個人和這個極度令人不快的場合。她的驕傲讓她在這種時刻都挺直了脊背——
——儘管顧關山是在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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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討厭偶像劇,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偶像劇總是太過美好了。
那裡的女主角總有依靠,女配角總會被打臉,男主角總是深情又多金,無論是什麼誤會都能解決。
可是現實是,沒有人是女主角,顧關山頂多能做個偶像劇的演員,手腳穿著木偶的線,做著自己都不認可的事情——連成為自己的生活的主人都困難如斯,更不用提隨心所欲地活著。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被支配,無論是誰,連顧關山這樣的十六歲。
可人為什麼總是學不會死心呢,如果死心的話,過得會舒服多了。
顧關山哽嚥著穿過冷風,眼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天上飄落了一絲灰色的雨滴。
整個世界都彷彿變成了灰色,顧關山使勁抹著眼淚,所有人都往顧關山的方向看去,看著那個年輕的少女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
顧關山已經顧不上丟不丟臉了,她只想把這件事和沈澤全都忘到腦後,但是沒有事比忘卻更難,沈澤已經在她的十六歲乃至人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人能輕易忘記自己的初戀嗎?
顧關山哽嚥著落淚,捫心自問為什麼要去受這份羞辱,捫心自問為什麼一個不老不死的、堅強的巫妖要向沈澤交出自己的命匣。
她想起沈澤就會想起落雨的午後,月季花開的下午,窗外撲棱而起的白色大鳥,想起蔚藍的大海和澄澈的晴空,滿城的花和風,還有沈澤抱著她衝出校門時,滴進他的白校服的血。
可是那些都已經是過去了,顧關山抽噎著想。
顧關山刀槍不入,堅強如鐵,為人十分御姐又堅硬,幾乎像個鐵血的漢子——可她哭的時候卻像個孩子,以手背抹著淚水,稚嫩而脆弱。這大概是因為她小時候愛哭的原因——長大了顧關山極少落淚,因此哭的姿勢和兒時無二。
有個老太太看不下去,去拍了拍顧關山的肩膀,遞給了她一包紙巾。
顧關山接過紙巾,眼睛通紅,小聲道謝。
老太太說:「小姑娘,人生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顧關山抽噎著說:「我……我知道。」
她謝絕了好心的老人的陪伴,一個人沿著街往下走。
天空灰濛蒙,是個要落雨的模樣,沿著街道走就是海邊,海浪衝刷沙灘,狂風之中海浪泡沫四濺,顧關山走到海邊後,疲憊地在長凳上坐下,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她一頭長發被吹得凌亂,女孩坐在海邊,茫然地掉眼淚。
那些美好,那些酸澀,都是真實存在過的,顧關山想,可哭過這一次之後就不能再提起了。
雨水從天穹落了下來,是灰色的絲線,冰涼地帶著冬天的溫度。
她的樣子大概看上去太心酸了,有個臉上抹著油彩的小丑跑了過來,他身上衣服花花綠綠的,給她捏了只小氣球狗,像是要哄這個小姑娘開心。
顧關山接過那隻小狗,嘴唇囁嚅道:「……謝、謝謝。」
小丑說:「小姑娘,天冷,別淋雨,小心感冒。」
顧關山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又重複道:「謝謝。」
那小丑為難地安慰道:「你還這麼小,再難過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喏,給你。」
然後小丑將手裡的氫氣球遞給了她,氫氣球是個小鯨魚的形狀,小丑溫和地說:「再見,小姑娘。」
顧關山勉強地笑了笑,氣球閃閃發亮,上面印著『招商銀行』四個字,是推廣信用卡的,卻的確是個氫氣球。
握著氫氣球的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色彩斑斕的遊樂園,顧關山哽嚥著想,那時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仍在萌芽——她望向千百年以來、亙古不變的海洋。
太陽之下並無新事,世上總有傷心人;而太陽也會照常升起,生活仍要繼續。
這是和偶像劇不同的,明天起來仍有無數的作業,仍有個未來得去讓她拚命,仍有父母等待她去反抗——顧關山終究是活在現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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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意菜餐廳裡,燈火絢爛。
沈澤煩躁地問:「顧關山呢?」
謝真說:「上廁所去了吧,我看她的包還在那裡。」
「上廁所一上二十分鐘?」沈澤捂著額頭散酒勁兒:「在廁所裡出事了吧,我得去看看——」
謝真大約酒也上了頭,口無遮攔調侃道:「——你為什麼會知道她走了多久啊,你是有多在意她?不過我說真的,顧關山這種小姑娘,就你對待她的這種態度,我很不認可——」
沈澤灌啤酒灌得臉色通紅,他一喝酒就停不下來,聞言就站起身:「我得去找她——」
「別別別!」謝真急忙拉著他道:「你是變態嗎,那是女廁所!」
沈澤:「……哦?哦,她怎麼還不回來?」
謝真昏昏沉沉道:「誰知道呢,說不定在廁所裡上吊了,就她那人生經歷……你別說澤哥,我這輩子服氣的人就一個顧關山——關山姐!我能尊她一聲姐姐!」
沈澤一扯到顧關山就暴躁:「去你媽的謝真,少她套近乎。」
「她當得起!」謝真嚷嚷道:「發生在她身上那些破事,擱我身上,我別說來上學了,我指不定能一根繩吊死在我家那根燈管上!嗨呀我好愧疚啊,我爸媽對我這麼好,我一考試,成績居然還只有顧姐的零頭……」
沈澤:「……」
謝真醉醺醺道:「所以我他媽覺得你老混蛋了沈澤,你知道顧關山天天過得是什麼日子麼,說欺負就欺負,說玩弄就玩弄——」
沈澤模糊道:「玩弄?老子玩弄她做什麼?疼她還來不及……」
沈澤深呼吸了一口,茫然道:「……問題是她不要。」
謝真:「那可能是因為她討厭你太幼稚了,惹,我要是顧姐!就你這種——」
沈澤醉醺醺地說:「你告訴我,謝真。」
謝真抬起頭,醉眼朦朧地望著沈澤,沈澤同樣喝醉了,眼角眉梢俱是紅色。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顧關山?」沈澤沙啞地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一個兩個的,為什麼什麼都知道,但是我一問,都不願意告訴我?」
謝真大著舌頭問:「啊?你說她初中那件事?」
謝真大約是真的喝大了,口無遮攔,酒精讓他極為衝動,沙啞道:「——初中那事兒啊,是挺慘的,顧關山那時候因為放學不回家,老去畫室……話說回來了,那畫室老師都對她特別好。我聽說的哦,顧關山爸媽不願意她學美術,畫室那邊也不給她交錢了,但那些老師還是免費讓她去,有時候還給她買畫材……」
沈澤一呆。
「但是紙包不住火啊。」謝真大舌頭道,「她爸媽還是知道了,知道她還在畫畫。那天下午真是壯觀,她爸人高馬大的,把那時候十四歲的顧關山拽著頭髮拖出校門——」
沈澤酒醒了一半。
「顧關山在路上一直喊,我也忘了喊了什麼,是個嗓子都要破了的喊法,聽起來賊他媽揪心……」謝真眯著眼睛道:「然後她爸就踢她,穿著皮鞋踢,草,真的……擱在我身上我都受不了……」
沈澤手裡的啤酒杯掉了,酒潑了出來。
謝真搖頭晃腦地補充:「後來我才聽說,她家家長——相當難以描述。顧關山挨揍是家常便飯……那天只是在學校爆發了而已。但轉天,顧關山還是來上學了,該交的作業一樣沒落下。」
沈澤手都在發抖,顫抖著問:「……打……打她的人,原來是她爸媽?」
「你以為呢?」謝真白了沈澤一眼,伸手一拍桌子:「我就很服氣顧關山,女中豪傑!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她的話,我絕對看不上你這種……」
沈澤忽略了謝真的人身攻擊,他手指打顫,心裡疼得幾乎像是被攥了一把。
「我……」他頓了很長時間,沙啞地說:
「我去找……找她。」
然後沈澤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向曲若那桌的方向走去,那桌上還放著顧關山的手機和包,燈火黃昏,窗外落雨,人走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