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
這些閨秀小姐們都是正當年紀的士女,暗地裡都惦記著裴昭后宮空懸的位子,半是巴結半是刺探,話趕話的,又問起了宮規。
佳期對這些事當真是兩眼一抹黑,索性抓了青瞬來自己的車裡。青瞬很無奈,站在眾人中間,把宮規一條條數給她們聽。
佳期聽得咂舌,但又不好像那些小姑娘們一樣大驚小怪,面上四平八穩地故作深沉,“是啊,是這樣的。”
朱紫庾就坐在佳期下首,笑吟吟地聽。她煮茶很有一手,金黃的茶水一個泡都不起,入口溫厚極了。佳期只好誇她:“朱小姐好手藝,不知今後哪位公子有福消受了。”
有個圓臉小姑娘掩唇笑道:“旁人不知道,太后還不知道?自然是王爺。”
朱紫庾紅了臉,低下頭,“說什麼呢。”
有人打趣她:“朱姐姐,你也別來太后這裡打秋風了,王爺不是也來了?我聽說你也會騎馬的,不如去跟王爺跑兩圈好了。”
朱紫庾小聲道:“王爺沒騎馬,在補覺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朱紫庾自知失言,索性把臉捂上了,“你們這些人,就只會套我的話!”
皇家秋獵,素來是大排場,裴瑯自然要來,不過他們那些上過戰場的老將看不上這樣的場合,只當玩鬧,並不上心,是以裴瑯連馬都懶得騎,一路窩在車裡不露頭,不知道在做什麼,原來是補覺。
朱紫庾這麼一說,佳期也覺得有些困,向後抻了抻腰,卻聽後面冷不丁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仿似煙花炸在頭頂一般,車子猛然一顛,幾乎將人晃倒,隨即滾滾的熱浪湧進車中。車後一陣嘈雜,外面是驀地拔高了的人聲,“……有刺客!護駕!來人啊,護駕!……叫大夫!快!”
聽著像是出了人命,就在極近的地方,那一響約莫是火藥之類的東西,倘若他們這車稍微慢些,現在恐怕早已炸成一地肉泥。車里頓時亂作一團,佳期心裡一緊,失聲叫道:“青瞬!”
青瞬知道意思,立刻起身,“太后放心,陛下身邊有護衛,想必無恙,奴婢這就叫人去看。 ”說著就去了車外。
車夫趕得快得多了,馬車也顛簸起來。佳期攥住桌沿,麻意從指端瀰漫上來,心裡多少有些茫然,因為皇家的車素來是皇帝先行,太后次之,再後頭就是攝政王。
朱紫庾十分緊張,要起身去掀簾看,聲音發抖,“聽著像是後頭……王爺的車就在後頭,這可怎麼辦?……”
佳期也不知道怎麼辦,臉上慣例鎮定得漣漪都不起一個,實則胸口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按住她。但朱紫庾用了些力氣,帶了哭腔,探身去掀簾子,“太后,我去看看……”
佳期不言語,按住她的手腕。這時,青瞬已折回來了,臉色很不好看,“刺客有四五人,還在遊竄,所幸陛下在前頭,並沒有事——朱小姐,先莫要動,刺客還在外面,王爺那車裡都是血,當心嚇著。”
她不說還好,話音一落,朱紫庾臉色猛地變了,大力掙開佳期的手站了起來。她動作太急,小几上的茶水叮叮噹當落地,茶湯傾了佳期一身。
佳期眼看著朱紫庾三步兩步推開車門,跳下車去。她動作利落,像是要奔向什麼命運般未知的東西似的,又或者只是佳期的幻覺,那動作像極了那年冬天她用力推開窗,窗外是長京的大雪,有一個人— —
青瞬忙過來清理她的衣裳,“娘娘,燙不燙?”
佳期木木的沒有反應,半晌才看了她一眼,“……人是怎麼死的?”
腳步雜沓,有人大力推開車門,那個圓臉姑娘嚇得尖叫了一聲,外面有人喊著:“陛下!外頭還亂著,陛下這樣走出去可如何是好——”
來人正是裴昭。裴昭站定,車裡的人立時跪了一地。他看見佳期全須全尾地坐著,方才鬆了口氣,“母后,兒臣在前頭聽見了,連忙過來,所幸母后沒事……母后?”
佳期呆呆看著他,心知自己不大對頭,只好把松不開的拳頭藏到衣襟下,咬著牙逼自己說話,一字一字往外蹦,“多謝陛下掛心。外頭情勢未定,刺客還在……”
話沒說完,她猛地轉回了頭,因為又是幾聲撞擊聲,原來那幾個刺客在前頭皇帝的馬車裡再次撲了個空,立刻飛身掠了回來,直襲向太后的鑾輿!
電光火石之間,佳期手上一緊,下意識地知道眼下該抽刀一搏,劈手抽出了裴昭腰中的短匕。未等她拔出匕首,車壁上傳來“砰”的一聲,厚重的車壁被外面的長刀砍出了一條裂縫,夾雜著朱紫庾變調的尖叫聲,“王爺!”
王爺?
血管中的血液驀地重新開始流動,佳期莫名覺得胸口一鬆,茫然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匕首。刀尖浸著寒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車外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遠而近,踏踏如雷。佳期胸口空蕩盪地想:他來救他的心上人了。
朱紫庾喊了一聲:“陛下和太后在裡頭!”
烈馬長嘶,隨即是極其輕促的利刃破開血肉的聲音,似乎有一具軀體“砰”地撞上了她的馬車。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帶著潑天的囂張猖狂,十分不豫,“朱小姐稍等。陳大人過來禀報。……呵,本王不過半刻鐘不在,你們就這麼護駕?太后和陛下出了差池,你們有哪個擔得起?……神策軍聽令!分列隨行太后和陛下的車馬,其餘人等分散護衛,撥五十人出來……”
他不斷下著令,馬復又嘶鳴一聲,大概他勒韁繩撥轉了馬頭,馬蹄聲又遠了。
失儀
裴昭看著佳期刷白的臉色,她怔怔的,神情間像是夾著疑慮和恐懼,全然不像是為攝政王高興。他也半晌沒有說話,最後只將她手中的匕首小心地取出,又問了一遍,“母后,燙不燙?青瞬,拿衣裳出來,先停車。”
佳期慢慢地搖搖頭,遲滯地回過神,“不燙。也不遠了,到地方再換,不必停車,切勿耽擱,先去圍場行宮。”
青瞬找了大氅來給她披上,裴昭卻是說什麼都不肯再走,就陪她在這車裡。
皇帝既然駕臨,旁人也不好多待,趁著短暫的休整,士女們紛紛告辭。不過,裴昭雖然不肯走,但也不多話,看佳期低著頭,像是很難受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明知故問道:“母后怎麼了?”
佳期勉強笑了一下,“嚇了一跳,沒什麼。”
裴昭“嗯”了一聲,半晌,突然冷不丁道:“不著急。皇叔總是要下去的,今日那些人手段軟弱,可兒臣將來不會。母后不必怕,兒臣不會叫他一輩子攝政的。”
這是孩子話。佳期揉著太陽穴覷他,“陛下年紀輕輕就老謀深算,像個小壞狐狸。你皇叔那個人是可恨了些,可難道他在朝中也做得不妥?哀家倒聽說今年幾項新政都卓有成效,北邊有神策軍擋著,蠻族也不曾進犯,想來王爺他就算是給陛下使了絆子,也是奈何不得陛下英明,終究沒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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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言簡意賅,十分磊落:“新政不是王叔使絆子,新政是王叔主持的,朕只是落印罷了。不過,越俎代庖,是為罪也。”
佳期其實只是方才驚嚇得過了,胃中翻攪,一時有些想吐,說一陣話,那陣難受倒也過去了,不覺便到了圍場行宮。木蘭山地界廣大平坦,這行宮雖不輝煌,卻是又大又闊,比之長京王宮也不遑多讓,車入宮門,又走小半個時辰,才到太后下榻的寢宮。
天氣確實是冷,風吹得獵獵作響,佳期身上濕了一大片,青瞬十分細心,怕她受寒,一進門就翻衣箱找衣裳。佳期自叫人燒茶來喝,剛捂著杯子暖和了一下,已有一行人大步跨了進來,繞過屏風,只見後面的人是裴瑯和朱紫庾,為首一人卻是個中年武將,徑直長跪了下去,“老臣教女無方,請太后娘娘降罪!”
正是朱添漫,跪得十分大方,幾乎要撲到佳期裙底下去。佳期默默向後退了一步,朱紫庾也跪了下去,小聲說:“臣女失儀,請太后責罰……”
裴瑯今天護駕有功,偏偏還是在最緊要的關頭姍姍來遲,就在刺客劈進太后馬車的前一刻,他縱馬躍出重圍,一箭將刺客射了個對穿,弄得滿地是血,那功勞便看起來格外聲勢浩大,是以他剛被拍了近半個時辰的馬屁,心下大概十分受用,把馬鞭丟給外頭的宮人,自己優哉游哉進了屋。
一屋子人都瞪著這天降神兵的年輕王爺,他彷彿沒看見似的,自在圈椅上翹起長腿,舒舒服服地一窩,接了熱茶,一口氣灌了半盞,呵出一口熱氣,方才開了口:“本王聽聞,朱小姐方才一時情急,潑了太后娘娘一身茶水?”
他說著說著,終於撥冗抬頭一看,見佳期身上的衣裳濕噠噠的,外頭不倫不類地裹著兩件大氅,果然像個落湯雞,竟噗嗤一笑。他這笑一發不可收拾,在眾人的目光裡足足笑了小半晌,等他笑完了,才繼續說道:“太后娘娘身嬌肉貴,不知道燙著沒有。若是沒燙著,便罰朱將軍兩三個月的俸了事得了;若是燙著了,我看朱將軍這一個腦袋也不夠砍,只好本王親自求個恩典,罪可及九族,不可及朱小姐罷了。”
朱紫庾低著頭,耳朵通紅,肩膀薄薄的,十分惹人愛憐。
裴瑯把話說到這份上,佳期就算是真燙著了,也不好再說什麼,何況確實沒燙著,只是被裴瑯那張氣死人的嘴氣得半死,但在場面上,她也只得把客套話說了好幾圈。
佳期現在雖然仍是硬著頭皮說這些套話,但場面上已經很過得去了,沒多久就說得朱添漫老淚縱橫,朱紫庾也十分受用,殿中人都點頭看著佳期,臉上寫著“太后深明大義”。只有裴瑯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悶笑,最後叫青瞬:“得了,服侍你們娘娘換衣裳,穿的這是什麼,揚我丐幫國威麼?大冬天的,一身是水,國威不要也罷。”
方才裴昭把自己的大氅也給佳期披上了,還順手打了個結,青瞬解了半天,發現小皇帝約莫有些手笨,在佳期後頸上打的乃是個死結。她悶頭解了半天,仍未解開,裴瑯不耐煩道:“剪子呢?拿剪子來。”
朱紫庾起身看了一眼,一眼看出這是皇帝的東西,不好隨意動剪刀,卻沒說什麼,只給宮人使了個眼色,叫那小宮女別聽裴瑯的。佳期也納悶了,回手去摸了摸那個結,裴瑯已摸出匕首,起身走過來,“鬼地方,連剪子都找不著。挑了得了,別動。”
他的手真的覆在了她後背上,帶著熱燙的溫度。佳期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朱紫庾,朱紫庾也盯著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