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鬧著,葉清明忽然推開門,天光傾瀉進來,直照在隻穿了條褲衩,被壓在最底下的戚隱臉上。清明的刀疤臉顯露出片刻的怔愣,“你們玩兒這麽大?”
師兄們紛紛退避,道:“誤會誤會,師叔誤會。我們鬧著玩兒呢。”
“玩兒什麽也別在無方玩兒,這裡不是咱們那個野山頭,到時候被逮去戒堂打板子,別怪我不救你們。”葉清明抬了抬下巴,道:“雲知雲嵐雲隱出來,跟我走。”
戚隱連忙穿好衣裳,跟著清明出門。走到陰蒙蒙的天穹下,清明道:“無方逮了那隻豬妖,現在在秘殿審訊,邀我們去旁聽。一會兒少說話,無方那幫老賊精得很。雲嵐,那隻豬見過你沒,它不知道你的模樣吧?”
扶嵐說知道。
葉清明暗道一聲“壞了”,“早知道讓死胖子也幫你改改容貌了。算了,先去瞧瞧,見機行事。”
戚隱疑惑,不讓那隻豬看見不就得了?到了秘殿門口,戚隱自覺噤了聲,跟著清明進殿,到裡頭才知道為什麽不擔心被豬妖瞧見。秘殿是一座巨大的殿堂,裡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束白慘慘的亮光從高聳的穹頂打在殿堂的中央,豬妖扶嵐盤腿坐在光束下方,雙手雙腳皆被玄鐵鐐銬鎖住,亂蓬蓬的頭髮下露出一雙凶獰的眼睛。
剛進門,戚隱差點趔趄了一下,扶嵐扶住他。待適應了裡頭的黑暗,才看見四周都是純黑色的大理石階梯,階上刻了深深淺淺的符紋,偶爾流過微不可察的銀光。戚隱摸了摸,認出那是禁放神識的符咒。中央地勢最低,四周一級一級遞增上去,每一級上都圍坐了漆黑的人影。如此一來,不管坐在哪個方位,都能看見最下方的豬妖,但豬妖卻看不見他們。
他們坐在最高階,身邊陸陸續續有人坐下,但都隔得很遠,看不清容貌。雲知湊過腦袋,指了指最下方一階,那兒有一個人獨自坐在那裡,背對所有人。
“那是戚靈樞。”
“你怎麽知道?”戚隱問。
雲知聳了聳肩,“他就這德行,到哪兒都愛獨個兒,以後你要想耍帥就學他。”
隔得太遠,戚隱連背影看得都很模糊,依稀瞧得見挺拔的脊背和他手邊的長劍。劍鞘也隱在黑影裡,偶爾閃過淒冷的流光。那個家夥和所有人離得都很遠,像是一棵遺世獨立的雪下松。
審訊開始了,前方高台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扶嵐,你可知錯?”
熟悉的開場白,戚隱覺得有些無聊,一般審訊大魔頭都是這句話,而大魔頭永遠都會回答:“我何錯之有!”
但這隻豬妖有些特別,他抬起頭,陰冷地道:“老子乾《》你爺娘,乾《》你全家,乾《》你十八輩兒祖宗!”豬妖伸出手,挨個點高台上的黑影,“老子還要乾《》你,乾《》你,乾《》你,你、你、你!還有你!”
這一下子好像往殿堂裡頭扔了個炮仗,滿座都沸騰起來。有人拍案而起,喝道:“口出狂言!汙言穢語!”
更有人大罵:“孽畜敢爾!無恥之尤!”
後面也有人站起來怒吼:“我們才不要被你乾!被你乾我們就是豬!”
這幫仙門的人罵功實在太差,清明雲知和戚隱三個人沒忍住,窩在後頭笑得直不起腰,笑了半天才發現全場不知什麽時候靜了,只有他們在笑。笑聲在寂靜的大殿裡尤其突兀,除了最前面的戚靈樞,黑暗裡所有人都回過了臉,冷冷望著他們,三人默默捂住了嘴。
高台上的人再次開口:“我且問你,永州城郊八裡村,闔村遭戮,可是你所為?”
“你算個什麽東西?戚靈樞呢?那小子來了沒,讓他問話!”豬妖冷笑。
“吾乃無方十二長老元尹,吾之所問,你必須照實答來!”元尹厲聲道。
原來是元尹,戚隱聽過他,據說這老頭兒博覽群書,韋編三絕,長於注經校書,考據源流。現在市面上賣的經文注釋基本是他寫的,日後戚隱論道聽學的經文課也是他教。
他最有名的道論是《原神》,裡面提出著名的神祇無有論,他認為伏羲女媧都是上古百姓遭遇天災走投無路捏造的泥雕塑像,大巫的所謂降神是一種通過食用罌粟、曼陀羅和毒蘑菇等致幻植物達到的癲狂狀態,上古百姓將這種癲狂視為通靈。南疆的確盛產罌粟,很多人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畢竟幾千年來,誰也沒見過古籍裡記載的神祇,偶爾有地方說有大神顯靈,最後也證實是故弄玄虛。像安陽殷墟這些古跡,根本找不到任何神活動過的痕跡。至於巴山神殿,沒人能進去,暫且不做討論。
“好啊,”豬妖搔搔耳朵,“你叫聲爹來給老子聽聽,老子疼兒子,說不定就答了。”
“你這孽畜!”元尹氣得拍桌子。
這豬妖擺明了不對付,這麽審何日是個頭?戚隱無語。雲知小聲告訴他,無方就這德行,先責問,實在問不出再上刑,彰顯自己正人君子,不會苛待俘虜。戚隱覺得無聊,不想聽了,蹭到扶嵐那兒。扶嵐低垂著眉目,額發擋住了眼睛,顯然也不在聽。這家夥一聲不吭的時候即使置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也像是透明的,彷彿這世上壓根兒沒這個人。
戚隱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字:你在幹啥?
扶嵐愣了下,戚隱的手指劃在他的掌心,癢癢的,他忍住沒縮回去,等戚隱寫完,在戚隱的掌心寫下:冥想。
戚隱又寫:想啥?
扶嵐寫道:發呆。
戚隱:“……”
戚隱學到了,以後發呆,他也跟別人說他在冥想。
“孽畜,氣煞老夫!”那邊廂豬妖還是不對付,元尹捂著胸直咳嗽。
四座都歎氣,有人道直接上刑,議論紛紛中,最下方那個離群索居的影子忽然站起來,走到豬妖對面的位置,向元尹長揖:“靈樞願代為問審。”
元尹好不容易順了口氣,揮揮手表示應許。戚靈樞坐在豬妖對面,戚隱仍是看不清他的正臉,隻瞧得見一個瘦削的影子,袍袖垂在地上,有一角漏在天光之下,潔白素樸,像是一尺白雪。黑暗中他開了口,嗓音冷漠又高寒:“永州城外八裡村,闔村遭戮,可是你所為?”
“沒錯,就是老子。”豬妖終於老實了,冷笑著答道。
“湘水岸邊下坊村闔村遭戮,家禽盡失,可是你所為?”
“是我。”
“衡州城外滅村慘禍,亦為你所為?”
“是我。”
“今年三月初九,鍾鼓山白決明長老座下兩名弟子規心、規善失蹤;三月十一,自在門三十名弟子失蹤;三月廿一,逍遙門四十七名弟子失蹤;四月初八,無方山五名弟子失蹤。可是你所為?”
戚隱一愣,下意識看向雲知和葉清明,這倆叔侄難得嚴肅起來,抱著手臂盯著下面。
豬妖笑了一聲,“老子見人就殺,見道士就砍,我怎麽知道我殺了誰,又是哪家哪戶的?你總不能讓我殺一個人就查個戶籍,貼個橫幅——‘此屍名某某某,為吾扶嵐所殺’吧!”
“不是你還有誰!?”有人站起來怒喊,很快又被旁邊的人按下。
戚靈樞一揮袖,一幅幅宣紙自他的廣袖中飛出,在豬妖面前徐徐展開。上面皆是道士的畫像,有男有女,有的行走禦劍,有的觀書作文。座中傳來壓抑的哭泣,約莫是失蹤道士的同門。戚靈樞問道:“可有認得之人?”
“你們人都長得一樣,老子哪兒能記住?”豬妖道,“不過,戚靈樞,你的模樣老子倒是記得很分明。”
有人終於忍不住,高聲道:“何必和他廢話那麽多?直接用‘點魄’術看他的記憶不就好了?是不是他所為,屆時自然水落石出。”
戚隱一驚,這點魄術他聽過,施術者可以讀取受術者的記憶,但若稍有不慎,靈力衝擊神魂,受術者就會變成傻子。這下壞了,那豬頭認得扶嵐,倆人肯定在南疆照過面。若是施了點魄術,扶嵐定然暴露。
附和用點魄術的人越來越多,戚隱心驚膽戰,轉頭看扶嵐,他一動不動,長而密的睫毛低垂著,恬靜得像一個木頭人。
“哥。”戚隱戳了戳他。
扶嵐抬起眼來,目光淡淡,他摸摸戚隱的發頂,輕聲道:“不怕。”
他的嗓音輕而淡,沒什麽起伏,像樹梢上拂過的一縷風。可不知怎的,戚隱的心就那麽安了下來,似乎只要扶嵐在,什麽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但他不知道,扶嵐的辦法從來最簡單最直接,這辦法就是殺戮。
恬靜的男人重新垂下眼眸,將呼吸調整到最佳狀態,全身肌肉緊繃,像是一把即將出鞘的刀。他閉上眼,諦聽秘殿中所有人的心跳。他有著絕強的耳力,不需要釋放神識就能捕捉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喧喧嚷嚷的罵聲之下,每一個心跳都像一面小鼓,各自有力地搏動。最危險的是第五級階上那個枯瘦如焦炭的老人,他藏在深重的暗影裡,呼吸嘶嘶如同冰蛇吐信。然後是最下層的戚靈樞,那個白衣年輕人,他的心跳沉穩平和,像經文裡的釵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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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魄術一旦發動,扶嵐將會瞬間出現在那個黑衣老人的身後,掐碎他的心臟。然後閃現在戚靈樞的身前,割斷他的咽喉。這兩個動作的完成,只需要花費兩次眨眼的時間。然後他會帶走戚隱,找到黑貓,離開無方。
越來越多人同意使用“點魄術”,幽秘的黑暗裡扶嵐睜開了眼,漆黑的瞳子中潛藏著沉靜的殺意。秘殿中嘈雜一片,像煮沸的熱水汩汩冒泡,沒有人發現這個安靜得幾乎透明的男人遠比那隻豬妖危險一萬倍。
殺機,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