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殺無禁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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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

“這次不算,再來!”

“咳!他奶奶的,我不信我打不過你!”

橫波第九十八次被擊飛,夏侯瀲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血一滴一滴地從虎口和手掌上其他開裂的傷口中滲出,落到雪地裡,像一朵朵鮮豔的梅花。

十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練刀練到虎口破裂,可是他依然敵不過持厭哪怕一招。

持厭從屋子裡捧出繃帶,一圈一圈地纏在夏侯瀲的手上。血很快浸染了白色的布條,暈出紅墨似的斑點。夏侯瀲握了握拳,熱烈地疼痛灼燒著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叫囂著疲憊。

“持厭,有酒嗎?”

持厭搖頭。

這小子活得像個神仙,不喝酒也不吃肉,夏侯瀲簡直要懷疑他不拉屎。

夏侯瀲又歎了口氣,和持厭並肩坐在寬大的屋簷下,眺望遠山的落日。

“我是不是很沒用?竭盡全力,卻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夏侯瀲翻看著自己的手掌。

“你不是沒用,你只是有點笨。”

“……”夏侯瀲扭頭看持厭,持厭也看著他,持厭的瞳仁很大,烏黑漆亮,裡面清晰地映著夏侯瀲的面容。

這家夥不是在諷刺他,是認真地在安慰他。

夏侯瀲有些無語,歎了口氣,道:“我這模樣什麽時候才能殺掉柳歸藏?”

“他很厲害嗎?”

“他是宗師,有人說面對他的刀時就好像雷電劈在身上,躲不了,逃不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劈成兩半。”

持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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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可以和他比誰活得比較長。”

“……”

“又或者你可以另辟蹊徑。”

夏侯瀲抬起了眼,問:“什麽蹊徑?”

持厭搖頭,道:“不知道。我只是以前見過一個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在捏面人,生意很慘淡,他告訴我他擺攤擺了七天,我第一個買他的面人。後來我再去那兒,他已經換了個差事,很多人都稱讚他,他說他乾新差事掙了不少錢。”

“他換了什麽差事?”

“挑糞。”

“……”夏侯瀲捂住臉,“持厭,要不是你是我親哥,我現在已經揍你了。”

持厭茫然地拔刀,“要打架嗎?”

夏侯瀲依然日複一日地練習,持厭不厭其煩地陪他練,但夏侯瀲永遠在第一招的時候就敗下陣來。這彷彿是一個死循環,刀被擊飛,撿起刀,再次被擊飛,再撿……持厭就像一個永遠跨不過去的天險,持著刀站在雪地裡,漠然地一次又一次擊退癡心妄想想要打倒他的夏侯瀲。

練到開椿,夏侯瀲下了趟山,帶回來椿天穿的衣衫和幾本冊子。

他把冊子放在炕桌上,最上面是《弟子規》,最下面是《燕寢怡情圖》。夏侯瀲在外面練刀,持厭坐在屋裡頭看冊子,兩個人相隔一扇窗戶,抬眼就能瞧見。

夕陽西下,夏侯瀲停下來的時候,持厭已經坐在簷下了。夏侯瀲坐到他旁邊喝了口水,隨口問道:“怎麽樣,有沒有看出什麽門道來?我可都給你編排好了的,先看《弟子規》,教你當個正經的小孩兒,再看《論語》,教你做人,然後看《金瓶梅》和《燕寢怡情圖》,教你怎麽當個響當當的男人。”

持厭沒什麽表情,夏侯瀲把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沒準心裡波瀾壯闊,臉上還是風平浪靜呢。

“看了《怡情圖》嗎?那個教你怎麽和媳婦兒乾活的,你可得好好看。那是我從娘那裡翻出來的,她墊在牀腳了,廢了我好大的勁兒才找到。”夏侯瀲抱著頭睡在地上,“我是不能留後了,你好歹給咱家生個娃娃,延續香火。”

“媳婦兒?”持厭皺眉。

難怪這小子什麽反應都沒,敢情連媳婦兒是什麽都不知道。夏侯瀲騰地坐起來,頭疼地看著持厭。

持厭雖然有絕強的刀術,可怎麽做人這塊兒,還是得向夏侯瀲學習。

夏侯瀲感覺到自己肩膀上任務重大,斟詞酌句道:“媳婦兒就是以後要陪你過一輩子的人,伺候你吃飯睡覺,給你生小不點兒。懂了不?咱們身為男人,就得保護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豁出命去也不能讓他們受欺負。”

“那什麽樣的人可以當媳婦兒?”

“你喜歡的人唄。”夏侯瀲想了想,又道,“不過也得賢惠點兒,至少得會做飯針線活兒吧!”

暗金色的陽光下,持厭轉過頭來,問道:“我喜歡你,你可以當我媳婦兒嗎?你會做飯,也會針線活兒,很合適。”

夏侯瀲愣了愣,持厭靜靜地看著他,漆黑的瞳仁像一面古鏡。

夏侯瀲心裡湧起悲傷,完了,這小子腦子沒救了。

重重地歎了口氣,夏侯瀲攬住持厭的肩頭,他看起來有些孱弱,但其實衣衫底下都是薄薄的肌肉,蓄滿了力量,爆發的時刻足以弑神殺佛。絕強的刺客乖巧地坐著,安靜地聽夏侯瀲說話。

“持厭,你記好了,你的媳婦兒必須滿足以下幾個條件。第一,是個人;第二,是個女的;第三,年紀比你小,好吧,比你大個兩三歲也無妨。聰明伶俐賢惠持家什麽的我就不說了,你到時候自己看著辦吧,聽明白了嗎?”

持厭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侯瀲拒絕了他,有些失望地點點頭,怪不樂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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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瀲的進益很慢,甚至沒有進益。他在持厭的手下,拚死了也才撐過一招。那一次還是因為夏侯瀲晌午做了糯米團子,持厭吃撐了,急著去出恭。

夏侯瀲完全茫然了,他或許根本不是練刀的材料。

持厭每日除了坐在簷下發呆就是坐在崖邊發呆,根本沒怎麽練過刀,可他照樣可以一招打趴夏侯瀲。什麽事都要講究天賦的,夏侯霈生下他們倆的時候,把天賦給了持厭,把吃喝玩樂插科打諢給了夏侯瀲。夏侯瀲除了在林子裡蕩秋千抓田雞,什麽都不會。

他開始變得很煩躁,夏侯霈腐爛的屍骸,被狗啃食的腐肉每夜都在他的夢裡輾轉,可他依舊停滯不前,手裡的橫波像生了鏽一般,在他手裡揮動的時候遲鈍地如同一塊爐子裡燒爛的凡鐵。有時候他甚至能聽見橫波在嘲笑他,掙扎著要脫出他的掌握。

看見持厭無所事事地坐在崖邊吹塤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被養在娘親身邊的是持厭就好了。只要持厭想要殺柳歸藏,那柳歸藏一定活不過明天早上。

可是夏侯霈養的是夏侯瀲,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山風撕扯著夏侯瀲的頭髮,夏侯瀲拎著橫波,坐在茅草屋的屋頂上。落日如血,刺目的紅。

“小瀲。”身後傳來持厭的聲音。

夏侯瀲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回頭。

“我可以抓驚刀山莊的門徒給你試刀。”持厭忽然說。

夏侯瀲猛然一驚,抬起頭,持厭沒什麽表情,彷彿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夏侯瀲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想起來了,持厭就是這麽練出來的。持厭可以,或許他也可以。

可是……

他咬著嘴唇猶豫。

一隻鴿子撲騰著飛上來,落在持厭的頭頂。持厭把它抓下來,從鴿爪裡取出一張字條。

“什麽東西?”夏侯瀲問。

“住持的信,”持厭說,“他說柳歸藏買了北派宗師的xin命,問我接不接這筆買賣。”

“什麽!”夏侯瀲蹭地站起來,“他瘋了嗎?柳歸藏剛殺了我娘,他還要幫他去殺人!?”

持厭呆呆地看著他。

兩個人沉默著,空氣好像停滯了,風也不動了。夏侯瀲突然明白過來,這就是七葉伽藍啊!只要給錢,什麽買賣不能做呢?

柳歸藏殺了刺殺他的迦樓羅,只能怪迦樓羅自不量力,沒有誰會去指責柳歸藏。刺客是黑暗裡的飛蛾,前赴後繼地撲向幽幽的燭火,命不由己,身不由己。誰會管一隻醜陋的飛蛾怎麽想?惡貫滿盈的刺客葬身狗腹,屍骨無存,柳歸藏不會痛,天下人不會痛,伽藍也不會痛,痛的只有夏侯瀲。

從頭至尾,只有他。

“你會去嗎?”夏侯瀲嗓音沙啞地問持厭。

“不去,別人去。”

夏侯瀲強忍著翻騰的心火坐下來,天漸漸黑了,他的心彷彿沉進了深淵。

“你剛剛說幫我抓驚刀山莊的人試刀,是真的嗎?”

“嗯。”

“那就幫我抓吧。”夏侯瀲聽見自己緩慢又清晰的聲音,“越多越好。”

他們兩個偷偷下了山,一路奔向柳州。夏侯瀲試著去亂葬崗找夏侯霈的殘存的骸骨,什麽都沒有找到。柳州的義莊把亂葬崗收整得很好,每具無名屍骨都裹在草席裡安安靜靜地躺在土裡。沒有誰缺胳膊斷腿。

連這些不知名姓的亡者都有全屍,曾經叱吒江湖的夏侯霈卻屍骨無存。

大約是被挫骨揚灰了吧。夏侯瀲麻木地想,柳歸藏那個睚眥必報的男人,怎麽會留著夏侯霈被狗啃剩的屍骨呢?

他們賃了郊外的一處院落,原來住的是一群人牙子,為了防止小孩兒偷跑特地砌了高牆,每道門都上了三把鎖。持厭開始幫夏侯瀲抓人,夏侯瀲剛開始,持厭隻逮了五個門徒回來,關在鐵製的籠子裡。

“他們的刀術怎麽樣?”夏侯瀲問。

“很弱。”

“那先放三個人出來。”

持厭點頭,拉開鐵門,拽了三個人出來,一人發一把刀。

門徒們嚇得兩股打顫,他們記得他們原本好端端地在城裡喝茶,持厭鬼魂一般出現在他們身後,打暈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們帶到此地。

這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一個神情冷峻,眼睛上有一條淺淺的刀疤,為他的面容平添了一分凶戾之氣,另一個面無表情,面容淡然無波,垂眸看他們的時候像寺廟裡無悲無喜的神佛。

兩個瘋子,他們一定是想要他們自相殘殺!

“迦樓羅……你是迦樓羅……”有個人大睜著眼,顫抖的手指著夏侯瀲。

他們兩兄弟和夏侯霈長得很像,夏侯瀲眼帶戾氣,與夏侯霈尤其相似。夏侯瀲沒管那個人,將橫波拔出鞘,想讓他們站起來和他對打。他已經想好了,通過和他們過招記下戚家刀的刀法,再研究克制戚家刀的招數,這樣一來事半功倍。

那人看見橫波,驚恐地說道:“迦樓羅的鬼魂回來了!你……你是迦樓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莊主指使的!那兩個人,他們兩個砍了你好幾刀,那個臉上有個痣的,還說要是你沒被砍掉頭就好了,還能讓他爽一爽……”

夏侯瀲拔刀的動作一頓。

“你胡說什麽!”臉上有痣的門徒大聲道,“你也砍了她!你還上腳踹了,迦樓羅的腿骨就是你踹斷的!還有你!”他指著另一個門徒,“是你獻計給莊主,說可以用狼狗引出她的兒子!”

“別說了,我不想死!都是莊主說的,誰砍迦樓羅一刀,誰就得一錠銀子!我……我砍了十三刀,可是她是刺客啊,刺客死有余辜不是嗎!”

腦子裡彷彿有一根弦崩斷了,夏侯瀲的心狠狠地抽痛。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既然早已經滿手血腥,何妨再多一筆!?

更何況這些人,通通都該死。

夏侯瀲抬起眼,眸中有陰陰的狠意。

“站起來,和老子打!”

“你……你不是要我們自相殘殺?”臉上有痣的門徒愣愣地問。

“自相殘殺?”夏侯瀲漠然地笑,“那樣太便宜你們了。起來,和我打!”

“你想要我們仨打你一個?”三個人六目相對,大笑起來,“自不量力的兔崽子,兄弟們,把這個裝神弄鬼的家夥宰了!我們可以殺你一次,也可以殺你第二次!”

三人一齊奔過來,夏侯瀲舔舔牙齒,握緊橫波。

空氣忽然變得粘稠,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很慢。他聽見刀刃出鞘的錚然之聲,聽見衣帶當風的聲音,聽見皂靴的厚底踏擊地面。最左邊的跑得最快,鋒利的刀刃已經可以觸及他的發絲,最右邊的最慢,那個人在等待,等夏侯瀲被夾擊之時送出致命的一刀。

頃刻之間,夏侯瀲下了決斷。橫波避過迎面而來的利刃,提撩而上,在來者的面門劃出一道細如絲線,深可入骨的血痕。

伽藍刀·燕斜。

然後迅速向右,刀勢在瞬息之間變換方向由上向下,劃出一道圓月般的弧線,狠狠砍在第二人的肩頭。臂膀被斬斷,鮮血噴湧而出,夏侯瀲穿過血泉,踏前一步,橫波的刀尖走過曲折的路線,刺入第三人的腹部,夏侯瀲擰轉刀身,橫波在他腹裡攪動,血水沿著血槽流出,那人死死抓著橫波,跪倒在地。

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他的手握著橫波像兩塊被焊在一起的鐵,血肉分離、骨骼破碎的聲音讓他體內熱血沸騰。夏侯瀲看著腳下擴大的血圈,忽然回過神來,怔怔地回首環顧。

三人伏地而亡,鐵籠裡剩下的兩人恐懼地看著夏侯瀲,像看到一個嗜血的怪物。

持厭再次拉開門,從血泊中撿起刀,丟給他們。

“繼續。”

有一人持刀大喝著向前,夏侯瀲來不及思考,迅速出刀,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閉上眼。

最後一人哭泣著跪下,求夏侯瀲饒他一命。

“我是新來的,我上個月才入門,冬天不好過,家裡沒糧食了,爹娘不得已,把我送進驚刀山莊。大家都知道,驚刀山莊練刀很苦的,我爹娘沒辦法才把我送進去!什麽迦樓羅,我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夏侯瀲的刀停住了,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道極亮的光劃過夏侯瀲的眼睛。刺客的直覺告訴他,那是刀刃的反光。果然,一柄柳葉般的短刃從那人的袖中滑至掌心,直直地朝夏侯瀲的心臟刺過來。

夏侯瀲瞳孔緊縮。

右手被誰握住,橫波打落短刃,砍斷那人的咽喉,像折斷一根脆弱的柳枝,頭顱滾落地面,帶出潑墨般的血跡。

夏侯瀲扭頭,看見持厭站在他的身側,右手握著他的右手。

“不要停,小瀲。當你停下的時候,惡鬼會從地底下爬上來抓住你的腳踝。”持厭垂眸看著那人,漠然的眼神像神座高台上的森森石像,“所以,不要停。”